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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放弃,背叛,与获救

(1)

充满希望和自由的生活结束了,起码暂时告一段落了,至于何时再重新开始,我也不知道。

经理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叠钱,放进点钞机中。点钞机启动,钱币像大蝴蝶不停扑扇翅膀。

“四十万零三千五百,按照天数和顾客评分也有额外奖励。”经理将钱抽出来,放回信封递给我。

“谢谢你,经理。”我将信封揣进衣兜,还够给美妮再买四筒米粉外加婴儿洗发露和草莓味的补盐液,美妮高烧退去后就不怎么爱吃东西了。

“真的不考虑再做一段时间吗,乔?”经理问道。

“对不起,经理,我真的走不开,得照顾美妮。”我如实说道。

经理叹了一口气,显得心事重重,点了点头。

“是玛丽安的妹妹吧?”

我点了点头。餐厅的人都喜欢玛丽安,玛丽安的葬礼也是经理出面主持的,从冷库运出,选择墓地,挑选花环和参加殡仪的人员。那天我抱着美妮,几乎要虚脱了。玛丽安出葬当天晴空万里,不谙世事的美妮瞪圆眼睛,看着一群穿着黑衣的人。我有时想,她长大后对这一幕会留下何种印象,最大的可能是她什么印象都没有。她将忘记玛丽安,对人生至亲毫无感觉,只在记忆的石块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坑。玛丽安为那套芭比娃娃做过的努力和奋斗会化成灰烬,吹散天边,可她毫无察觉。

“乔,我们都很佩服你。”经理说道,手从桌上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与之紧握,感觉经理的手很温暖。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我们能帮的一定帮。”经理起身,从桌下提出一个巨大的纸袋,上面印着“姿婴坊”三个字。那是英国的高端婴孩衣物品牌,照顾美妮的这段时间,我早就对各种婴孩品牌熟烂于心。

“本来想折成钱,后来觉得给美妮买点儿东西比较好,冬天会用得着的。”

“谢谢,经理。”我接过来说道,“太感谢您了。”

“乔,你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经理,我在听。”

经理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最终说道:“毕竟你还小,而且马上就要开学了。”

“嗯。”我的心猛地下沉。是的,开学是我一直不想面对的问题。

“美妮也有自己的命运。我不是让你抛弃她,但是你也有你的人生,美妮需要更合适的人照顾。”

我没吭声。

“乔,祝你好运。”经理说道,朝我伸出手。

“美妮的妈妈很快会出现的。”我说道,再次握住她的手,心里的感激和高兴慢慢消失,我想我的表情也是僵硬的。

(2)

走出经理办公室,餐厅没有客人,一个新的接线员抱着美妮,逗着她。侍应生和厨师、配餐师围绕在美妮身边。美妮手里拿着不知谁给的橡皮黄鸭子,一捏一捏,发出嘎嘎的声音,引起一阵阵开心的笑声。

我抱着她离开时,她的兜里塞满了店里的巧克力棒和自制水果布丁。

我找了一家超市,接了一纸杯开水,装进美妮随身携带的奶瓶里。等冷却后,给她喝了半瓶。美妮的胳膊夹着芭比,像大人抱着小孩。我以为等美妮再大一些才会对芭比感兴趣,但事实上,美妮见到芭比的时候,就爱上了这个塑胶美人,一直不肯撒手,连出门都搂着它。

怪玩宠物店的店主说得对,我送的礼物,美妮的确很喜欢。

我给自己泡了一碗辣白菜拉面,坐在窗边吃午饭。

钱不能改变一切。老妈经常说,钱不能买到一切,每当我面对新漫画、新款手机和多功能英文陪读机时,我对老妈的意见不以为然。学校餐厅橱窗内的蓝莓派令人垂涎,可如果我买了一个蓝莓派,就只能连续一周都吃炒年糕做午餐。

一个蓝莓派,或一周炒年糕。

二选一,选择题,很好做。

那个店主曾这么说过。

人生充满了选择题。

拉面烫了嘴唇,我喝了一口凉水,胃里的辣味凝固了。从餐厅出来后,胃就开始不舒服。美妮拽着芭比的头发,流了口水,我立刻帮她擦掉。

未成年人兼职难找,我也为自己找了资金来源。

餐厅打工,周末兼职送外卖,给低年级学妹补习英文(我猜她们大半冲着我的长相而来),我的生活似乎被一个目标填满:赚钱,攒钱,再赚钱,继续攒钱。

我并不是爱钱鬼,却希望自己有安全感。七岁那天的秋初,我放学回家,拿着一根甜不辣,走到楼下时,定在原地。我看到楼下堆积着大量的木质家具、床板和锅碗瓢盆。米奇蹲在一个大包旁边,垂头丧气。几个买菜回来的邻居好奇地扫了几眼,好事者站得远远的指手画脚。

“房东”“欠房租”这几个词语不断从好事者嘴里蹦出来。

老爸坐在台阶上打着电话,谈话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早就忘了,应该是找什么朋友来帮忙,不过我的确忘记了,清楚地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一片恐惧。

我们陷入了困境。

我的手垂下去,甜不辣掉在地上,米奇站起来,摇了摇尾巴,见我没反应,低头吃掉了剩余的甜不辣。

我挑起一筷子拉面,抖掉辣椒片开始吃起来。在餐厅与经理道别时,我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知她能不能看出来。其实我不该那样对她,她说的每句话都对,而且她也不是坏人。

我还小,我有自己的生活,美妮也有自己的命运。

也许我和美妮原本就像两条相交的线,就该在交叉后分开,各自奔忙,各自负责。

但是,谁去为玛丽安的死负责呢?

把美妮推给“命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生活了吗?

不,生活早已被改变,永久性地被改变了,我却不知道改变后的路在哪里。我眼前的分岔口,一边平坦干净,明媚阳光,一边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残月悬挂天边,乌云漫天,远处传来鬣狗和猫头鹰阴森的叫声。

纽约,冻结银行卡,二选一。

你的狗,或者你的妹妹,二选一。

我放下筷子,久久地看着美妮。

怀有负罪感的轻松生活,良心安稳的艰难人生,二选一。

(3)

当我在超市对面的十字路口站稳后,朝后看了一眼,超市已经隐没在拐角处,只看到一个尖尖的白顶。

我本来是寻找洗手间的。我告诉自己,只需要两分钟就好,美妮不会有事。可我沿着街道一直走,拐弯,过马路,然后,一个大婶握着一大把彩色的氢气球从我身边走过,气球中有兔子、米奇、粉色桃心和海绵宝宝。我想着给美妮买一只白色的兔子,手却停在半空中。

十五分钟之前,我将全部的钱掏出来塞进了美妮的外套里,合上面碗,久久地凝视美妮,亲了亲她的脸,对她说道:“姐姐去找洗手间,很快回来。”

美妮咯咯笑了,我没看她的眼睛。

见我没掏出钱,大婶牵着大把的气球走了几步,站在一对父女面前。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粉色花边裙,扯住父亲的衣襟,仰起脸,索要一只气球。父亲付钱,牵起一只白兔气球送到小女孩手中。小女孩拍手,甜甜一笑。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头顶的绿灯亮起,大批行人经过我,走向马路对面。汽车在斑马线两边停驻,像等待露天电影开场。

二选一,选择题。

声音隐去,我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高大的楼宇,匆忙的行人,通通变成灰白,只有那个气球和小女孩的颜色缤纷得有些夸张。女孩的笑声陡然加大分贝,声声撞击我的耳膜。

突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哭声。我屏息而立,紧张地侧耳倾听。是风声——我告诉自己。

女孩握着气球,甜美地笑着。此时,女孩停下脚步看着街角。街角有一排白铁护栏,护栏前站着一个女孩,三岁的模样,头发蓬乱,脸上一团漆黑。她眼馋地看着那只雪白的兔子气球,一根手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捏着一只瓷碗,碗口缺了一块。

我盯着她,突然有种可怕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前一秒穿越了,站在几年之后的街头,看着长大后的美妮。

我捂住嘴,眨了眨眼睛,护栏前什么都没有,没有乞丐小孩。我的心脏怦怦狂跳,女孩牵着气球,心满意足地离开,白色的兔子在空中一摇一摆。

又是一声呜咽,清晰地传进我的耳中。

红灯亮起,我朝街对面狂奔。

斑马线两边的车内,几位司机同时猛踩刹车,打转方向盘。有司机探出头大声咒骂,更多的是暗自擦汗,庆幸没有撞上闯红灯的我。

我大步走过斑马线,拐了弯,喉咙在发烧。我朝超市的方向狂奔,有个声音拼命说,我只是去找洗手间而已,我没有找到,所以回来了。

我只是去找洗手间。

可真相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却不敢对自己说出是我骗过自己,打算就此逃离一切。我将全部的钱留下的一刻,已经做了决定,我那最后一吻是告别,是歉意。

二选一,我选择了后者——我抛弃了美妮。

但是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知道自己的答案错了。我不能失去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必须在她的身边守护她,扔下她,我将彻底丢失我自己。

(4)

拐过弯,我看到了超市的店面,一辆白色三厢卸货车停在门口,两个穿蓝色工服的人搬着一个个板条箱走进超市。我像短跑选手,看到白色的终点线,疯狂地努力奔跑,妄图一步到位。我冲上超市门前的水泥台阶,跑进店内,径直跑向临时用餐区。

我看到用餐区狭窄的走廊,简易靠窗桌,我几乎认定美妮不见了。在我离开她的几分钟后,她被一双不知名的手抱走,穿过超市的门,消失在街头。她拍打着胳膊大声哭叫,手中的芭比头发狂舞,那双手的主人沉着而冷酷,将她按在胸前,跑进人海中。

我听见自己喊着美妮的名字,狂奔到我之前吃拉面的方桌前。

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碗已经凉透的拉面,一次性餐叉放在碗边。

“美妮!”我喊道。

我浑身发冷,喉咙中像塞了一团棉花,两腿发软。

真的不见了,美妮丢了,走了,消失了,离我而去了。

“美妮!”我踉跄地走过去,突然瘫坐在地上,双手撑住地板,大脑一阵眩晕。简易餐桌的桌腿掉了黑漆,一双红色的迷你高跟鞋躺在那里,指甲大小的高跟鞋系着搭扣,鞋面镶着一圈白色塑料蕾丝边。

我捂住脸,恍惚间又听见了美妮的笑声。

美妮,你在哪里?美妮,你在哪里啊?

笑声没有远去,反而越发清晰。我挪开手,盯住那双高跟鞋。我这才意识到这是芭比的高跟鞋,谁丢出来的?

我循着笑声看去,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简易桌的下面,美妮手脚并用,正朝我爬过来。身后散落一地的糖果和巧克力,芭比头朝下挂在她的衣领上。美妮抬起头,看着我咯咯笑着,仿佛捉迷藏赢了一局,很得意,捆扎好的钱币从她的裤管中露出一截。

我一把抓过她,紧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眼泪滴在美妮的小脸上,她还咯咯笑着,拍打自己的小手。头朝下的芭比一摇一晃,金色长发像一把扇子。

我擦掉眼泪,站起来,将芭比的高跟鞋捡起来,放进她的小兜,将钱币放进裤兜,给她轻拍掉裤子上的灰尘。

超市的门敞开着,搬货员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工作人员将超市推车堆成一排,推着离开,发出声响。

突然,视线所及之处一片黑暗。我的脸上蒙了一层棉布,贴着脸颊,很软,很紧,我的嘴巴被人死死堵住,发不出声,一股甘甜的味道冲进鼻腔。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我还来不及喊叫,便觉得头痛,胃中翻涌,想呕吐。

“美妮,美妮。”我喊道,声音化成“唔唔”声,最后留在意识中的是美妮咯咯的笑声。

(5)

广阔的草坪,栀子花和野蔷薇盛放。金色的阳光洒下,照亮草叶上的露珠。天边挂着一道七彩半环,色彩已淡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青草香味,是那种大雨冲刷后的干净清冽气味。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白色长袖衬衫上套着背带红裙,红裙上绣着一只长耳白兔。她在草地上奔跑,咯咯笑着,乌黑的头发甩在半空中,棕色的小皮鞋踩在草上,踩倒了几株野葡萄。

草地远处,与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仿佛无数细碎的水晶在河中流淌。

“美妮。”我喊道。

小女孩回过头,乌黑的眼眸看着我,睫毛弯曲而浓密。她咧嘴一笑,露出一个小酒窝。

“美妮。”不知为什么,我叫她“美妮”。她不是美妮,我很清楚。美妮还很小,不满一岁,没有酒窝,也没有红裙。她歪着头,头发垂在脸颊两侧,阳光照在她四周,她似乎要融化在空气中。许久,我发现她的目光越过我看着我的后方。

“爸爸。”她咯咯笑着。

我惊出一身冷汗,睁开了眼睛,发现有人在推我的肩膀。

“客人,醒醒!客人,请醒醒。”

头部一阵剧痛,我按住太阳穴,眨了眨眼,让自己适应眼前刺眼亮白的光线。胃里一阵痉挛,我趴在桌上,胳膊边放着一个拉面碗,叉子翻倒在碗边,上面粘着两片干掉的辣白菜叶。

有人站在我身侧,是位大婶,一头黑卷发,穿着超市的红色工作服。窗外一片漆黑,两排路灯亮着,车来车往。

“客人,我们下班了,在这里睡会着凉的。”大婶说道。

“美妮!”我想起了一切,站起来,椅子翻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

美妮呢?我居然一觉睡到了天黑?现在几点了?

我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屏幕上全是水——晚上十一点半。我擦了一把脸,发现额头和手心全是汗。

我回忆起自己突然被蒙住脸,捂住嘴,然后失去知觉。

“您见到我妹妹了吗?一个婴儿,快一岁了。”我抓住大婶问道,头越来越痛,似乎要裂开了。

大婶摇了摇头,扶起椅子。

“哎呀,你在说什么梦话?哪里有什么婴儿啊。”大婶将拉面碗收起,用抹布擦了擦桌面。

“就是中午,我带着一个婴儿过来的。大婶,您仔细想想,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带走一个婴儿啊?”

“我之前在里面理货,你去问问前台的收银员。”大婶两手拽住窗边的窗帘,朝里猛地一拉,黑夜与灯光被隔绝在外。

我的心仿佛沉入黑暗中,丝毫无光。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大婶扶着椅子,弯下腰伸出手探向椅子腿的末端。

一缕金发缠绕在椅腿上,是芭比的金发。我蹲下身,将芭比拽出来,芭比脚上的高跟鞋掉了。

美妮被人带走了!

我询问了收银员,得到的是摇头和茫然的表情。我走出超市时,不锈钢卷帘门在我的背后“哗啦”几声拉拢,三面临街落地窗都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室内的光线。

我在街道上喊了几声,得到的除了几个路人好奇的目光,一无所获。

美妮丢了,被人抢走了。如果我之前不离开她,早点儿带她走,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绝望和恐惧像一张不透光的大网朝我笼罩下来。美妮被绑架了,美妮被拐走了。我想起上周看到的新闻,报道市内出现偷小孩的人,挖取小孩的肾脏,卖去国外。我捏着芭比,想起中午在街头出现的幻觉。那个小女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托破碗。

我掏出手机,手抖个不停。我身无分文,举步维艰。我拿着手机,在号码簿上查找人名,拨通了浩宇哥的电话。

长久的嘟嘟声,没人接。夜色越来越浓,车辆在减少。我很冷,头发被风吹起,冷意穿透皮肤,渗进心脏。

我放弃了浩宇哥,拨打了李真姬的号码,还是没有人接,始终没有人接。

我抱着胳膊,在街边蹲下,很冷。我深呼吸,回想整个过程。我进超市是下午两点半,离开美妮又回来,前后半个小时,那么出事时间应该在三点。现在是十一点一刻,离美妮消失已过去八个小时。

八个小时,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如果绑匪开着车,已经可以到达国界。

我努力呼吸,再拿起手机,重新拨打一遍浩宇哥和李真姬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我挂断电话,翻遍整个号码簿,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宋银锡,一个陌生的人。

我按下拨通键。

又是长久的等待音,当我要挂断时,那边接了起来。嘈杂的摇滚金属音夹杂着电贝司疯狂的和弦冲出来,年轻男女的笑闹声作为背景。

“喂?乔?”宋银锡的语调很愉悦,他虽然知道我的真名,却一直喊我“乔”,“正好这里有个派对,你过来啊。”

“宋银锡,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控制着情绪,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什么?”宋银锡大声说道,接着声音变小,他的嘴似乎离开了话筒,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音乐声减弱,他似乎走出了派对现场。

“你说什么,乔?”

“宋银锡……”我张嘴要说话,眼泪轰然而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宋银锡。”

“是美妮对不对?”宋银锡说道。

我哭出声来:“美妮丢了。”

“别急,乔,别急,慢慢说。”宋银锡说道。他镇定的声音似乎为我注入了力量,我努力止住哭声,简要叙述大概情况。

“你就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来。别动,等我十分钟。”

宋银锡挂断电话,我想到他刚吊销驾照,我的电话更像夺命号令催他出事。

我再拨打电话,那边始终没有人接听。我蹲在原地,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我没想到宋银锡会成为我最后的精神支柱。这个我从未有过好感的人,一心想与之保持距离的人,在我陷入可怕的深渊之际,从悬崖边扔下一根绳子,让我抓住末端,告诉我:抓紧,我拉你。

不管最终我是否会得救,但是这一刻,这个声音给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时间漫长,可怕得漫长,每一秒我的脑海中都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美妮被陌生的男人拖进仓库,她的小手沾满鲜血,尖声哭喊,鲜血染红了粉色外套。

“乔,看。”

餐厅的隔间,玛丽安拿出蛋糕盒,揭开盒盖,天然白色奶油,黑色巧克力棒,拼着“乔”字,插着彩色螺旋形蜡烛,有三十根。

“乔,祝贺你在亚力西餐厅工作满一个月。”

我咬住嘴唇,想起自己今天中午离开美妮,穿过大街,打算就此卸下精神重负,让美妮听天由命。

“乔……跟你……一起……我很……幸福……谢谢你……”

月光冷淡,荒草连天,玛丽安躺在冰冷的草地上,双眸看着我,瞳孔漆黑,月光落入其中。

“对不起,安,对不起。”我哭着说道,面对无垠的黑暗,我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懦弱,自私,残酷,我从来没察觉到我居然会是这样的人。

稀少的车辆来往穿梭,摩托车车手驾驶重型摩托车沿着街道飞驰而过,发出一声长啸。几秒后,重型摩托车调头,横穿过街道,差点儿与一辆宾利车相撞。

我差点儿尖叫出声。

摩托车通体纯黑,侧身印着三道并排的荧光绿,像头朝下的钢叉头。摩托车停在了我面前,车手摘下黑色头盔,露出一头银白的头发,在路灯下仿佛一把燃烧的火。他将头盔放在车座上,关闭引擎,下了车。

“乔!”宋银锡喊我。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只看到宋银锡耳郭上那排细小的银质耳环闪着微芒。他伸出双臂,将我拽起,接着将我拉入怀中。他的黑色皮质外套的长袖擦过我裸露的胳膊,一片冰凉。

我止住的眼泪猛地爆发,宋银锡拍打我的后背,听我说出一大串语无伦次的话。我闻到了古龙香水味、红酒味和烟草苦味。

“乔,现在不能哭,找到美妮再哭,懂了吗?”他抓紧我的胳膊,声音坚定,不容置疑。瞬间,我仿佛变成了小孩,闯祸之后,面对权威的家长,唯有听命。

这一刻,我看清了,宋银锡的身体里流着他父亲的血液,骨子里他们属于同一类人——权威、权利、掌控。他看着我时,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能量,这是被左右的感觉,却感觉受到了保护。

我尽量调整好情绪,将事情的过程全部说出,从去亚力西餐厅,到超市吃拉面,最后被布蒙头,昏睡,醒来,美妮消失。我忽略中途抛弃美妮的那段,如果今天之前,我会和盘托出,我不介意他知道。

但如今,我突然害怕他知道我曾做过如此不堪的事。也许他无所谓,但是我不想说。

“超市一定有监控。”宋银锡当机立断,拉着我绕过超市,沿着一条小路走到超市后面。

监控!我居然没想到监控!

下班的员工从后门陆续走出,超市内的灯光正在逐渐熄灭。卷发大婶换了外套,看到了我们。

“找到妹妹了吗,年轻人?”

我摇了摇头。

宋银锡提出要见值班经理。大婶迟疑了一下,说已经下班了。宋银锡坚持,他没有硬闯,却不让步。最终,我们走进了超市。超市的冷气已经关闭,我却依然感到冷。

宋银锡一直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摩托车手套很软,他的手指很温暖。

“别怕,有我在,能搞定。”

我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值班经理是个年轻的男人,短发,手却很小,眼睛也小,严厉而古板。

他听说了我们的来意,表示超市监控是内部机密,无法提供,除非有警方的调查证明。

宋银锡一脸处变不惊,冷静地背出几条超市经营法规。其中一条我记得格外清楚,原话记不清,大概意思是:大型超市有责任保护每一位入内消费的消费者安全,当消费者在超市内受到人身伤害,而配备的保全措施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属于凶手从犯。

宋银锡说完这句话后,经理的脸色变白了。

“小孩在你管辖的超市丢了,你本已失职,又拒绝协同我们调查小孩的下落,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上司说你渎职。或者,我们直接去法院见面,我告你故意拐骗小孩。”

我目瞪口呆,想象不出从身穿黑色摩托车皮衣、戴着一排耳环的宋银锡嘴里吐出如此专业的条款和我不懂的法律名词。

最终,经理退步,嘴唇哆嗦着,垂头丧气地带我们走进监控室。

监控室的工作人员调出画面,从下午两点半开始,我看到屏幕上自己掏出全部的钱放进美妮怀中,俯身亲吻她的脸,然后走出画面。我的身体在颤抖,想立刻离开监控室。

播放视频的工作人员点击快进,画面一直没有异常。美妮挥动手里的芭比,接着手脚并用朝桌下爬下去,仰面摔在地板上。

她没有哭,只是有点儿迷惑,接着她手脚并用爬向椅肚深处,探寻她的新世界。

“你自己把孩子扔在这里,丢了也很正常。”经理低声说道。

画面播放时,宋银锡一直没有看我,谁都没说话。画面继续快进,我重新出现在画面中,蹲下身寻找美妮。

“有了!”工作人员喊了一声,画面定格了——

我抱着美妮,身后出现了一个壮硕的男人,光头,粗脖,倒三角身材,黑色半袖紧身T恤贴在身上,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如同两只船桨。

我屏住呼吸,宋银锡对工作人员说道:“请慢点儿拖动。很好,对,就这样。这是什么?”

众人惊呆了,经理也瞪圆了眼睛。

画面中,我已站起,光头男举起一个黑色布袋,对准我的头套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的一只手托着一块白色手帕,捂在我的鼻口上。我看见自己膝盖弯曲,瘫倒在地。光头男将我拽起,放在椅子上,摆成睡觉的姿势,然后匆匆抱起美妮,芭比滚落,摔在地板上。光头转身离开了。

“定在这里。”宋银锡说道。

画面定格,我顿时绝望了。光头男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盖了半张脸。而且他走得太快,定格的画面很模糊,根本看不出面部特征。

宋银锡绷着脸,屏幕发出的蓝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眼里闪烁着碎光。

画面持续进行着,画面中,人来人往,我趴在桌上昏睡。快进,快进,再快进,没有任何新鲜事情。直到最后,大婶推我的肩膀,我坐起身来,弄倒了椅子。

工作人员关闭了监控画面,经理安排工作人员下班。我跟在宋银锡身后走出监控室,失魂落魄,那戴着巨大墨镜的男人在我眼前不断晃动。

走出超市,宋银锡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自从出现我离开美妮的画面后,他就变得寡言。或许他终于发现,我并不值得他出手帮忙。他拿起摩托车头盔,看着我,表情凝重,头发在灯下分外醒目。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是我能看出他有些泄气。

我知道自己断掉了最后一丝希望,我不怪宋银锡的沉默。他对我伸出手,只是我没资格握住而已。

美妮的走失是我应得的惩罚,我本不该奢求得救。

宋银锡转过头,突然开口。我知道他要问我为什么丢下美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是他说道:“上车。”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

他举了举手里的黑色头盔,说道:“把这个戴上。”

“去哪里?”

“找美妮。”

“你说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远处有辆汽车顺着马路而来,打起远光灯,我抬起手遮住眼睛。

一双手抓住我的胳膊,说道:“我带你去找美妮,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放下手臂,只见他皱着眉头,嘴唇抿紧。

我明白有什么事情是我错估了。宋银锡的沉默出发点不在我,而在他。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到一句话——不要问问题。

心底的倔强早已化成灰烬,随风吹散。我愿意听从他,这一刻,我全心全意将全部的信任交给了他。

我戴上头盔,瞬间感觉头重了十斤,仿佛头随时都有可能从脖子上折断掉下来。宋银锡伸出手,“啪”地一下合上树脂镜片。

我笨拙地跨上重型摩托车的后座,这是我第一次坐重型摩托。我觉得这辆黑色的摩托车如同一架蛰伏的微型变形金刚,很快它会伸出手脚重新组合,将我们抛在肩头,奔进夜色中。

我迟疑地将双手搭在宋银锡的肩膀上。

“腰。”他说道。

我松开手,手握紧又松开,扶住他的腰。宋银锡猛地伸出手,抓住我的双手,使劲搂住他的腰。

“抱紧。”

我照做,身体贴住他的后背。

宋银锡发动了引擎,一阵震天响的轰鸣,我的腿嗡嗡抖动,像手插入了通了电的湖水里。变形金刚即将变身,我似乎听到它变形时机械摩擦的声音,然后我们冲进了夜色。

摩托车发动的瞬间,强大的推力当胸一推,我差点儿仰面朝后倒去。幸亏最后一刻,我努力靠前,抱紧了宋银锡。我将头贴在他的后背,几乎匍匐在摩托车上,风打在我的胳膊和腿上,像沾了水的柳树条不断抽打着我。

路灯在两边闪过,像幻影,一切都像幻觉。我的胳膊冷得发麻,长裤贴在腿上,衬衫不断抖动,拍打脊背。摩托车的轰鸣声划破夜空,我们拐过一条条街道。街道两边的车辆逐渐减少,树木更多。明亮的橘色光芒投下,汇聚成一条金色的大河。

别急,乔,别急。

你就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来。

现在不能哭……懂了吗?

别怕,有我在。

风击打着头盔的镜片。我抬起头,看到宋银锡银色的头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一排耳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一颗颗小星星。

此时,我的手机在口袋中亮起,屏幕闪动,我什么都没听见。

当时间过去许久,我重新回想起这一刻,会问自己,如果当时我接了浩宇哥的电话,一切是否会变得不同,我的人生轨道是否也会沿着另一个方向延展而去。

而人生不是每个拐角处都有选择题,很多时候,老天只给你一条路,你只能沿着这条路走,看着另一种可能落在你的身后。

(6)

宽阔的草坪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喷泉,透明的水柱直射入天空,分散成礼花,再落入水池中。喷泉四周长满月季和满天星,一座豪华大宅矗立在夜色中。

两扇高大的铁门敞开着,我们长驱而入,经过喷泉,停在一处空地上,一条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宅。

我下了摩托车,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这栋欧式别墅,草坪深处的巨大强光灯射在楼上,金碧辉煌。我的脑海中除了“城堡”二字,再想不出任何形容词。我生活的世界里,这样的房子只存在于梦境之中。那个梦境中有王子、飞毯、南瓜马车。

我如同进入迪斯尼世界,变身卑微的灰姑娘,望着宏伟的城堡,不敢踏入。不,我连灰姑娘都不是。

宋银锡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看我呆在原地,于是走到我面前拉着我,大步朝别墅走去。

他的头发被吹歪了,眼角有泪,是被风吹的。他把头盔让给了我,每小时接近一百公里的速度,没把眼珠吹掉就是奇迹了。

走上宽大的台阶,我脚下绊住,被宋银锡及时拽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说道。他没说话,脸色可怕,踏上台阶,几乎在小跑。我感觉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寒气和冷酷,震慑人心。我揉着麻木的手臂,转头去看他的侧脸。他的整个面部线条紧绷,如同抽紧的铜丝,随时都可能绷断。此刻,他完全不像宋银锡,更像他的父亲,那个不可侵犯的权威者,而且在暴怒的边缘。

顺从我,或毁灭,二选一。

宋银锡猛地拉开别墅正门,我跟了进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前,躬身说道:“少爷。”

宋银锡不言不语,摘掉摩托车手套,扔在宽大的沙发上。

“少爷,老爷休息了。”管家伸手拦住他说道。

宋银锡充耳不闻,走上二楼,我一路紧跟着他。大厅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睛发痛,我的眼前开始蒙上一层雾气,我此时才发现自己没摘掉头盔。没等我摘掉,就听到“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接着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和权威者的吼声。

头盔镜片上的雾气更大,一片白茫茫的。我伸出手掀起镜片,耳边“嗡”的一声,我赶紧捂住眼睛,但一切已经映入眼帘。

我站在一间卧室的门口,卧室的两米大床上乱成一团。一个长卷发年轻女子用被子蒙住脸,雪白的胳膊露在珊瑚绒毯外,权威者坐直,裸着上半身,气得满脸涨红。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水味道,室内播放着爵士乐。宋银锡一手扶在门上,门弹回来,无力地停下。

一个枕头朝宋银锡飞过来,宋银锡头一偏,枕头砸中墙壁,掉在地上。接着,墙壁和门上炸开几个玻璃杯子和铁质闹钟,闹钟砸中门板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滚出去!滚!”权威者怒吼道,脑门的青筋暴起。管家出现在我们身后,拉住宋银锡。宋银锡一把甩开管家,突然大笑起来,歇斯底里地,令人心里发颤。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说:“这就是你要把我赶去美国的原因是不是?哈哈!女秘书!你以为我不知道?”

“给我滚!”

“宋英正,你又一次要害人了,是不是?为了女人,你把妈害死了,现在你又要害人了是不是?”我躲在门口,背贴着墙壁,看到宋银锡眼珠凸出,牙齿露出。我感觉那牙齿似乎变得锋利尖锐,如同中箭的猛兽,要撕碎猎人。

“你在胡说什么!赶紧给我滚!艾文,把这个家伙给我拉出去!”权威者的吼声震动墙壁。

管家上前,却被宋银锡一把推开。

“给我交出来!把美妮交出来!”宋银锡冲进卧室,我听到一阵打斗声,杯子掉地的声音,硬物相撞的摩擦声,尖叫声。

“把小孩给我交出来!你害死她们,还要害死别人!你这个凶手!杀人犯!”一个变调的号叫声穿透墙壁,几乎听不出是宋银锡的。两人似乎在掐打,爵士乐停了。我浑身发抖,靠着墙壁蹲下,手不听使唤,头皮一阵发麻。

我不懂宋银锡在说什么,但是他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感到害怕。我像闯入了一场噩梦,别人的噩梦,真实的噩梦。

管家脸色发白,嘴里喊着“少爷,少爷”。我想安慰管家,却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架,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阵脚步声和哭叫声响起,那个女子从卧室奔出来,光着双脚,裹着白色的浴袍,惊慌失措地朝楼下奔去。

卧室里传来一阵打斗声,两个肌肉紧实的年轻男人冲上楼梯,闯进卧室。很快,宋银锡被架了出来。

突然,一阵剧痛在大脑中炸开,像一把钢刀劈开了我的头颅。我的脑海中,一个声音在尖叫,一个女孩的声音,宛如由无数濒死者的尖叫声汇聚而成,劈砍我的大脑。哭声,尖叫,大河,草地,阳光,黑发,红裙,长耳白兔,棕色皮鞋,女孩的笑脸。

爸爸。

女孩在笑,尖叫。

爸爸。

女孩咯咯直笑,尖叫。

我按住太阳穴,感觉牙齿正在脱落,头发也离我而去,头顶一定喷出了鲜血。

“乔!乔!你怎么了?乔,索菲丽!索菲丽!”宋银锡抓住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我听见自己在尖声狂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宋银锡衬衫凌乱,长裤歪斜,全然没有权威的架势。卧室门口,两个保镖瞪圆眼睛,白色紧身衣裹着胸肌起伏。

脑海中的尖叫隐去,只留余音袅袅。

“索菲丽,索菲丽?”

我停止尖叫,看着眼前的宋银锡,他的脸颊出现两道血痕,是碎玻璃刮的痕迹,嘴角有血迹。

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下来,突然,一股锥心的疼痛弥漫全身,心脏似乎要碎裂了。我看着宋银锡,脑海里像坏掉的放映机不停地播放一个画面,都是宋银锡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下巴很尖,两人亲密地相拥、牵手,搭建帐篷,共躺一张水床,海滩,奔跑,长发,笑声,一片白色玫瑰花,繁茂如烟。

笑脸,哭泣,河流,水光,女孩……

画面越转越快,我的头要爆开了,眼睛一阵生疼。突然,一切画面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我的目光接触到权威者冰冷的眼神,我的思维被彻底抽空,脑袋变成了空壳。我说了句什么,然后眼前一黑,倒在宋银锡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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