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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别人的秘密

(1)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鞋子摆放在沙发脚下。脚心很热,口干舌燥。

宋银锡坐在我脚边的单人沙发上,双手交叉,胳膊肘撑着膝盖,望着地板,外套没脱。我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宋英正,宋英正穿着宽松的外套、深色长裤,喝着一杯茶。

我想坐起来,却眼冒金星,发出一声呻吟,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一直传到太阳穴。

宋银锡站起来,然后走过来。宋英正放下茶杯,一脸古怪的表情,戒备、警惕和……或许是我看错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是恐惧。仿佛我会随时拿起枪朝他开火,或点燃他的房子。

宋银锡扶我坐起来,我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墙壁上的方形镶钻钟显示着时间,现在是零点三分。我睡了十几分钟,如果可以称之为“睡眠”的话。其实以我的状况,用“昏厥”更加合适。

“有人找你。”宋银锡把手机递给我,端详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探究到什么,但我的目光接触到他的眼睛,他迅速转移了目光,“你还好吧?”

“嘴巴好干。”

宋银锡从茶几上的玻璃壶中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我揉着太阳穴,喝了一口水,拿起手机,三个未接来电,两个是浩宇哥打来的,一个是李真姬打来的。

我给浩宇哥打过去。

响了两声,那边就有人接了电话。

“菲丽,你在哪里?这么晚还不睡?”浩宇哥的声音很温和,透着关切。

我很庆幸,暗自开心,至少他对我的关切是真的。我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自己的语气很平静。我不是埋怨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只是我感到很疲倦,头疼,浑身无力,像食物中毒了一样。

“我没事,浩宇哥。”我说道,又喝了一口水。

“哦,真的吗?美妮怎么样了?”

我迟疑了一下,鼻尖泛酸,应该让浩宇哥知道的。这种时候,发小孩子脾气是无济于事的。我刚要开口,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手掌在脸颊上急速拍动的声音,我想起老妈临睡前洗完脸,涂上晚霜,使劲拍打脸部的情景。接着,李真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这家酒店真贴心,还准备了沐浴精油,明天我们早起去捡贝壳吧,我可不想错过济州岛的日出。”

浩宇哥的声音拉远,说了句什么,离开了话筒,李真姬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所有的眼泪“唰”地一下消失了。

“浩宇哥,你出门了?”

“嗯,短途旅行。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收拾行李,到了机场才看到你的电话,拨回去也没有人接。菲丽,你还好吧?你的声音有点儿哑。”

“我很好,浩宇哥,那就先这样,好好玩!”我挂掉电话,没听到那边说了句什么。

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想到如今的处境,不想花时间去伤感。我目前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头还是很痛,我靠着沙发,问道:“美妮呢?美妮找到了吗?”

虽然我知道答案,但是我不想承认。毕竟宋银锡给了我希望,他曾让我觉得美妮很快就能找到。眼下,我不能放弃这一丝希望,我没有退路。

宋银锡咬了咬嘴唇,说道:“索菲丽,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他停下来,宋英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长舒一口气。

他发现了某种证据,以为他父亲带走了美妮,其实不是。

“你认识那个犯人,对不对?”我问道。

宋银锡愣了一下,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耸了耸肩。

宋英正开口了,声音四平八稳,仿佛在主持股东分红大会:“那是我的保镖,去年年中他辞职了,是个好保镖,很可惜。”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转过头瞪着宋英正,手里的空杯子滑落下来,幸好地上铺着羊毛地毯,没有什么声响。

我此刻的精神状态无法承受任何刺激。

“那美妮呢?”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我抓着毛毯,心沉了下去。

宋英正的短发贴在脑门上,看上去年轻了几岁。我竟然会想宋英正年轻时一定让不少女孩为爱伤心。

“只要查到保镖的地址就有希望,我爸已经让人去查保镖的具体地址了。”

我掀开毛毯,穿上帆布鞋,说道:“等地址一查到我就去。”

“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宋银锡,谢谢。”我说道,“这件事本来和你没关系。”我转过头看向宋英正,“宋先生,美妮和宋银锡不是那种关系。今天的事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了,我刚才说明白了。”宋银锡说道。

宋英正罕有耐心地观察着我,之前的狼狈一扫而空。他的目光扫过宋银锡,落在我身上,长久地凝视,依然带着戒备和警觉,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仿佛我的存在是一种危险。

“待会儿梦璇查到地址,会给家里打电话。”宋英正起身说道。

“我什么时候改口叫她一声‘后妈’?”宋银锡冷笑道。

“我让艾文准备了一间客房,你的朋友可以暂住。”宋英正走向楼梯,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对宋银锡说,“那件事情,你尽量处理好。”

我感觉他这句话意味深长,也不明白他要宋银锡处理哪件事。

宋银锡没回答,也没反应,手掌合拢,盯着地面,眼睛微眯,额角的朱砂痣格外红。

宋英正拐上楼梯,脚步声消失在楼上的卧室门后。宋银锡突然抓起一个靠垫扔出去,一切都在瞬间发生,靠垫砸中玻璃壶。“哐当”一声,玻璃壶倒在茶几上,水流了出来,顺着桌沿滴答淌下,打湿了地毯。

宋银锡又拿起其他靠垫扔出去,直到沙发上所有的靠垫都摔在地毯上,他才住手。他大口地喘气,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青筋暴露,胳膊绷直,力量不断运送到两只拳头上。他似乎随时准备捣毁一切——茶几,沙发,墙壁的挂画,钟表,一切。

他走到茶几前,双手一抹,茶几上所有的玻璃茶具都摔在地毯上,互相碰撞,乒乓作响。

楼上毫无动静,宋英正一定听得到,我确定,但就是悄无声息。

大厅内宛如墓地般寂静,正是这寂静,这故意的忽视,让宋银锡的狂怒不断升级。

我很担心,觉得宋银锡失去了理智。我也怕他伤害到我,可我想起几个小时之前,我绝望地蹲在黑暗的大街上,是宋银锡告诉我不要动,他会来找我,我又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虽然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但是我至少应该尝试一下。

我快步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抱住了他。

(2)

我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他在大口地喘气,身体僵硬得如同铁板。我看到自己被他甩开,画面清晰无比。我摔倒在沙发上,顶灯在我的头顶旋转。他朝我大吼大叫,让我滚出去,不要再给他添麻烦。

但实情是,几分钟后,宋银锡的胳膊放松下来,脊背也不再僵硬。我不敢相信这个办法居然奏效了,我稍微松开了一点儿,他瘫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筋疲力尽。

我捡起玻璃杯,走到客厅的吧台前,打开冰箱,找出一瓶纯净水,倒满玻璃杯,走回去,蹲在他身边,将杯子递给他。

他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杯子,双臂交叠放在膝盖上,将头埋在臂弯里。

他的肩膀在颤动,他在极力克制情绪,但我依然听到几声沉闷的、压抑的呜咽声。

宋银锡的身体仿佛突然缩小了,变成几岁的小孩,缩在自己的臂弯中,自我取暖。

父子之间爆发过多少次战争,我不知道,但我有种直觉,每次对峙的败兵都是宋银锡。在威严如山的父亲面前,宋银锡从来没有取得过优势,他得到的只是一次次挫败与伤害。

我想起爸爸每到周末就为我做我爱吃的梭子蟹炒年糕,用玉米皮给我捏娃娃,为娃娃钉一张木头床,边哼歌边把土豆泥涂在我的鼻尖上,为我的人物肖像画当模特,在椅子上坐两个小时,最后连背都直不起来。

“爸爸”这个词与“保护”和“依靠”同义,在我的字典里,它从未改变过诠释。我无法想象世界上有一种爸爸用冷漠当武器,全心全意对付自己的儿子。

我动了动嘴,想说点儿安慰的话,可是词穷。

我环视四周豪华的真皮沙发、土耳其挂毯,檀木架上摆放的古董花瓶,两米高的不锈钢三开门冰箱。我觉得这间屋子空旷而冰冷,像坐在旷野中,野鸟飞过夜空,狂风呼呼吹过。

我跪在地毯上,伸出手抱住宋银锡的肩膀,让他的头埋在我的怀中。我紧紧地抱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他的脖颈上,我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哭了。

风会静,雨会停,人会长大,刻骨铭心的痛楚也会消失,但失去的爱和信任会不会重新回来?一如美妮何时重新回到我身边。

我抱着宋银锡,听到钟表走动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破碎的画面——夏日午后,浩宇哥与我并肩坐在门庭前;亚力西餐厅中,玛丽安拉住我,塞给我两块巧克力;宋英正站在车库里,侧脸冷得像石头;美妮尿床,湿了两张被单;我在医院儿童门诊前枯坐等待……

穿背带红裙的小女孩跑过草地,转头一笑,阳光灿烂。她张开嘴,对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相信我。”

我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宋银锡问道。

我说了什么?

我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宋银锡抬起了头,胳膊放在膝盖上。

我的心怦怦直跳,某种异样的感觉笼罩着我,我像突然走进了寒冷的冬天,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从我的口中而出,却毫无预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相信我。

这不是我说话的风格,我和宋银锡还没那么亲昵。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那么说的,但是我真的说了。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句话仿佛就在嘴边,早已迫不及待地自动溜出嘴巴。

我松开手,宋银锡却反手抓住我,手指掐住我的胳膊,仿佛他一松开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我有点儿恐慌。宋银锡的眼神犀利而直白,尖锐之下却藏着奇异的光,那是如同做梦般的狂喜,是心里相信某事,却又不愿真的去相信的人才会有的神情。

我初中一年级时,浩宇哥考上了英国皇家医学预科班,他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我看,眼中就有这种神情。不过,浩宇哥的难以置信全部来源于狂喜,而此刻宋银锡除了震惊,还有困惑。

“敏儿,是你吗?”宋银锡贴近我,双手捧住我的脸,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和他只相距几厘米,他的眼眸格外漆黑,像两个黑洞。

我推开他的手,双手撑地,往后挪了几步。

“宋银锡,宋银锡。”

宋银锡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风中的烛火熄灭了一样。他像刚被人从梦中唤醒(也许他真的进入了某个幻境),恢复了正常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打量着我,这次是看索菲丽的目光,我可以感觉到。他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及时收回目光。

他站起来,将我拉起来,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水,仰头喝光,然后转过头看着我,似乎在考虑拿我怎么办。

“索菲丽,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无所谓的语气,但我听得出他很紧张。

“一定,宋银锡,只要我知道,就一定告诉你。”

我坐在沙发上,捶打酸麻的膝盖和大腿。我们没有开口交流,达成默契,对他刚才的反常暂时不提。

“你在我爸的卧室门口晕倒了,你记得吗?”宋银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与我隔着茶几,注视着我的双眼。

“我当时很难受,然后就晕倒了。”

“你在晕倒之前说了一句话,你有印象吗?”

“我说了话?”

“你再想一想。”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说了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宋银锡的黑色T恤胸口印着一串红色英文字母,打了几道褶皱。宋银锡双手交叉举起,经过额头,停在后脑勺,深呼一口气。

“你说……”他迟疑了,拿不准是否该说,仿佛这句话是一把钥匙,用对了,可以打开一扇门,但是门后的东西他不确定要不要看,“你说‘不是爸爸,是我自己’。”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爸爸,是我自己。”宋银锡放慢声调,双眼依然注视着我,观察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不是爸爸,是我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想问你,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说这句话。”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当时脑子很乱,卧室里吼声很大,我很害怕。我感觉头很痛,而且……”我停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说脑海中的尖叫。如果说出来,会不会被送到精神康复中心。

“而且什么?”

“我的脑海里有个女孩在尖叫。”我说,“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尖叫。”

宋银锡没有动弹,嘴巴微微张开:“你说,你的脑海里有个女孩的声音?”

“也不是经常性的,就是偶尔会有这种感觉。我可能是累了。”

“一直这样?”

我摇了摇头:“玛丽安死去之后才开始的。”

“刚才你脑海里的那个女孩说话了吗?就在你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相信我’这句话时,脑海里出现什么了吗?”宋银锡身体前倾,T恤上的图案扭成一团。

我揉了揉太阳穴,又放下手。是的,红裙女孩又出现了,但是她说话了吗?没有。

没有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她张开嘴,的确要说话,但是她最终没说出口。不,她说了。

我惊愕地看着宋银锡,顶灯的光线分外刺目,沙发和宋银锡的脸晃了一下,就像正在工作的摄像头被人推了一把。

天啊!那句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相信我。

这是我自己要说的话,还是其他什么力量以我为媒介,通过我的嘴告诉宋银锡呢?

我打了个寒战,太可怕了,不可能。太可笑了,我却笑不出来。

“宋银锡。”我抑制住恐惧,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可是阵阵寒意包裹了我,我脚底发凉,将毛毯拉过来,盖在腿部。某个念头跳出脑海,我觉得荒唐,内心深处却认为这是对的。

红裙女孩,是红裙女孩,她和宋银锡有关,她要利用我和宋银锡建立联系。

“宋银锡,我问你一件事,你认不认识一个……我只是随便问问啊。”

我咽了一口口水,却不敢开口。我想问他是否认识一个穿红裙和褐色皮鞋、在草地上奔跑的漂亮小女孩,仿佛那个问题一出口就会变成现实。而这个现实一旦、假如、万一是真的,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该尖叫着跑出门,还是把自己的脑袋砸坏?或者直接去找心理医生?

中邪了,还是怎么了?拥有了超能力?

索菲丽,冷静,千万要冷静。

宋银锡在等待,身体前倾,双手交叉,肘关节撑在膝盖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像蜡像。空气变得厚重,嘴巴里很干涩,我想喝水,杯子都在地毯上,仅有的一只也空了。

“宋银锡,你认不认识一个……嗯,一个……你有纸和笔吗?”我实在没办法用语言描述脑海中那个反复出现的红裙女孩。我没法说出来,似乎说出来是某种禁忌,说出来就会打破某种平衡,令我跌入深渊。

宋银锡翻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又找出一支绘图铅笔,笔芯见秃,但还能使用。

宋银锡坐在我身边,沙发陷进去一块,像我此刻不断下沉的心。

我在横格纸上慢慢地画着,第一笔很难,像某个巨大的秘密被揭露,但我鼓起全部勇气画出一道线条——地平线。接着,其余的景象相继出现——小女孩,背带裙,裙边绣着一只长耳兔子,长袖蕾丝袖口衬衫,皮鞋,无数短短的竖线表示草坪,圆圈表示花朵。最后,几条波浪线勾出远处的大河。

宋银锡一把拿过画纸,盯着我草草画成的图。

“宋银锡,最近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这个小女孩,那个尖叫声也是她的。”

宋银锡匆匆起身,穿过客厅,推开一扇小门。小门里一片漆黑,他按亮了灯,身影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接着传来翻东西的声音。

隔着墙壁,我听见抽屉拉开合拢,柜门打开关闭,盒盖掀起,书本翻开的声音,他似乎在找什么。

我刚打算站起来走过去,宋银锡就出现在门口。我吓了一跳。他的脸白得像墙灰,眼睛睁圆,嘴唇没有血色,像坐在脑外科办公室听主治医师对X光片中的脑部阴影下最后结论的病人。

“宋银锡,你怎么了?”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他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而且肌肉结实。但此刻,我觉得他柔弱得不堪一击,我一根手指都可以将他推倒。

他没看我,倚靠在门边,像用最后的力量支撑自己的身体。我晃着他的胳膊,一张照片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板上,画面朝上。

我看了一眼,这一眼尤为漫长。照片有点儿泛黄,锯齿花边,彩色。画面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在奔跑,回眸一笑。

草坪,河流,阳光,长袖衬衫,棕色皮鞋。

我觉得足足过了十几分钟,后来我看了一眼手表,确定我从看见照片到捡起它前后不过十几秒。

宋银锡把草图铺展开,递过来,挨近照片的边缘。两张纸并排,仿佛是两张图片从同一卷录影带中截出。一张黑白,一张彩色;同一场景,同一人物。

“这是谁?”我问道。

“我妹妹,宋敏儿。”

楼上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像花瓶倒在地上的声音,我们都吓了一跳。

“啊,妹妹,你有个妹妹。”我机械地重复着,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我避开宋银锡的目光,楼上发出轻微的关门声。

“你妹妹没和你们住在一起吗?”我问道,有些无力地盯着地毯。地毯边缘起了褶,桌脚扔着一个黑白铁盒,盒盖马虎地盖着,露出码放整齐的棕色雪茄。

“不在了。”

宋银锡离开门框,关闭储物室的灯,里面又陷入了黑暗。

宋银锡朝客厅走去,说道:“三年前,服用安眠药过量,发现时已经晚了。”

(3)

凌晨时分,我从噩梦中惊醒。我当时蜷缩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方形靠垫,思维停在梦境中的一间房间上。

房间四面封闭,没有门窗。墙壁旁立着好几排不锈钢柜子,柜门全部是敞开的,柜子里堆满了纸张、杂志、信封、报纸,多得掉在了地上。天花板上的灯洒下如医院病房般惨淡的白光。

这些纸张有某种意义,我知道,似乎有个倒计时秒表在跑动,我必须在限定时间内找出一个谜底。谜底就在这些不锈钢的柜子中,可是我猜不透,没人告诉我。我急出一头汗,在纸堆中翻找着。没有找到答案,时间要到了。

此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只见红裙女孩——宋敏儿站在我身后。对于她的出现,我一点儿都不惊讶,仿佛我早已预料到,而且,我在这不锈钢的房间里就是在等待她的到来。我刚要开口,她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她伸出手,从被我翻乱的纸堆中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我。

此时,电话铃声大作,我睁开眼睛,心脏乱跳。铃声似乎就在我的耳边,对面沙发上,和衣而睡的宋银锡起身接了电话,说了几句,又放下。

我已经起身,披着毛毯,捏着后颈。靠枕太高,脖子与沙发几乎呈垂直角度睡了几个小时。窗外一片树木的黑色剪影,地平线隐现一道浅白的直线,太阳还未升起。挂表嘀嗒走动,我看了一眼,五点一刻。之前的梦境开始在曙光中逐渐退散,只留残片。

“什么事?”我问宋银锡。

“找到保镖的地址了,那家伙现在住在济州岛,倒挺会享受的。”宋银锡抓起外套,打了个哈欠,睡意消了大半。

我眨了眨眼,客厅的景物清晰起来。

“走。”宋银锡说道,从衣兜中掏出钱夹,拿出几张卡翻看着。

我穿上鞋子,系好鞋带,鼓起勇气说道:“宋银锡,你把地址给我,我自己去就行了。你继续睡吧。”

宋银锡的动作停了一下,将卡放进钱夹,走到我面前。

“索菲丽,这句话我只听这一遍,懂了吧?”他走了几步,回过头说道,“哦,还有,出门在外,一切要听指挥,行动快一点儿。”

宋银锡推门而出,我犹豫了一下,将芭比放进裤兜,紧跟其后出了门。

清晨的空气清凉新鲜,我像喝了一大口纯净的营养补充液,沉睡的身体开始恢复运作。

地平线开始泛红,酝酿着日出。我看清园中种植着大量的枫树和合欢,树木的深处,一道白色的高大墙壁令我止步。细看才发现是一墙白色玫瑰,纯白,没有一丝杂色,花墙朝里面延伸,我猜这面花墙一定很长。

我们坐摩托车一路到金浦机场,宋银锡将摩托车存入当地车库中,带我登上最近一班开往济州岛的航班。

当我们到达济州岛时,天已大亮。我走出机场,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宋银锡在前面大步走着,听到我的喷嚏声,转过头,眉头皱了起来。

“喂,你走快点儿啦,已经八点了,这个时候就别装大小姐了好不好?”

我又冷又饿,一肚子闷气。谁是大小姐了?谁不是着急得要命,干吗说这种话啊!

我张了张嘴,想顶回去,却想到是他陪我来这里的,便咽了回去。冷风灌进嘴里,我又打了一个喷嚏,胳膊上冒出了鸡皮疙瘩。我埋头小跑了几步,宋银锡走回来,将外套脱下,甩在我身上。

“喂,不用了。”外套很重,飘出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道,关键是很厚,很温暖。我已经接受了外套,但还是嘴硬。

“快点儿,都几点了,我们多拖一分钟,找回美妮的可能性就少一分。”宋银锡头也不回地说道,后脑勺的头发在风中立起。

秘书给出的地址是市中心的一处高级公寓,公寓前十分繁华,商铺林立。我们上了电梯,在电梯中远观,可以望到大海和汉拿群山。

走廊上铺着浅色石砖,光可鉴人。我和宋银锡在电梯门口站了一会儿,朝走廊走去。

“待会儿开门,你别说话,我来问。”宋银锡说道。

我点了点头,咽了一口口水,突然希望自己手中拿着什么硬物,棒球棍、钳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只要能抵御突然的袭击就行。我感觉保镖是寻找我们多年的仇敌,而我和宋银锡正不知死活地羊入虎口,并且手无寸铁。

宋银锡站在2009号门口,按响了门铃。我心惊胆战地站在宋银锡身边,尽量挨近他,仿佛能从他身上吸取力量。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谁?”门内有人问道,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快递。”宋银锡立即说道。

“我没有叫快递啊。”里面的人很迟疑。

“您的特快,首尔发来的。”

门打开了,一张脸探了出来。瞬间,宋银锡伸出手要去抓住对方的肩膀,但在最后一瞬间,他控制住了,手撑在门框上。

对方从宋银锡的脸上发觉了什么,警觉地将门合拢,只留一条缝隙。

“你是什么人?”是张平淡无奇的脸,布满警惕,戴着近视眼镜,像办公室管理财务报表的刻板职场男人,和身高力壮的保镖完全挨不着边。

“请问郑石先生在吗?”宋银锡放缓声音,是极度紧张之后的刻意放松。

我察觉我们找错人了。

“什么郑石?”

“这里不是郑石先生的家吗?去年他还住在这里啊。”宋银锡尽量保持自然。

“上个月这间屋已经卖给我了。”眼镜男说道,“现在我是它的主人。”

宋银锡的脸垮了下来,我赶紧问道:“那您知道郑石先生现在在哪里吗?”

答案当然是“不知道”。

我们乘坐电梯下楼,宋银锡一声不吭,我的心如同电梯般不断下坠。电梯到了一楼,玻璃门打开,我们走了出去。大厅里光线很足,明亮的阳光充满整个大厅,一排排不锈钢的信箱整齐地贴墙而立。

我猛地停下脚步,脉搏频率开始上升。

每个信箱盖顶部都有一条一指宽的投物孔。

“怎么了?”宋银锡问道。

我没有回答,我见到过这不锈钢的柜子,在梦中,干净,整齐,冰冷。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信箱柜门都紧闭着,没有像我梦中那般敞开。

如果它们敞开,会得到什么?

找到答案,答案就在这里。

我走到信箱前,开始寻找2009号的信箱。我毫不费力就看到了,它就在我的右上方。

“你在做什么?”宋银锡走过来问道。

我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别出声。公寓外人们在散步,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有情侣,有老人,大家都忙自己的,没有人注意这里。

我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朝郑石的(一个月之前还属于他)信箱投物孔望进去。

答案就在这里。

一股狂喜涌上我的心头。

一堆厚厚的杂志、报纸、楼盘广告宣传册塞满了信箱,新主人还没来得及清理这里。我在这堆纸张中寻找着,在一本拳击论坛杂志与一叠粉色汽车广告册中发现了那个白色信封,我确信就是它——它四边压花。

我伸进手指,够不到,差一丁点儿。指关节卡住了,无法再继续进去一点儿。我徒劳地晃动手指,只碰到信封的边缘。我将手抽回来,手指卡出了红印。

“喂,你到底在干吗?你想偷什么东西?”

“偷到就好了。”

“到底是什么?”

“那个白色信封。”

宋银锡将头凑到信箱前,伸出手,将手伸进投物孔。几秒钟后,手出来了,他的手指间夹着那个白色信封。

“你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昨天做梦,梦到我在这样的地方,你妹妹出现,给了我一个白色信封。”我说道。

宋银锡立刻拆开信封,抽出一张纸。

是一份普通的超市购物清单,洗发水、沐浴液、香皂、洗衣粉、棉签、铁勺、辣椒酱、味增料包、感冒药,全是日常用品。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答案在这里?一堆日化用品和厨用调料,有什么含义?

“你看这个。”宋银锡说道,指着超市清单的最下方。

我的心猛地一跳,清单下方印着超市的地址:济州岛金恒超市柳树镇分店,时间是两个月前。

“有人从这里寄账单给郑石,这个人肯定和郑石有密切的联系。”宋银锡眼底透出光,“金恒超市是连锁店,找到这家店再打听郑石的下落。”

宋敏儿在帮我们,她在帮我们找美妮。

我有点儿喘不过气,头皮一阵发麻,想尖叫,想扔掉这个白色信封,赶第一班回首尔的轮船回到我的家,将所有的东西都抛在脑后。这不关我的事,这不是我的生活。

死去的玛丽安,留下的美妮,现在又多了一个三年前吞服安眠药而死的宋敏儿。

正常和精神失控的临界点在哪里?我处在边缘地带,还是已经精神错乱了?要不然,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真实的我,是不是正坐在精神康复医院的甲级病房中,两眼发直地瞪着眼前的空气?

如果不是宋银锡喊我快点儿走,我可能会站在这不锈钢的信箱中间站一个小时。

(4)

超市很快就找到了,在济州岛边缘的荷龙山脚下的柳树镇。宋银锡拿着地图,查找着地标,我们乘坐公交车一直到终点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两个小时的山路,没睡好外加没吃早饭,上车半个小时后我就开始晕车,幸亏我带了一个包装袋。到达终点站时,我已经吐得连路都走不了了。

这是一条盘山路,我们已到尽头。路的左边是一道道山谷,右侧靠着山脉,不远处有一家简陋的小吃摊。公交车开走了,我坐在路边,呕了一阵,吐到什么都吐不出,就不停地干呕。

空气中弥漫着野菊花、香茅草和树木的味道,我头昏脑涨,这香味变成了催吐剂,一阵阵刺激着肠胃,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细软的泥巴。

“索菲丽,快点儿起来,我们还得爬一段山路。”

“等两分钟,就两分钟。”我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大口地喘着气,胃里像有把刀在割锯。

我使劲按压肚子,慢性肠胃炎,我的老毛病,千万别犯啊,拜托了,现在不是时候,等我找到美妮……

“你怎么这么没用?”宋银锡走过来,黑色马丁靴踢中地面,几粒石子飞了出去。他烦躁地拽我,我甩开他的手,手掌打中他的脸颊。

“喂,你干吗?”宋银锡提高了音量。

“我不是故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银锡,你发哪门子火啊?”我看着他说道。

“谁发火了?不马上去,谁知道美妮会被转移到哪里?让你快点儿,我哪里有错了?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一个人来了!”

“我求你了吗,宋银锡?”

“喂……”宋银锡瞪圆眼睛,一脸震惊。

我不管不顾,提高音量(尽管依旧很低):“我没求你来帮我,你干吗一直这样对我恶言恶语?我也想马上站起来,马上到那个地方,前提是我能走得动!凌晨三点睡着,五点又醒,坐飞机,坐公交车,又冷又饿。你是超人,你没问题,我是普通人,我没你厉害,行不行?”

“你怎么这么说我?我好心帮你,我还错了?”

“美妮丢了,我快急疯了,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担心。我出了问题,你不想着帮我解决,反而高高在上指责我,对我呼来喝去,这样你就满足了吗?你不要拿那呼风唤雨的大少爷脾气用在我身上,我不是你家的管家,也不是你的仆人跟班!”

布谷鸟在空中飞过,山谷中响着回声,单调凄凉,像是走丢了,在呼唤同伴。

宋银锡垂下手,呼出一口气,两手摊开,说道:“索菲丽,我们没时间争吵,找到美妮是首要的。”

我双手使劲撑住身后的岩石,手心一阵疼痛,石壁上有凸出的石刺,扎中了手。我努力站起来,阳光刺目,我差点儿又跌坐在地上。我靠着岩石,腾出一只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朝他伸出手,说道:“给我。”

“什么?”他迟疑了一下,问道。

“地址,超市的地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不麻烦你费心了。”

“你讲不讲理啊?没有我,你能走到这里吗?”宋银锡大喊起来。

“你的地址出了问题,是我解决的。”我提醒他。

我知道不该争吵,我多想两人平心静气,我想说,我们不要吵架,我们好好商量,我们只是又累又急又饿,我们要努力熬过去,但我的火气就是遏制不住。

宋银锡瞪了我半天,接着,他将头转向大路另一边,难以置信地笑了几声,脸色更加阴沉。他咬住下唇,点了点头,像在附和谁的意见,然后朝我走过来。他脸色吓人,我退无可退,盯着他,心脏狂跳。

“啪!”他的手重重地拍打我的手心,我的手朝后甩去,手心迅速泛红,像抹了一层腮红。一张临时撕下来的笔记本横格纸从我的手心飞出去,落在地上。纸上匆匆写着一个地址:济州岛梅拿山柳树镇34号,金恒超市。

“啪嗒!”芭比娃娃从我的裤兜里掉了下来,压在纸上。

宋银锡转过身朝来的方向走去,步子迈得很大,无袖皮质T恤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像涂了一道道银色的颜料。他仿佛是纸片人,站在一台碎纸机中,身体不断减少。马丁靴,腿,腰部,肩膀,最后,他银色的头发也被剪掉。我站在原地,发现他的外套还在我身上,我哭了起来。芭比躺在沙砾上,仰头看着天,一脸永恒不变的笑容。

(5)

我拿出零钱在小店买了几个寿司卷,边吃边朝山顶爬去。太阳不断西移,鸟鸣声清亮,僻静的山路空无一人,偶尔有三轮小卡车从山上下来,司机坐在敞开式驾驶座位上,双手握着方向盘,车斗的大筐里装满了芒果和柑橘。也有从山下朝山顶而去的,车斗中摞满空筐,其中一辆停下来,驾驶座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叔,让我搭了顺风车。

我倚靠在柳条编织的水果筐边,看着车轮轧出两道车辙,车斗不时颠簸,却不厉害。我攥紧手中的纸,感觉好了一些。胃不再抽痛,我害怕的肠胃炎绞痛也没有出现。太阳高照,我将宋银锡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腿上,心里空了一块。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中,我感觉如此孤单无助。寻找美妮,比我想象中困难。如果对方闭门不开,或者将我揍一顿怎么办?或者是弄错了,是个误会,保镖和美妮的失踪毫无关系,或者不在家,房子换了主人……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很难做到,但是目前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水果车拐进了一座村落,在一处水果摊前停下。我跳下车,司机大叔递给我两个柑橘。我谢过大叔,走进超市,打听了半天,店老板帮我指了一条路。

“有时候在,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他不常来。”店老板说道。

虽然有失望的可能,但毕竟有了下落,我鼓起勇气,走进这个像村庄一样的柳树镇。

柳树镇一条大街贯穿东西,南北的空地散落着古老的低矮房屋,房檐下挂着干菜和风干腊肠,干净的院中,穿着传统韩服的老婆婆和大婶在大盆旁制作辣白菜。

房屋四周围着高大的柑橘树和葡萄架,还有一座座拱形蔬菜温室大棚。戴着金色宽檐帽的人们在田里摘取豆角和蔬菜。田边放着水壶,里面装满了绿色的茶水。

我走得很慢,心跳越来越快。穿过大路,我看到店老板指的院落——我的目的地。院子很窄,离镇中心远一些。比起那些修缮完整的院子,它显得有些颓然。院子的墙头坍塌了一块,院中长满了竹节草和野花,显然没有人费心打理。屋子也是小小的,缩在院子的高草深处,似乎它也意识到自己卑微丑陋,尽量缩小自己的身体。

如果不是看到院中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深色的单衣,小院一侧靠墙的木栅栏围出一个泥灶台,我会以为这里早已荒废。

那个保镖就住在这里吗?毕竟是在巴尔财团的总裁身边做保镖,总不至于落魄成这个样子吧?

是保镖郑石的老家,不是他自己的房屋,是他妈妈的房屋。我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想,但我万分肯定,这里住着的是郑石年迈的母亲,行动迟缓,脚步蹒跚,也许眼睛还有问题。

我拨开及膝的草,几只蝴蝶翩然飞过。我站在那扇老旧的木门前,抬起手叩响了木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高声问道。

过了几分钟,门“吱呀”一声打开。我几乎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拄着拐杖,眯着眼睛朝外望。她以为是儿子回家了,露出期盼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但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头发油光发亮,绾起发髻,脸颊消瘦,妆容很淡——但毕竟有妆,仅这一点她就立刻脱离这片僻静乡野。她的脸很白,勾画着眼线——乡下人不会常画的精致眼线,还有若有似无的腮红。

我睁大眼睛,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人,我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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