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旧胡琴咿呀地拉着,那缓慢又凄凉的曲调轻轻地在空中飘荡,穿越了一个世纪的沧桑,飘落进我的心底。于是,我幻化成一只穿梭在时空里的飞鸟,飞回到往昔的岁月,去聆听那段古老的往事。落日的黄昏里,有个爱穿旗袍的秀美的女子,带着贵族独特的气质,独行在人生的旅途,饱受没落之苦。她就是一代才女——张爱玲。
美丽的花在盛开之时,也距凋零不远。一个家族在最荣耀的时候,也许是没落的开始。张家注定要在中国历史上涂上一笔,因为历经三代人演绎了荣败兴衰,何况,张爱玲,又为结束做了那么华彩的收尾。
张扬一时
爱玲曾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袍子自是没有生命的,再华美也一样,有生命的是寄住在袍子上的小生物。何以贵族后裔把美好的生命比做恶心的虱子?
她一生都在为摆脱这讨厌的贵族光环而挣扎。在她的生命中,躲不开的是“套”在她身上的贵族光环和流淌在她身上的贵族血脉,不管她是不是情愿,不管她是苦还是乐。
这讨厌的光环,来自于那位风头出尽的张佩纶。
从照片上看,中年的张佩纶略显肥胖,脖子很粗,眼泡浮肿,留着唇髭,毫无精明强干的样子。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清朝光绪年间,却是风光无限。
张佩纶,字幼樵,号蒉斋,河北丰润人。在光绪初年,因考中进士而登上政坛。他的敏捷才思和雄辩滔滔,也在这时得以充分展现。当时,他是有名的言论官员,与张之洞、宝廷、黄体芒合称“翰林四谏”,同是清流的知名人物。清流,顾名思义,就是刚正不阿,专门纠弹那些官员们的官员。主事临督官员,上奏皇上的职责。在四人当中,又以张佩纶逻辑清晰、语机严谨著称。许多贪官大吏遇之躲避唯恐不及。仅1875~1884年,张佩纶共上奏折127件给光绪皇帝,其中弹劾和直谏的占1/3。
1879年8月17日,清政府的谈判代表崇厚在谈判中屡占下锋,被沙俄胁迫签下《里瓦几亚条约》,割让伊犁周边予俄国。消息传到国内,引起举国上下不满。张佩纶立刻上奏,指斥崇厚的卖国行为,连同一起参与条约签订的侍郎贺寿慈、尚书万青藜、董恂一起弹劾,结果崇厚一干人等被革职。光绪另派曾纪泽于半年后重新与沙俄交涉,夺回了伊犁。
在晚清的外交史上,只要侵略者一威逼,不管战事胜败,都会派出奴才味十足的大臣们去乞求停战,最终总会签订丧权卖国的不平等条约回来。唯独这次,清政府斗胆拒绝,并最终扳回棋局。在这小小的胜利中,张佩纶的一纸上疏功不可没。此事过后,四方传诵,张佩纶名震京师,瞬间成为偶像级人物,连他最爱穿的竹布长衫也如当年文哥手帕、F4红牌一样卖到绝版。
1882年的云南报销案更是将张佩纶推到顶峰。云南报销案被称晚清四大奇案之一,是一件典型的官员上下勾结,贪污腐败大案。牵涉上至军机大臣下至地方官员十余人,白银巨万。官员们数次奏劾,都被慈禧压下了。此案一纠,清政府过半官员都要下马,整个清庭便陷于瘫痪。正义满腔的张佩纶连续上了三道奏折,该案首官司王文韶只好自动请辞,其他人等也相跟着被罢职。自此,张佩纶在政坛上的锋芒更是无人能敌。
对于张佩纶来说,贵族的帽子戴在头上,是那样的华丽和气派;贵族的光环罩在身上,更衬托出他的富贵和荣华。此时的他,感受到的都是贵族的荣耀和他的灿烂前程。
他是那样的张扬,在政治舞台上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但是,他却没有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沉闷和抑郁,也无法预测到一个没落王朝的未来走向。晚清政府一味向外国强敌卖荣求和,当时中法正在议和,条件当然是清政府割地割肉。张佩纶据理力争,百般阻挠,惹得慈禧心中不满,把他调到陕西办事。这种旁敲侧击,张佩纶根本不理会。回京后,他一如以往,与外国使者针锋相对。尤其是对于1883年发生的“沙面事件”,英国公使巴夏礼拍桌子咆哮,要求清总署(即清总理衙门,张此时任行走)惩办中国“凶手”,张佩纶也毫不退让,拍桌子回击,声色俱厉地吼道:“你已经引起两国的一次战争,难道还想再来一次?”议和不欢而散,事后,清政府骑虎难下,只好对英提出抗议。
在晚清众人眼里,张佩纶像一只不安分的刺猬,四处扎人,不仅国内,国外亦然。他的敌人可谓无处不在。他成为清流中“得名最远,招忌最深”的一位。
败走麦城
剑可伤人,亦会伤己。正直不阿、满腔爱国热忱又锋芒毕露的张佩纶难逃被敌手围剿。
1884年,中法关系紧张,而他却一味主战,这与清政府的主张大相悖。历史有名的卖国娘们儿慈禧把恭亲王奕等人清理出军机处,张佩纶也被派到福建任职船务大臣。
到了福建后,张佩纶命令沉船堵塞闽江口,阻止法国舰队入境,但清朝廷却不予表态,让大量法国军舰进入闽江。张佩纶虽是书生,也懂得先发制人的道理,可是军机处不同意,却又训令他“法人如有蠢动,即行攻击”,不可放法舰出闽江,这就注定了最后的悲惨结局。
法国人在8月23日开炮袭击,中国军舰连同生产这些军舰的福州船政局,顷刻之际便被摧毁。在法国大炮轰鸣声中,张佩纶登上中岐山观战,亲眼目睹了江面上炮弹横飞、水幕冲天的悲壮场面。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开战必败的准备,但是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却是他未曾想到的。后来,民间留下关于他参加这次战争的传说:张佩纶一听到大炮轰响,立刻放弃指挥,跣足而奔,一口气逃了几十里,到达了鼓山。乡人见他是个败将,拒绝接纳。
马江之战的失败,也许只是晚清战势中再普通不过的败仗之一,但这终于让某些人抓到时机。朝中那些对他怀有不满的人群起而攻之,上奏弹劾,可以说,这奏章正中慈禧的下怀。她命左宗棠去查办此案。左宗棠如实回复,说张佩纶顶多是用人不当。结果慈禧指责左宗棠为张佩纶开脱,下旨将张佩纶从严发往军台赎罪,遣往边境察哈尔、张家口等地。
从此,“政坛杀手”结束了他的从政生涯,成为一个真正的没落贵族,带着他曾经的荣耀归去。张佩纶开始在仕途上上演“败走麦城”的戏剧了。只是他没有料到,这仅仅只是开始,未来等待他的坎坷,还在继续。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清朝末年,他的命运其实是与清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在张家的历史上,张佩纶是与政治紧密联系的,他的荣辱都事关政治。也许是他对政治太钟情的缘故,到后来,他的儿子和孙女,都远离政治,一个是抽鸦片包二奶,一个是用文字写出人生的爱和恨。
贵族光环下的圈套
在政坛上,位高权重的官员中,唯一没被张佩纶攻击过的人就是李鸿章。因为李鸿章是张佩纶父亲的朋友,也是他的引路人。张佩纶的贵族光环,有一半是李鸿章给予的。
张佩纶一生三次婚姻。原配朱芷芗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军机章京朱学勤,继室边粹玉的父亲边宝泉从陕西按察使做到闽浙总督。就在张佩纶发配边关时,于1886年,他的夫人边氏也故去。
1888年,皇上大婚庆典,大赦天下,李鸿章立即替他交了2500两戍边费,张佩纶的流放岁月才告结束。5月,时年40岁的张佩纶只身离开张家口戍所,想到当年被流放时至少还有家小跟随,而现在,夫人已埋骨边关,自己形单影只而回,不禁感慨良多。人生起落真如潮涌潮退,捋捋訾须,长叹一声,不知道此生还会不会有翻身之日!
张佩纶首要做的事是赶到天津向李鸿章拜谢救命之恩,再说,除了李处,他再无去处。直到此时,张佩纶也许心中稍许明白一点:竖一个敌人等于封死一条路,竖太多的敌人只会让自己无路可走。
张佩纶被引进书房,李鸿章正在桌前坐着,身旁站着一位姑娘。张佩纶上前先是跪谢,不敢正眼观看,只觉得那姑娘盯着自己打量不止,不由自主地有些不自在,想到自己流亡之人,风尘仆仆,在姑娘眼里肯定像大怪物。
“鞠耦,这便是为父常对你提起的幼樵。”李鸿章向姑娘介绍。
这时候,张佩纶才敢正眼看姑娘,刹那间惊住了。真是一位端庄的千金大小姐,身材婀娜,皮肤白净,两只灵秀的眼睛顾盼生辉。
女孩轻轻向他施礼,一转身离开了。
“幼樵不要见笑,被老夫惯坏了。”李鸿章笑笑,眉眼里充满幸福之情,可见是多么喜爱这个女儿了。
张佩纶轻轻陪笑。
“哎,可能是我的错,一直不舍得把她嫁出去,以至于23岁了还待字闺中。难怪人常说,‘爱女如害女。’”李鸿章续道。
“哦?令爱至今未定亲?”张佩纶很是疑惑。凭李鸿章的权势和地位,别说是女儿等到23岁,可能在10岁就会有提亲者踢破门槛。谁不想与这朝中第一大员结为连理呢?
李鸿章默然不语。
“的确,能与相门之女相配的才俊少之又少,何况令爱又如此美丽,可比嫱、施?”
听了这话,李鸿章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变化。
张佩纶急忙低下头,一眼看到桌上有一张诗稿,字迹绢秀,一看就知道是女孩的字迹。不禁好奇拿起来读: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心中一动,这首诗不正是写的自己吗?难得这么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孩,竟然一语道中自己的心中隐情。
“小女涂鸦之作,幼樵不要见笑。”李鸿章谦虚地说。
张佩纶早已脸胀得腓红:“令爱真是天授奇才,让须眉愧疚。”
“只是小女孩的一点儿小聪明而已,幼樵太过奖了。老夫如今最愁的是她的婚姻大事。”李鸿章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佩纶。
张佩纶立刻接口:“不知道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只要像幼樵一样,老夫就放心了。”
张佩纶心中震惊,喜悦之情油然升起。
此事被李鸿章夫人知道后,一连串地不同意,责备李鸿章:“如花似玉的姑娘,千挑不行,万选不中,偏偏选取了一个四十岁的流放犯,你糊涂了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没想到,鞠耦在一旁说话了:“妈妈不要生气了,父亲位高权重,说话不能随意改,他既然把女儿嫁给幼樵,就不能悔改了,女儿也不能擅自更改呀。”其实这李大小姐早就对张佩纶倾慕已久。她这么一说,李夫人也就没有话说了。
这可真是奇婚一件。在晚清,特别是李鸿章,曾经主持过洋务运动。这种先进的家庭里,子女们或多或少受新思想的熏染,极力追逐潮流,反对父母定下的婚姻,要自己选择爱人。而李大小姐却恰恰相反,父亲器重的人也入了她的法眼。何况,这位并不是什么风度翩翩的才俊,只是位年届中年的流放犯。而在张佩纶来说呢,本是一位进士,因父亲与李有那么一些交情,而跻身政坛,却连续三次有幸娶到权贵们的千金小姐,屡屡上演青蛙变王子的戏码,不可说不奇。尤其是最后这一次,正是他落魄之时,李家小姐更是小他17岁。难怪有人做联描述他的第三次婚姻:老女嫁幼樵无分老幼,东床变西席不是东西还有人做诗:
蒉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可见人生中的贵人有多重要,对于张佩纶来说,贵人不须多,有李鸿章一位足够。
有人认为张佩纶与鞠耦的这段佳缘与曾朴先生《孽海花》中的庄纶樵与小燕的故事颇为相似,如果不是虚构的话……那么,张爱玲祖父祖母的婚姻倒是与张胡之爱颇有雷同之处。当年,胡兰成闲得无事,随手翻开《天地》月刊,看到《封锁》,“才看到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把它读完一遍又一遍”。遂去信问苏青,张爱玲是何人,并登门拜访,于是演绎了一场轰动的爱情故事。
跟庄幼樵一样,成为李鸿章快婿后,张佩纶即告与政界无缘。为避嫌疑,李鸿章不便再举荐他任重要之职。与李鞠耦成婚后,张佩纶成了闲人一个,偶尔为李鸿章出出主意。后来因与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不合,被驱逐到南京,在南京买了一座侯府,夫妻过起不问世事的日子。曾有 “以家酿与鞠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鞠耦小有不适,煮药、煎茶、赌棋、读画,聊以遣兴”,“鞠耦生日,夜煮茗谈史,甚乐”这样的记载。
安逸的生活总是美好而短暂的。张佩纶在经历过人生的悲欢离合后,于56岁时便悄然离去。不知道,那时的他是否带着惆怅归去呢?
张佩纶去世后,张家贵族的光环更加黯淡了,只剩下一个圆圈,“套”在张家每个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