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
九八初夏,为着一项科学考察我来到大西北。大漠长风,驱车万里,历时一个半月的异域风情,令我如醉如痴。冰山复雪峰,古道伴长城,青海湖水涩,天池冰未融。一路上,走戈壁,穿草甸,爬沙山,踏雪线,过倒淌河,翻日月山,气喘高原。遭遇北疆沙尘暴,穿越南疆塔克拉玛干。身上飘落过乌鞘岭夏日的雪花,双脚深陷过铺满香炉灰般轻尘的维吾尔族乡间小路。仰头满饮过藏胞敬来的青棵美酒,俯首颈接过喇嘛垂献的洁白哈达。离开高寒,顺着大河,来到了“天下黄河独富”之宁夏。作为此行最后一站,走灵武、过彭阳、转六盘,穿梭秦汉唐旧渠,遍访西海固穷山。十天下来,纵贯宁夏南北。至此,顺利地完成了大西北全部的考察工作。临行前,谢绝了主人盛情安排的著名景区游览,只想就近到贺兰口看看岩画。
贺兰口两山挟一谷。洪水刚退,谷中水宽丈许。溪中满布贺兰山特有的暗紫红色顽石,真可谓半溪泉水半溪石。水击石溅,切切涂涂,如小弦滚指弹拨,引得满溪水花聚然,应声起舞,熠熠山泉披覆着满身音符。舒徐长练,蜿蜒清出。两壁奇山高峙,怪石嶙峋,望空斜插,挺拔如林,藏羹峥嵘。石间灌木蹲伏,郁郁葱葱,勃勃生机。这略带野性的总体动感与山水云天的威壮气势,似乎蕴涵了一股万古不衰的生命活力,它先声夺人,整个地镇住了我。倏然间,我仿佛还感到了某种原始宗教气息郁结在这灵山圣水之中。一种无可言状的莫名神秘感,依稀溟檬,却又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择石跳溪,登上爬下,仔细寻访这些早已烂熟于心却又是初会的老朋友。过去毕竟纸上得来。如今手抚磨纹,亲润其泽,又是这样一个千载山风、万年流水的大背景下,如缩万古于隔年,自会刻骨铭心。
一
岩画线条洗练,极为活灵活现。一只可爱的小盘羊就足以让我感到震惊。那盘曲的羊角勾勒出它不同于其他羊种(北山羊、岩羊)的独有特征。最让人赞叹的是那弓出了张力的腿,一副机警灵捷,随时准备惊奔的蓄势,静极生动,令人屏息。然而这一切竟是史前先民以最简约的线条就准确完美地刻画出来,无须添赘,却也无法再省略任何一笔。
几十年的科学生涯使我对“简单”情有独钟。“简单美”具有最迷人的魅力,它既是要素的极度浓聚,又是本质的高度归一。大自然的基本设计体现了一种朴素深沉的简单美。所有最伟大的科学家,毕其一生都在努力追寻这种终极简单。如今这种简单美却在远古人类的岩画中得到了体现。古代先民们比我们更贴近自然,也许他们更能领悟大自然的简单之美。
“简单”是万变之母,万脉之源,最具共性。许多回归到最简约的东西往往能体现出惊人的相同。无论是新疆阿勒泰山、内蒙古狼山、宁夏贺兰山、台湾省万山,还是北方草原、内蒙古沙漠、黄河岸边、青藏高原,你都可以在岩画中看到相同的主题,相似的风格,甚至是全同的图案。你甚至可以在印第安岩画中看到与贺兰山毫无二致的太阳图案,使人一下子惊呆:那些散居各地,彼此隔绝的古人类,却原来过着大致相同的生活。这真正是史前人类的“大同世界”!岩画是人类最早的“大同书”!
简单才能大同,就像一切天体,无不具有最简单的球形。简单才能永恒,不论是四千七百年前埃及金字塔的造型,还是历时万年的古人类岩画,都以简单取胜,流传至今。
在那尚无任何金属锐器的石器时代,原始人类仅凭石具,在坚岩上磨砺出每一条线都要付出巨大艰辛。他们复杂不起,落后的工具迫使他们只能力求简约,紧紧抓住事物最具特征之处,高度抽象,寥寥数笔,神形兼备。这种从本质上把握整体的原始训练,也许使他们比现代人更具整体观。现代社会,分工精细,繁衍庞杂,人人偏安一隅,各据一枝。不仅视野局域,思维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到头来,难免落得个只知细末,迷失整体的鸡零狗碎,浑浑噩噩。在复杂中迷失简单是可悲的。但愿这个日渐繁奢的世界能更多一些醒者。
人面岩画全是正面头像,而动物岩画则全为侧面全身。
二
既然是侧面,就会有两种取向,头朝左或头向右。我一幅幅仔细审视这些刚劲有力、栩栩如生的动物岩刻。不知为什么,影影绰绰我总觉得头朝右的动物比头朝左的动物要多。当然,按照统计误差理论,要想得出确切的结论必须具备足够的数量。眼前这几十幅动物图画显然少了点。只好暗记于心,待日后详查。
归来后着实费了一番笨功夫,抱着本厚厚的《贺兰山岩画》,一张张、一幅幅、一个动物一个动物地数。共统计了1866幅图(剔除166幅重复拓片),可以分辨出朝向的动物3871只,发现头向右的2514只(占总量的64。94%),头朝左的1357只(只占35。06%),两者之比为1。85比1,大体可以认为:头朝右的动物约是头朝左的两倍!这个事实真叫我惊奇。我这个人特别好奇,发现未知不解的东西,无分领域,都会让我精神大振,总想问个究竟。
怎么会是这样?可能与人类“右利手”习惯有关。
现代人类中90%的人习惯用右手。(此为人类独有!地球上其他动物都没有这种肢体的习惯性差异。近来有上百篇论文专门论定:猴子没有右利手习惯)从考古学家发掘的原始石器可知,早在猿人时代我们人类使用右手的人就已明显多于使用左手的人。支配右手行为的左半脑也比右半脑略大。著名人类学家理查德·利基在《人类的起源》一书中对此已有明白论及。可见,原始人类就己是右利手居多了。
有人统计过一些大博物馆藏画,发现所有绘画中有77%其光线来自画面左方。据认为是由于90%的人习惯用右手作画,光在左边便于右手绘制,不致挡住光线。同理,惯于右手制作岩画的史前人类,将动物最具特征、线条最复杂的头部安排在右边,磨砺起来更加顺手,使得上力,又不致遮挡视线。有三分之二的动物头朝右方很可能是远古人右利手习惯所致。
大自然并非严格对称。像一副手套,有时我们常常只有一只,缺失成对的另一只。(如我们这个宇宙只有电子、质子、中子等正物质,而完全缺失反电子、反质子、反中子)有时我们一只手比另一只手的略多,特别是与生命现象有关的事物。在分子层次上,所有生物物种含有的DNA,蛋白质全都具有右旋的a一螺旋结构。在其他许多生物层次中,如螺旋细菌、旋花类植物的螺旋盘绕、海螺的外壳等,也曾发现右旋占多数现象。
难道掌管我们这个宇宙的“造物主”,也是右利手?
三
我驻足品味着充满强烈动感的大幅狩猎岩画。猎手多为孔武有力的男性,大器垂焉。挽弓搭箭者在猛兽面前表现出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自信。那副掌握着先进武器的优越神态绝不亚于当今手中握有导弹、航母的将军。
弓箭对古人类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伟大发明。七千五百万年前,一颗小行星的骤然撞击地球,结束了恐龙称霸全球的一统天下。“不可一日无君”的大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物种擂台争雄。与其他争强斗狠的凶猛巨兽相比,人类革不厚、爪不利、齿不坚、体不硕、力不强、奔不快,凭什么能战胜群兽,脱颖而出?全凭智慧创制之利器也。而在少数几种原始武库中,惟有弓箭准确锐利,百步开放,先机接敌,我能伤兽,兽却扑不到我,占尽时空优势。倘众人围猎,百矢齐发,再猛巨兽也能立毙箭下。几乎全世界各地古人类岩画中都有弓箭出现,各地古人类文化遗址都有石制箭头出土。可见弓箭对当时古人类创立天下的至关重要作用。M吁嘻,如此天才物种,其当年存亡盛衰竟系于一根弓弦之上!
在人类文明进程中,那些真正具有最广泛影响、最重大作用的伟大发明与发现,往往是无名的。谈到核能,谁都不会忘记当年是费米在足球场看台下建造了第一座原子反应堆。但是迄今作为人类真正重要的能源,为千家万户不可或缺的煤和石油又是谁发现的?大方无隅,大音稀声,大象无形,最伟大的发现无名。千年煤炭发现尚且如此,更逞论万年弓矢!
贺兰口岩画中就有几幅战斗场面。双方均为男性,手执弓矢或长不及肩的木棒。伟人曾教导我们,“从有阶级以来”战争就发生了。然而岩画械斗图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早在阶级出现之前的石器时代,原始人类就已开始战争了。先民们很容易掉转箭头,将手中猎兽的弓矢对准与己争食夺地的另一群人。自“人之初”就已是“文化”、“武化”孪生,同时起源,同时发现。“瞄准一发射一杀伤”三位一体的弓箭原则至今仍是一切现代武器的基本原则,并无突破,尽管每一方面各有长进,互相敦促协调发展。只是从“狩猎”角度审视,武器发展到猎枪阶段,人类在自然界即已无天敌。此后的“武化”则与“猎兽”完全无关。那些大炮、坦克、火箭、导弹、战舰、歼击机、核潜艇、原子弹……其实全都是用来“猎人”的。当年一张弓,如今已是全球大武库。
人类恐怕是所有高级动物中,种内自残最激烈、最持久、规模最大的物种了。当年叱咤风云的威猛狩猎,如今早已风光不再。倒是原本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幅械斗,如今倒成了笼罩全球的全景式画幅。二战八年半个亿,何等惨烈。现如今比起当年岩画上脸对脸的厮杀可要文雅多了。空战不见飞机照面,锁住荧屏上一个亮点,数百里开外,遣一飞弹过去,自动歼灭敌机。陆战无须盯住目标,操控台前一按电钮,巡航导弹自会按图索骥,直扑敌人巢穴。战室不闻硝烟,杯中咖啡阵阵飘香。空调何需羽扇,狂虏照样灰飞烟灭。
人们常用“矛盾”来一分为二地称呼那些对立的东西。“弓箭”却典型地体现了“合二为一”的统一优势,合而成器远比分而对立更具积极意义。试看今日小到收音机、电视机,大到通信卫星、航天飞机,哪一样不是精巧整合之物。
箭或许是人类第一个体现“方向性”的制品,其两端各自不同的结构与功能或许是人类首次意识到的“对称性破缺”。“开弓没有回头箭”,它应该是人类对“不可逆过程”的首次体验。现代科学中一些最艰深的理论,诸如量子力学共扼波函数的表示,狄拉克矩阵力学的左右矢量,宇称不守恒的特征性指向,混沌动力学分支理论的描述……这些公式带箭头的矢量表示原来都来自于古人类在岩石上刻下的这个“箭头”。谁又敢说近年来十分活跃的理论,号称“物理学迎来第三次革命”的“超弦”与岩画上这张弓“弦”完全无关呢?
四
在贺兰口岩画中有一幅十分著名的“手”的图像,几乎每一本介绍中国岩画的图册都会选它。这是一只女性秀美的手,凿刻在距沟底七八米高的一块色彩斑斓的岩壁上。它是按真人手形摹画而后磨砺成形的。我特别注意到它与手臂呈现的1450夹角,并实地试了一下。小臂被特意弯成如此斜度,显然是本人亲自描画自己之手。这是手的主人将左手贴在正对自己眼前的岩面上,用右手摹绘下来的。(看,又是右利手所为!)能攀此岩者决非衰颓老岖,有此手形者也非黄口小丫,想必是位青壮女性之手。
手抚粗凹手印,令我浮想联翩。这是一个现代男人与一位史前女人的万年之握,其反差之巨、对比之烈,使我灵魂受到强烈震撼。说实话,我并非把这相隔百世纪的握手想像得有多浪漫。尽管这是一只十分秀气的手,但倘她突立面前,很可能是一个蓬头跳足、黄齿墨面、举止粗犷,要多不开化有多不开化的女人。令我遐思得更多的是,万年过去了,比起她来,我们这些“文明”的现代人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又失去了些什么?
他们没给我们留下多少遗产(几个破陶罐,几片石刀斧,最好的也不过是几件磨制饰物),但他们也绝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沉重的债务。他们生活在大自然,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把一个完整的、洁净的大自然交付给子孙后代。而我们现代人给万年之后的子孙留下的,却是一份遗产搭上一百份债务的沉重继承。许多积累了多少亿年的不可再生资源,本应是整个人种在整个物种寿期的共同家底。现如今,祖先未动,子孙无份,很可能叫我们处在中间这几百年的人类急不可耐地挥霍掉了。千秋功罪,何人能与评说?与她所处的时代相比,谁是不遗害后代的前辈?谁又是更值得尊敬的祖先?
史前这位女人面对的是猛兽的凶险。我们现代人是否也面临着日益严峻的生存危机呢?美国一位事业上登峰造极的名人,英特尔公司总裁兼首席行政执行官葛洛夫不久前刚刚写了一本书《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他认为当前激烈的全球化竞争,成功、失败、破产,一切的一切都以“10倍速”进行,而且侥幸成为赢家“只有20%的机会”!为此他声称:“我常笃信‘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这句格言”,“只要涉及企业管理,我就相信偏执万岁”。做个现代人实在太凶险了,如同面对一群出手越来越快的(10倍速!)剑客,明知自己只有两成生还的希望,还得拼命搏杀。随着世界经济的迅猛发展,倘若“偏执”成了一种不依人们意志而转移的客观发展趋势,这个地球可真待不下去了。与她手印贴合之际,我这个现代人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优越感。如果人类中真的只有那些极度偏执的人才能存留下来,这个地球岂不成了疯人院吗?我深信,历史的长河中虽然偏执狂“代有才人”,但没有哪一个能够长久的。他们只是这条长河中的水泡,骤然而起,碎然而灭。我更深信,社会终会以健全的理性战胜病态的“偏执”。
我拒绝“偏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野性”也是生命力的一种体现。人类从狩猎发展到畜牧就有了“人工养殖”。作为一种“共扼”,我们不仅人工养殖了牲畜禽鱼,也“人工养殖”了人类自己。
谁都知道家养的不如野生的强劲。野山参与园栽参的功效有天壤之别。野葬菜就比种植的味道香。味蕾灵敏的宴公们会计较甲鱼、白鳝野洪还是池养。动物园中的老虎竟然被喂给它的活牛追逐得无路可逃。咱们人类似乎也有“关养”之屏弱。我十分钦佩马丽华《走过西藏》书中提到的在海拔六千米藏北无人区生活的那七口之家。这家藏族牧民在此住了二十六年,高寒缺氧环境中饮食、穿衣、帐屋、人畜治病,这一切都要靠与世隔绝的他们自身来解决。倘若把我们这些现代人赶出“笼子”,放归大自然,即使并非严酷之绝地,我们能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吗?
失去了原始的“野性”也就部分地失去了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生命活力。为此,我深深敬佩相握着的这位史前女人。
岩画,一本敞开的天书、地书、人书,它比世界上任何一部书都要博大、深奥、隽永。对这部全人类的“大同书”,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会让我们终生解读,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