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厅的名字只有一个字——“缘”,很远就可以看见硕大的霓虹灯只有一个字在孤独地跳动,就像一曲优美的华尔兹,等待着有情人前去共舞。
孙小兵没有说话,也许他累了,真的累了,累得让他迷失在南方的潮湿中。
坐在西餐厅里,两个人都突然失去了语言,静默无语,贺雅连头都不敢抬。孙小兵几次想打破这种沉默,却突然间也失去了往日的幽默。
孙小兵曾经想过,只要程莉打来一个电话,他马上就走,但是他的手机却再也没有响过,似乎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有时候,无数次在怨叹时光与岁月的无情,孙小兵和贺雅却在这一刻感到时间的缓慢,时间慢得让人根本无法忍心打破这种沉寂。
直到两个人都快吃完,贺雅终于打破了让人窒息的安静,“最近看你很不开心。”
原来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他最近的失落,只是他将自己隐藏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孙小兵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却早已泄露了答案。
“上次工作上的事情,报社有改变吗?”贺雅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对面的孙小兵,她想听一个答案,她想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没有,我被报社抛弃了。”孙小兵虽然只是淡淡地回答,却充满了抱怨与愤怒。
“报社怎么可以这样,这不公平!”贺雅有些愤愤不平,似乎报社处罚的是她,而不是孙小兵,“最累最辛苦最危险的是你们,风险最大责任最大的也是你们,到头来谁冲在前面,谁就成了牺牲品。”
“没办法,我喜欢这份工作,天生就是一个奴才命。”孙小兵自嘲起来。
“有没有和领导谈过?把你的想法向他们汇报一下?”
“混迹报社两年多,除了陈枫,我从没有和任何领导接触过,我一直觉得记者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其他的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
“可是记者也是人,你说每天为民请命,到头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怎么奢谈那些不着边际的理想?”
是的,这一直是压在孙小兵心头的一块巨石。他这次是错了,可错了一次报社就将他打入了冷宫,他自责过,愤怒过,可更多的是无奈。
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没有低谷,怕就怕落入低谷却不想爬起来,或者没有机会爬起来,孙小兵一直觉得自己有机会,这次报社的处罚只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警告,“报社承诺给我机会,我最大的想法就是留在东州,留在《东州报》。”
贺雅好几次很想对孙小兵说,就算整个东州抛弃了他,至少还有她,她会一直支持他的。但是贺雅没有说。
贺雅想安慰孙小兵,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望着孙小兵平淡地说:“你最近太累了,晚上我陪你出去走走。”可是她突然想起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下午了,孙小兵还光着两只脚,转而提议,“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贺雅以为孙小兵会拒绝她,但没想到孙小兵像如释重负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头答应了。
孙小兵太需要浮出水面透透气了,这些天他闷得几乎无法呼吸。
29
电影院很冷清,以至于孙小兵以为是两个人的包场。
屏幕上正在放映着法国爱情大片《叶恋孤影》,讲的是二战期间,巴黎青年战士面对法西斯的摧残,在国家命运与恋人之间痛苦的抉择与牺牲。
在荧屏上男女主人公生离死别之时,贺雅却在独自抽泣。孙小兵茫然无措,只是用右手轻轻地拍着贺雅的左手,贺雅却无动于衷,不知道是沉浸在电影里缠绵悱恻的爱情中,还是在感伤自己的感情多舛。
结局总是要到来,当电影结束时,孙小兵开始起身,而贺雅似乎还沉浸在剧情中,无法站立起来,不时独自抹着眼泪。
每年的四月才是一年中真正的春天,在这个月悄悄地撒下一粒种子,不需要刻意地去浇水、施肥,哪怕没有人去呵护,只要经过阳光与雨水的洗礼,有一天你会不经意地发现,它已经在慢慢地发芽、成长,直到你看见意想不到的果实。
春天终将是一年中最有生命力的季节,很多时候都会出现让人察觉不到的惊喜。
当孙小兵尴尬地走出电影院时,夜空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飘起了零星小雨。贺雅从随身带的手袋里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小花伞,缓缓地撑开,撑在孙小兵的头顶。
孙小兵对贺雅浅浅地微笑,贺雅刚已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沸腾,她有一个念头不停地出现在脑海中,她多么希望能撑着这把小雨伞,在南方这样的一个雨夜和一个男人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
“走吧!”小花伞还在贺雅的手上,她不希望两人就这样站在电影院的大门前,错过了她内心深处最美的风景。
孙小兵接过了贺雅手中的雨伞。小花伞太小了,以至于尽管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还是无法遮挡夜空中飘下的细雨。
那一刻,贺雅的心里温暖了很多,她多么希望今夜就是一年中春天撒下的种子。
其实孙小兵的心里何尝不明白,没有拒绝其实就是默认,至于那些冲动的因子没有在血液中发酵和爆发,完全是因为诱惑与理性在做着殊死的挣扎。
“缘”字餐厅,爱情电影,只要是个男人也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贺雅是矛盾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身边的这个男人,她更不知道姜琪那些还盘旋在脑海中的忠告,为什么突然间就在这个男人的身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孙小兵更加矛盾,明明他的心中早已装满了另外的一个女人,却纠结于这份突如其来的暗示。
其实从走出电影院到拦上出租车,再送贺雅回家,然后回到与程莉的那个小家,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孙小兵却像已经痛苦地走完了整个人生。
回到家,程莉已经睡了。她似乎突然间沉睡过去,不再纠缠下班后孙小兵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她甚至都没有在手机上拨下任何一个数字,她又似乎突然间清醒过来,躺在同一张床上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的全部,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真正主人。
孙小兵蹑手蹑脚地进了洗澡间,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睡梦中的程莉。他打开热水器,花洒中的水注倾泻而出,一遍遍地冲洗着他。他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冉冉、贺雅将他带向背叛的悬崖边,他想收住自己的脚步,不要再向前一步,他不想看到自己今后掉进悬崖,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孙小兵上床后,轻轻地抱住程莉,双手开始在程莉的身上不安分起来,他太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来麻醉自己。
程莉醒了,但她没有睁开自己的眼睛,心里却明白孙小兵的信号,她只是“嗯”了两声懒洋洋地说:“睡吧,早点儿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
孙小兵愣住了,他停下了自己的双手,满腔的激情犹如遇到了冰冷的雨水,突然间被浇灭了。程莉翻了个身子,又没有了声音。
孙小兵一夜无眠,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着程莉、贺雅和冉冉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否控制住内心危险的冲动,是否会背叛与程莉一年多的爱情。
程莉早上离开家时,孙小兵还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听着程莉下床、洗漱,直到离开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怕一说就出卖了他那颗已经开始骚动的心。
程莉走了很久,孙小兵还是无法睡着,他伸出手拿下了床头的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却看到贺雅发来的一条短信,短信是一首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孙小兵很喜欢唐诗宋词,他知道这是宋朝柳永一首以景生情的《蝶恋花》,贺雅突然给孙小兵发来这样一首词,意思不言而喻。
贺雅的这首词在孙小兵看来用错了地方,但他的心却更加慌乱了。
30
孙小兵没有给贺雅回短信,他想用冷淡来击退她的热情,用冷漠来抗拒她的诱惑。他要让贺雅明白,他们只是在演戏,如果非要假戏真做,那么他只有罢演。
孙小兵直接起床,又拨打了陈枫给的纸条上的手机号码,这回出人意料地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孙小兵有些沉不住气了,但又有些不甘心,就再次编辑了一条短信,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联系你,联系你的目的是想帮你讨回公道。当然道理也写了一大堆。
孙小兵一直觉得自己是一杆枪,平常报社把他当枪用,出门采访有些当事人也把他当枪使,但他却很无奈,他只有当好一杆枪,才能圆满地完成任务。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粒棋子,几乎处处在利用别人,又在被别人利用。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被人利用,那么只能证明你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你终将被淘汰,并独自品尝失败的滋味。利用别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你只会利用别人,不知道给人回报;被别人利用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是无谓地被人利用,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有时候,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好被利用的准备,被利用证明你有价值。一个人一生中要不断地创造被别人利用的价值,只有达到了别人的需求,才是你个人价值的最好体现。
出乎孙小兵的意料,对方竟然回了短信:我已回老家,帮我不需要,但我咽不下这口气。
孙小兵见鱼儿好不容易上了钩,赶忙回了一条短信:不管是帮你讨回公道,还是帮你咽下这口气,我都愿意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帮助你,想听听你的看法。
对方没有回短信,而是马上打来了电话,不过手机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是东州周边城市惠山市的手机号码。
对方开门见山地说:“你是孙记者?不好意思啊,之前我一直给东州的几个媒体打电话写信,但就是一直没有回音,我对你们媒体很生气,觉得你们和那些无良企业就是一伙的,根本不管我们打工者的痛苦。”
按着对方之前的报料,那些劳务纠纷在东州这样一个遍地是企业和外来者的城市,如果没有一个新颖的切入点,记者即使去采访了也很难刊登出来,一般记者都不会去跑那些冤枉路,报料到报社那更是石沉大海没反应。
孙小兵却不想实话实说,转而安慰对方:“其实每天的报料太多,没有转到我们记者手上,我正好最近没什么线索,就翻报料库,发现了你的报料,你投诉的宜华超市也是知名企业,我就想着去做一做。”
“对,宜华看着是大企业,其实是披着羊皮的狼,简直不把打工者当人看。”对方越说越激动,感觉受了很大的委屈。不过这种情景在孙小兵看来也很正常,一个人要是跟单位闹僵了,那之前的单位在他眼中简直是十恶不赦。
“先生,怎么称呼你?你慢慢讲,宜华怎么不把职员当人看?”因为之前对方报料一直是匿名,也没留个名字,陈枫给的纸条上就写着曾担任宜华超市中层管理。
“我在中心城的超市做了一年多经理,公司却突然调我到一个偏僻的超市去做管理,那个超市很小,跟以前的没法比,我当然不去。”电话里对方好像专门停顿了一下,又接着控诉,“哪晓得宜华够狠,我不去他们直接把我给降成防损员。我当然有意见,一天没上班,他们竟把我开除了。我看过《劳动法》,他们这种变相辞退我的办法违法了。我找他们评理,要他们给我一年的补偿费,至少补我一个月工资。”
孙小兵也说不清谁是谁非,不过在东州这种企业密集的城市,像报料人说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至于对方说的违反了《劳动法》也不知道对不对,这只有事后问问律师才知道。
对方在电话中越说越激动,“宜华不想给补偿费不说,我去结工资时,跟行政经理产生了口角,他竟然叫了两个保安就在办公室对我动起了手,你说气人不气人?”
孙小兵安慰对方说:“别人离职结工资,宜华怎么可以打人?你伤得怎么样?报警了没有?”
“报警了,当时就报警了,警察也来了,看了看又走了,说是劳务纠纷,我当时也没什么外伤,警察就没管,那天也没给我工资。”
“那最后怎么处理的?”
“我只有又找劳动局,来是来了两个人,最后宜华也把我的工资给结了。给了工资,行政经理当着劳动局工作人员的面对我骂骂咧咧,还说叫我小心点,这不是欺负人吗?”
“劳动局的人也没管管啊?”
“管个屁啊。我走得又窝囊又不甘心,到总部告了那个行政经理一状,哪知道总部说我是瞎闹,把公安局和劳动局都引上门来了。我真咽不下这口气,到处找媒体也没人管,宜华就是个黑心企业。”
“那现在还要不要曝光他们,他们怎么黑心?”
“我现在离开东州了,也懒得折腾,不过看你联系了我几次,你要是真想曝光,我跟你曝些黑幕,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末了电话里对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过千万别让对方知道是我说的,要给我保密啊!”
大功即将告成,这才是孙小兵真正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