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可以走动时,已经是三日后。
这三日,圆子再没有来看过我。或许是忙于出嫁前的准备,我想。
小平子说除却桌椅摆设,绫罗绸缎,丝绢布匹,钗钿珠翠等物器,连甚么竹夫人,子孙桶都给备上了,甚至还有一顶软轿。虽然不是花轿,但段为错也算是给了一个小宫女莫大的荣耀,即便只是去给别人做妾。
圆子也从和别的宫女挤着睡的一间房暂时搬到了一个小小的别苑,从那里走,或许更体面一些。
然后第三日,齐王殿下的出宫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坐着圆子的那一顶小小软轿。我坚持让人搀扶着,遥遥看到了,那一顶墨绿色的小软轿淹没在浩浩荡荡的随从和丫鬟中,淹没在惨白的夏末阳光中,慢慢的走出了大开的宫门,永远的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姚尚宫,外面日头太烈,您快回去罢。”搀扶着我的宫女劝道:“不然您再出个三长两短,陛下会责怪奴婢的。”
“好。”我也没有为难那个宫女的打算,随口应了,目光却紧紧的跟着队尾最后一排丫鬟。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了宫门,沉重的朱红色大门缓缓闭上,终于将两片天地完完全全的隔断。
我被搀扶着慢慢回身,精巧的绣着并蒂莲花的绣鞋步步履在光洁的汉白玉地砖上,一步一步,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往紫宸殿耳房去。
“陛下呢?”我明知故问的望向宣政殿的方向。
“在宣政殿呢,”宫女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我,回答:“这几日陛下似乎很忙的样子。”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
我听小平子说了,说定远将军此战似乎形式不大乐观,京城虽然晴空朗朗,但临近柔然的地区却是暴雨连绵,运送粮草的人马一路遇阻,很不顺利。大约前一段时间的雨此刻尽数下到那块去了,这雨走的真不是时候。此刻他定在朝堂上忙得焦头烂额。
故而我这三日也未见段为错了。
所以当我回房时看到段为错时,是相当惊讶的。
“陛下安。”一瞬的诧异后,我慌忙敛眉行了一礼。
“你还有伤,躺着吧。”段为错半倚在桌边,动作行云流水的倒了一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皱着眉放下,看向我:“齐王已经带着那个宫女回府了。”
我轻轻一叹:“我知道。”
抬眼仔细打量他,他一向光洁的下巴微微冒出一点青色的胡茬,眼下也多了一痕轻微的乌青,配上他挂在唇边的笑意,整个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憔悴。
“您在为陆将军的事情忧心?”我被搀扶着坐到床沿,正想对那个宫女说重新煮一壶茶时,那个宫女就过于机灵的请道:“奴婢给陛下和尚宫煮茶。”
“好。”段为错没看她,将杯盏中凉茶泼到地上,随手把玩着素瓷茶盏。等那个小宫女出去,他才声音微哑的呵出一笑:“说不忧心是假的。”
他眸中的光亮似乎又暗淡了几分。
我安慰道:“您说的那位高人不是说……”
“是啊,”段为错放下杯盏,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我本不该这么担心的。可是……”
我知道他说的“可是”,若是这一战败了,反而会更加稳固了骠骑将军在朝中的地位和增加民间的威望。最终还有要给韦氏家族解决。这是一招险棋,若是胜了,获得的好处是开辟了全新的道路,可以轻微的分噬掉韦氏的权威。但若是输了,那韦氏的地位就更加牢不可破。
但这是目前打破困境最便捷的方法了。他值得为此一搏。
“陛下尽管安心,”我虽然也很担忧,但的唇角还是抿出一点温暖的笑意:“上天不会不眷顾陛下的,毕竟您是天子。”
安慰的话有时苍白无力,但有时候,人事已尽,只能听天命而为。
“兵部尚书薛牧前两日得知宝贵嫔被禁足的消息,面露担忧之色,早朝也屡屡说错话。”段为错摸了摸冒出胡茬的下巴。
原是为了这件事吗?
我垂下眼帘,低掩住眼底浓浓的的失望,不语。
见我不再言语,段为错也没有说话,两人都沉默了半晌,空气中漂浮着尴尬和失望的气氛。
“你早点休息,我改天再来。”段为错没再说什么,起身便要出门。
“奴婢身子已无大碍,圆子也无事,”在他将要踏出门那一刻,我发出低低的声音:“陛下不必重罚宝贵嫔。”
我手心捏着汗,寒气和热气一阵阵的从脚心冒出。若那日没有齐王,今日我还能在这里和他说话?圆子还能活着被送出皇宫?
紧紧是因为薛玉珠的诡计没有得逞,我还有一口气,在此刻就不得不为她开脱!
理性的说,为了大局,苦我一个不算苦。但于私来讲,我是恨不得将几次三番欲亡我的薛玉珠碎尸万段!
“好,”段为错疲惫的脸上终于显露出轻松的神色,但旋即收敛了很多,他低下眉尾,道:“委屈你了。”
我没说话,只缓缓摇了摇头:“奴婢不委屈,奴婢要休息了。”
我连说两个“奴婢”,除了不由自主的与他置气,还有提醒自己。此时此刻,我就是一个奴才,虽为尚宫,但与九嶷宫千千万万个奴才并无分别,是个可以为了权力随时牺牲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段为错失落的点点头:“好。”随后便快步出了门,想必是去让小平子传解禁的口谕了罢。
尚宫之位,大约是段为错给我的补偿,赵尚宫未到年龄便提前请辞,大约也是段为错的授意,只为将这个位置空出给我。
虽说我感动,但我也害怕,谁知道下一个被他用完后丢出皇宫的,不是我呢。
想着想着,我便又笑了,我原本的目的不是助他扫清分权势力,稳固皇位的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这么在意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我摇摇头,打算丢掉这些我不知何时杂生出的多余思绪。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差点忘了那个去煮茶的宫女,我道:“进来。”
那个宫女端着托盘进来,茶香扑鼻。她先是环顾了四周,匆忙忙行了一个礼后,一边心不在焉的摆着茶盏和茶壶,一边问道:“陛下呢?”
我恍若未觉她的小动作,靠坐在床,阖目养神道:“走了。”
“哦——”她拖长了音答道,摆弄了一会儿,瓷盏碰撞的脆响也没了,但却没有离开的声音。
我懒懒将眼睛掀开一条缝隙:“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宫女似乎以为我睡着了,被我睁眼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扯了一个艰难的笑:“陛下真是挂心尚宫啊。”
“陛下一向宅心仁厚。”我也浮出一个敷衍的笑:“我累了,你没事的话也可以休息了。”
那个宫女讪讪的应道:“是。”
便躬身退出了房间。
这下我才真是放松下来的闭上眼,看来圆子嫁给齐王的事,让很多小宫女生出许多本不该有的小心思来。
我这时觉得口干舌燥,却并不打算麻烦那个宫女,而是自己艰难的起身下地,给自己斟一盏香茶。香味熟悉,竟是顾渚紫笋。看来她是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
躺回床上,真真是身心俱疲的,这下圆子不在我身边,小平子又紧紧跟着段为错,身边真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爹娘和樱桃怎么样了。
我在心底一遍一遍,细细描摹着三个家人的熟悉却很遥远的面容,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若不是叩门声,我想我大概会睡到第二日早晨。
睁开眼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倒是橙红的霞光万丈,照进室内,映得室内一切事物都呈现出一种虚幻缥缈的橙红色。
“进来。”我坐起身,略微整理了衣物和睡乱的发髻。
原以为是送饭的宫女,推门进来的却是周贵人。周贵人常出入承明宫,与宝贵嫔交往密切,此番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我还来不及惊讶便要翻身下地请安,周贵人连忙过来扶住我:“尚宫免礼。”
她手中还握着一根细长的锦盒,硬生生的膈在我的胳膊下。我也没有推辞,依言起身:“谢周贵人。”
她似乎也察觉到锦盒坚硬,缩回手甜甜笑道:“尚宫不必多礼。”说着拉了一个圆凳坐在我的对面,道:“前几日你在静养,我也不好来打扰,听闻你今日下地了,我便赶来看看。”
周贵人眼睛稍圆,带着一丝恬静的态度,说话也是客气柔婉。依她与宝贵嫔的关系,我以为她定是来挖苦或刁难我的,眼下看来似乎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但亦不可掉以轻心。
比起和宝贵嫔往来,与周贵人打交道我更是提起了万分的精神和警惕。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宝贵嫔授意,”周贵人仿佛一眼就瞧出我眸中隐藏的警惕,但也没有介意,只给自己斟了一盏已经有些凉掉的顾渚紫笋,悠悠品了一口。再抬头看我:“而是舒容华的意思。”
“舒容华?”我一瞬便想到了舒容华鬓边的含笑花,还有周贵人院中载重的大片馨香含笑花和守门的叫做含笑的宫女。
“是,”她放下茶盏,点点头。然后将那根细长的锦盒递到我手中:“这是舒容华托我给你的人参。”
我没有打开锦盒,只是紧紧握在手中。心中思虑万千,看来舒容华和周贵人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周贵人为何还要与宝贵嫔亲近,宝贵嫔又是为何看不惯舒容华。
“舒容华她……”太多的疑问憋在心口,话到嘴边却问了最近的一个问题:“舒容华为何不来?”
“她病了。”周贵人极为沉重的叹息,再抬眼时竟眼眶通红,眼中还蓄满了泪,声音颤抖:“姚尚宫……请您救救舒容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