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人通红着眼眶,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啜泣道:“舒容华她……”
她这幅样子,叫我着实吃了一惊,但能清楚的察觉到问题并不简单。但她这般祈求于人的模样我又不好开口拒绝,况且我与舒容华也算是君子之交,自然是要帮的。但这里头水很深,我不敢贸然行事,只装作为难道:“舒容华病了,请御医就是,奴婢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我暂时并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自己懂得医术这件事,给自己留一手才能多一条活下来的机会。
“你这几天病着,有所不知。”她周贵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滴,抽抽鼻子道:“原是请了御医,但宝贵嫔知道了,派人去好一通闹,将御医连请带赶的都哄跑了。”
前几日,我想了想,皱眉:“宝贵嫔还在禁足中,还这样不安分?”
“正是因为禁足,宝贵嫔前几日火气愈发的大了,便迁怒到舒容华头上,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反倒还有些火上浇油的让宝贵嫔更恼火了。”周贵人说着,眼眶似乎又要湿了。
“恕奴婢冒昧,周贵人和舒容华的关系是……”
周贵人再次深深的沉重叹出一口气,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绣帕,默了半晌,缓缓道:“我既然来求尚宫帮忙,自然也没想着隐瞒。”
“很早以前,家父是舒容华父亲的门客,舒容华的父亲礼部侍郎、廉侍郎很是器重家父,所以儿时,我同舒容华的关系也亲如姐妹。”
“后来家父考上了状元,得了一个地方小官,这几年步步晋升。虽家父与廉大人来往不甚密切,但我同舒容华倒是常有书信往来。再后来断了消息——是舒容华入宫了。”
虽然隐隐有些猜到,但这样的事实摆出来还是叫我相当吃惊,从未听说过她们两以前原来竟有这样的渊源,关系匪浅。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解释了为何周贵人以为那蓝宝石是送给舒容华时会露出笑容。
我不由打断她问道:“所以……这也是你入宫的原因?”
周贵人粉白的唇微微抿起,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算是吧。”
而后她继续道,眉眼间也弥漫了一层薄愁:“我入宫时,舒容华稍微还得陛下眷顾。她是个娴静优雅的女子,但也有文人的傲骨……虽然不若清妃那样冷彻傲然,但她的傲气是隐藏在沉默中的。或许一开始陛下觉得有趣,时间长了便也觉得索然无味——她本身就不是宝贵嫔那样娇矜柔媚会专门讨人喜欢的性子。”
“可她当时身边的宫女,紫烟,却是这样的。甚至比宝贵嫔更多了一份高门贵女没有的风尘和大胆。”
紫烟……就是紫宝林?很早以前在玉清宫前,吕列荣似乎提了一句“紫宝林”,但这件事很快被我抛之脑后,当时就觉得大约是舒容华的宫女,没想到果真是这么一回事。
“难不成是舒容华自己将紫烟献给了陛下?”我试探性的问道。
因为联想到吕列荣那日说的话,言外之意大约就是舒容华将宫女举荐给了段为错。但以我对舒容华的认识,她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虽然在段为错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可以更加牢固自己的地位,但舒容华绝不是会做出利用他人来夺宠这种事情。
“不,”周贵人使劲摇摇头:“廉漪姐姐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若要说理由,大概就是紫宝林从未帮过她的旧主,非但不帮,舒容华还被紫烟抢走了最后一点恩宠。”
说到这里,周贵人切齿露出恨恨的表情:“紫宝林当时的风头,几乎可以说是与宝贵嫔分庭抗礼,甚至还要略胜一筹,而紫宝林所住的宫殿也是玉清宫旁边的兴庆宫,最开始陛下还会再去舒容华那里小坐片刻,但每一次去都被紫宝林以各种方式截去了兴庆宫!”
“后来不仅是舒容华,紫宝林甚至敢去宝贵嫔那里抢人。”
我皱了皱眉:“所以宝贵嫔就迁怒于紫宝林的旧主?”
周贵人凄凄一笑:“那时还没有,但紫宝林后来突然暴毙,虽无铁证,但种种流言都指向宝贵嫔,因为这事,宝贵嫔甚至被陛下冷落了好一段时间。宝贵嫔的怒火无处发泄,就尽数算在了舒容华头上。”
“紫宝林突然暴毙?”我提高了声音,因为我本能的察觉到紫宝林的暴毙不是表面呈现出的那样,好歹紫宝林已是宫嫔,又是个极为得宠的宫嫔,宝贵嫔当真敢如此嚣张,在紫宝林风头大盛的时候下此黑手?我皱眉喃喃:“真的是宝贵嫔做的?”
“谁知道呢?”周贵人毫不在意的笑了笑。
分明是夏末,暑气未消,蝉声从远处传来,和着晚风一声一声的嘶鸣。我却觉得脊背上密密麻麻的沁出了好些细密的汗珠,冷冷的缚在身上,从毛孔往里面渗着似有若无的寒气,让我在夏日也汗毛直竖。
“总之后来的事就是这样了,宝贵嫔处处针对舒容华,为难一个差不多失宠的妃嫔对她来说是最轻而易举的事情。”周贵人垂下眸,低沉的声音暗含着无奈:“她一有不顺,就回去找舒容华的麻烦。”
“所以你亲近宝贵嫔,其实是……”
“没错,我是希望在宝贵嫔身旁伺候着,只为在宝贵嫔不悦时能尽一点绵薄之力,求她高抬贵手放舒容华一次。”周贵人抬起已经沾湿的绣帕,又轻轻拭了拭湿润的眼尾。
“也对,”我思忖半晌,无奈叹出一口气:“若是投靠懋德妃,怕只会让宝贵嫔使用更加过分的手段对付舒容华。”
虽说薛氏并未与韦氏一族联手,但那个时候韦氏也不愿多树一个强大的敌人,韦逐月未必会为了舒容华和周贵人与薛玉珠公然作对。
周贵人眼睛一亮,捣蒜一般的点头:“是这样。”说着握住我的双手:“这次宝贵嫔被禁足,你之前又常去玉清宫,自然又是迁怒到了舒容华头上。我是实在拦不住了……”
“若是搁在往常,舒容华由她闹一闹倒也没什么,可是前阵子暴雨连绵,舒容华玉清宫阴凉,故而染了风寒。宝贵嫔竟将御医都闹走了,此刻薛家在朝堂的风头不可谓不盛,那些御医哪里敢得罪了宝贵嫔,一个都不敢再来了。我实在没了主意,舒容华又一直咳嗽不停……”
“我明白了。”一听到咳嗽不停四字,我立刻紧张起来,前世我也是咳到最后咳血而死,舒容华不会也是如此罢。若没有我的干预,至少一直到今年的除夕,她都是安然无恙的。而圆子此刻也应该还是在紫宸宫外当一个扫洒的粗使宫女。
所以换句话说,她,亦或是圆子,她们的命运已经因为我的重生而彻底改变。圆子算是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可舒容华,或许面临着性命之危!
想到这里,我再也不能安稳的躺在床上安稳的睡到第二天天明。
“周贵人请放心吧。”我定定的凝视着周贵人的双目:“舒容华一定不会有事的。”
“姚尚宫莫不是已经有什么好办法了?”周贵人抱着希望,却还是小心翼翼的强调:“碍于宝贵嫔的势力,连外头的宫女都尽量避免接近玉清宫了。要说服御医恐怕难上加难。”
夏虫鸣叫阵阵,从窗外传来。此时室内已经快要被黑暗侵吞,昏暗的光映在周贵人脸上,看不真切。
快要进入黑夜了。
我没有答话,艰难起身,蹒跚到桌前,燃了一根蜡烛。暖色的烛光立刻将室内照亮。
我笑了笑道:“周贵人能拿出人参,宫里定还有其他的药材吧?”
周贵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知道这人参不是舒容华送的了?”说完笑着摇摇头:“是我自作主张。”她眼中的云雾终于薄了,露出清亮的眼神:“还有,但不知道哪些药材是可以治愈舒容华的,也不知用量多少,如何煎熬。”
“若您信奴婢,就放手交给奴婢。”我看着她清亮隐含担忧的眸子:“好歹奴婢家父也是开医馆的,耳濡目染,治疗一个风寒应该不成问题。”
“真的?!”周贵人的双眸突然绽放了一束亮光,愁云一扫而空:“那,那用不用我现在回中德宫将可以治风寒的药材都拿来?”
“现在不用,虽说风寒症状差不多,但引起风寒的原因还是各不相同的,待我去请脉问诊后再对症下药。”
“那药材……”
“你宫中的定都是名贵的药材,有些药材太过寻常,周贵人反倒应该是不会全有。”我仔细想了想道:“事不宜迟,一会儿天色完全暗下来后,我会去玉清宫为舒容华诊脉,然后去派紫宸宫的宫女去御药房拿药。这么晚,宝贵嫔应该不会有所察觉。”
周贵人含泪,郑重的点了点头:“大恩不言谢,麻烦姚尚宫了。”
送走了周贵人,我又在床上小憩了片刻,但神经一刻都没有放松下来过。艰难的挨到天全黑的时候,我传了晚膳,匆匆吃了两口便叫人收走,然后做出睡下的假象。吹熄了灯,将柜子里的拿出两只软枕,塞在薄被中,黑暗中看似乎是一个人躺在这里的轮廓。
天已经完全黑了。
对以前的我来说,玉清宫与紫宸宫离得并不算远。但现在我的伤并未全好,还带了些薄荷,苏叶,陈皮,一面还要小心碰到其他宫女,所以一路走得极为缓慢和艰辛。
直到腰背已经隐隐作痛,才咬着牙瞧见了远处玉清宫昏暗明灭的灯火。
我一步一步,冒着虚汗,双腿颤颤的走上台阶,几乎已经虚脱。半个身子都靠在了门上,抬起脱力的胳膊叩了叩门,虽然声音极轻,但在只有蝉鸣的夜里还是很清晰的“咚咚”两声。
等了好久好久,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走了无人居住的宫殿,才从门内传出极其细微的一声:“谁?”
“姚凌波。”我吐出一口浊气,放下心的闭上眼,擦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疼出的还是热出的虚汗。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颧骨高高凸起的脸,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舒容华的贴身宫女,她看到我,不掩惊讶之色,睁大了眼睛道:“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