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都走后，我按着涂抹了药膏的双膝以促进伤处的吸收。原本红肿的地方有一丝丝清凉的感觉，渗入皮肤滋养到更深一层。
舒姬找来一方锦盒，仔细将那纸明黄卷起放入其中。我嗅到一点清苦幽香的味道，抬眸看了看那锦盒，是红色木质的，颜色略深，想来是浸了香料的结果。盒身有镂空雕广玉兰花图案，精致无比。隐约可以瞧见里面一层丝绒内衬，足以看出舒姬对段为错所下旨意的诊视。
其实从三品贵嫔以下的晋升不必下圣旨，只需一道口谕。从此可以看出段为错对廉漪的此次晋升很是看重。
莫名的，我心底隐约泛起一丝酸意。
“这可是大喜事啊，”我压下心头的酸，笑着对舒姬玩笑道：“待你迁入承明宫，可要好好请周贵人和奴婢去坐坐，美酒佳肴也要好生招待着。”
“嗯。”舒姬的目光从锦盒上移开，转头看向我，笑得双靥生花，清雅中透着甜意丝丝：“那是必须的，我在这宫里，也就只有你们两个可以说说话了。”
“哎——”不知什么时候柳风已经回来了，端着茶水站在门口叹气，一脸哀怨：“主子是只记新人，忘了旧人。”说罢提步而入，赌气似的看也不看舒姬，只对我道：“尚宫大人可小心，哪天您也成了旧人，别说美酒佳肴了，只怕一盏陈茶都喝不到了。”
说着递给我一盏茶：“呐，新茶。”
我接过冒着袅袅香雾的茶水，吹散浮气，轻抿一口：“若真到了那时，我就和你一同抱头痛哭。”
舒姬听我们两个一来一往的打趣她，又急又恼，但后来也噗嗤一下笑了：“柳风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会取笑人了，看来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你。凌波也是，跟着她瞎闹。”
我咧嘴笑着，继续揶揄道：“不敢不敢，谁敢欺负咱们新晋的承明宫舒姬娘娘。”
“还说没有。”舒姬急红了脸。
“行行行，不开您的玩笑了。”我见着她真的有些手足无措的窘迫了，连忙收手。
我放下杯盏：“我双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陛下回了紫宸宫，茉云受伤，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舒姬端着未饮的茶盏，道：“你已经不是贴身伺候陛下的御前尚仪了，你是管六宫各种事情的尚宫大人。”
这话是提醒了我。
但……段为错似乎从来没有提到过让我搬去尚宫阁居住。是他忘记了，还是要等我将伤养好再叫我搬离。
一想到我将要搬到离紫宸宫那么远的尚宫阁，我的心一下就慌乱起来。
离得那么远，我不在他身边待着，怎么知道他近况如何？
“……我知道了。”我掩下杂乱的思绪，还是道：“我先回去了。”
舒姬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口气，道：“那让柳风送你回去罢。”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心里揣着事情，脸上的笑意都不大自然。我站起身时还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亏得柳风眼疾手快的扶了我一把。
“还说不用，没人在旁边扶着，你当心再在路上栽跟头。”舒姬也放下了茶盏靠过来，看着我没了笑意的表情，关切道：“没事吧？”
“廉娘娘。”我的唇微弱的开合：“以后的路，能相互扶着走下去吗？”
舒姬微微一愣，握住我的双腕，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当然。”
“宫里的路啊，表面上平坦宽阔，但陷阱和石头也很多。你，我，静潭，我们三个要相互搀扶着，才能长久的走下去，即便绊了跟头，也能被再次扶起来走。”
我听着这句话，一颗心原本应该安定下来，但却因为戳破了自我编织的梦境，直面残酷的现实而更加慌张。
“好。”我点点头。
舒姬看我呆愣的模样，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只对柳风道：“扶尚宫回去吧。”
“是。”
我知道她的想法，她曾也想在宝贵嫔时不时的欺压下，忍气吞声的过完被阴影遮蔽的一生。
但薛氏欺人太甚，连灰暗的一生都不肯完整的给她。
她想要了她的命。
所以经过今天的事情，她决定不再忍受。奋起反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或许还能看到今日这一闪而过的阳光。
我看向桌上的那方锦盒。那个盒子里的明黄圣旨，就是段为错给她的重视，是支持她改变的阳光。
我让柳风直接将我送回了我居住的耳房。
待柳风走后，我估摸着心里揣着事情也无法安心休养。便换下了在早已在地上蹭脏的衣裙，换了一身浅杏色的齐腰裙，往穿过连通紫宸宫正殿的门，悄没声的进入紫宸宫内阁。
鼻尖萦绕着几缕久违的龙涎香清苦香味。
段为错安然的坐在缥缈香雾中，倚着软垫，手捧一卷书。一身象牙白掐牙锦袍，衣摆绘着墨色的锦绣河山，若不是他好看的眉峰微皱，我会以为他这是一副闲适的姿态。
“陛下……”我躲在博古架后看了良久，才轻唤出声打破寂静。
段为错似乎早就察觉我的存在，没有一点惊讶的神色。只是手腕一松，垂下握在手中的书，目光看向我，淡淡道：“你来了。”
不过那紧皱的眉头倒是舒展开了。
“嗯。”我上前为他空了半盏的茶杯斟满了茶水。
我将半满的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问道：“您今天怎么想起来去承明宫了？”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没有说话。
我继续试探着问道：“听闻，您的圣驾都到了紫宸宫前，却突然临时起意去了承明宫方向。那个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宝贵嫔恐怕已经到了玉清宫罢？”
所以说，那个时候是有人给段为错通风报信，段为错是知道薛玉珠去玉清宫闹事，才去的承明宫。故作无意的知道薛玉珠欺压舒姬，借此顺理成章的惩薛捧廉。
这些年，段为错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薛氏的所作所为，但因为其父的原因，只装作不知罢了。但为何最近一改常态，一边安抚着薛父，一边打压着薛玉珠。这陆将军出征，分明是用薛之际。
“凌波。”段为错放下只抿了一口的茶杯，直视着我审视的目光，淡淡道：“你很聪慧，但有时活得糊涂一些或许能活得更轻松一点。”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段为错说这句话时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你看你，管得太多，伤都没养好就到处乱跑。今天又被宝贵嫔刁难了吧？”段为错的眸光又柔软下来，让我怀疑刚才只是我多想了。
“不碍事。”我低下眸，仔细回想，他之前的话确实是有意无意告诉着我什么。
段为错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叹一口气：“这些是是非非，你知道的少一点就更安全一些，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地。”
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去探究他今天的做法，还是不去探究关于紫宝林的死亡。又或者二者都有。
但他也许是真的想保护我。我这么说服自己，心里果真舒服一些了。我点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陆将军已斩杀了骚扰我国边境的柔然将领。”段为错弯出笑眸看着我。
这个话题转换的太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继续道：“只剩下一些残余败兵，只等他清扫干净后就可以回来了。”
这是……大胜的消息啊！
“真的？”我反应过来，大喜道：“那太好了！”
段为错仔细看着我的表情，抿唇宠溺的笑道：“是很好。”
我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收起那一瞬夸张的表情，唇角却控制不住的向上扬起：“那是不是要举办接风宴？”
段为错脸上的笑意却稍敛几分，道：“是要举办，但陆将军受伤了。伤得不轻，被一刀砍到了肩膀上，若不好好调理，怕是会影响活动。”
“怎么会这样？”我脸上的高兴也一扫而空，惊讶问道。
这是段为错好不容易、力排众议培养出来的一个年轻将军。眼看着首战大捷，是未来用以抗衡韦家势力的一股力量，若此时折了，就太可惜了。
一个将军的胳膊，就是一件最有力的兵器，也是最不可缺少的兵器。
“哼，”段为错冷笑一声：“照理说将军的甲胄挡下一刀，是绰绰有余的。”
那这就是军器出了问题，怪不得段为错这样气恼，但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大概是军器监的过错，段为错没理由故意去为难薛玉珠。
“那个军器监，与薛尚书私交甚好，来往过密。”段为错看透我心中所想，道。
原来是被牵连的。
我点点头：“那个军器监呢？”
段为错唇角含起一缕笑：“被贬成骑都尉了。不过这也算是个机会，我提了一个关系干净的人填补了这个空位。”
顺水推舟，随机应变。
“您不是打算拉拢薛尚书吗？”
这样算是削掉薛氏势力，若薛氏势微，岂不会无法制衡韦氏？
不知为何，我问完这句话后段为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沉吟半晌，只道：“有些事，你以后会知道。”
我明显感觉到，一股暗潮正悄无声息的筹谋着一场可以将天地颠倒的波涛汹涌。
他又重新握起了书，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这件事，我便也乖觉的不去提。第六感告诉我，段为错已经铺下了一张网，并且抓住了什么。剩下的，就只等收网了。
我正想退下，突然想起在玉清宫说起的事情。我小心翼翼问道：“我记得，赵尚宫似乎住的是尚宫阁？”
段为错看着书的目光没有移开：“怎么，你也想住到那里？”
我忙否认：“没有！”
他唇角露出一丝笑，我才察觉方才我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掩盖尴尬的轻咳一声：“我在这里住惯了，换个地方怕休息不好。”
“好。”他笑得愈发明显。
一串儿的解释，欲盖弥彰得不要太明显。
我耳根慢慢烫了起来，匆匆行礼告退道：“凌波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