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的乌云如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缓缓氤氲开来,逐渐的扩散,直到遮天蔽日。晴朗了很多日,地面热温升腾,那一股股热浪被浮在天空的云翳闷着,反倒更加闷热了,衣裳都黏在身上似的,一举一动间都是让人糟心的粘腻。
天地间一丝风也无,挂在枝头的树叶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
一只雨燕低低的擦着地面掠过,我坐在门前台阶,道:“要下雨了。”
“是呢,”茉云收拾完我房中的被褥,又擦拭着为数不多的摆件道:“这算是秋雨了,一层秋雨一阵凉,尚宫可要注意添衣。”
“这一场雨下来,供给各宫的冰块是可以撤了。”我琢磨着:“再过上一阵就要分发冬衣和银炭了。”
“那原本拨给玉清宫……”茉云突然想起来昨天的旨意,改口道:“给承明宫的冰块也可以免了?”
我想了想,道:“嗯,承明宫的幔帐也多,可以阻风,这雨一降,舒姬只要将门窗大开就可以降温了。”
天气阴沉沉的,总觉得喘不上气儿,我深深吸一口气还觉得口鼻被一层软烟罗蒙住了似的。我捂住因为气短而跳动过快的心口,皱眉:“我总觉得不大舒服,别是有什么事情才好。”
茉云放下一只擦得锃亮的瓷胎画珐琅瓶,抖了抖手中绢布,笑着走来道:“舒容华晋了姬位,宝贵嫔又被陛下以换宫殿的方式惩戒,昨日算是因祸得福了,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您啊,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
我将目光从灰蒙蒙的天空移开,回头看向茉云,她的额头还包裹着一条白布,额角有一块微微凸起,那里就是昨天被砸出的伤口,现在敷着药,
“昨天的事情,受到伤害最大的应该是你。”我看着她额头白布,内疚道:“若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么一下……”
“事情都过去了,”茉云看出我眼中的愧疚,忙摆手道:“再说,陛下命奴婢照顾好您,您要是受伤了,陛下还不得拿我是问?”她说着还夸张的缩了一下脖子:“嘶——到时候恐怕不是这么一个小口子可以饶恕奴婢的。还不如留下这么一个口子,还能落个‘忠心护主’的美名。”
“奴婢机智吧!”茉云得意笑笑。
我反倒更难受了,我知道那么一瞬间发生的事,茉云不会思虑那么多,如今这么说也只是让我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但我还是配合她的微微笑了:“就数你最机灵。”
“欸你今儿不去给紫宸宫香炉添香?”我问。
“平公公走前说今儿陛下不回紫宸宫了,下了朝就去宣政殿议事。”
我想到昨日段为错说的陆将军受伤的事情,点点头:“陛下最近是有些忙。”
茉云若有所思的“哦”一声,而后道:“算了,不能因为陛下不在奴婢就消极怠工。”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的伤口处,道:“奴婢这就去给紫宸宫添一点香。您也别在外头坐着了,当心凉。”
我颔首微笑:“好的。”
茉云前脚刚走,我都还未起身回屋,就瞧见廉漪身边的宫女柳风急急忙忙的从远处快步走来。
她的裙摆被脚步踢得凌乱,我心里一紧,一个念头闪过,“事情果真还是发生了”。
我如同等待审判似的慢慢站起身,柳风加快脚步过来,眉头深锁,问道:“姚尚宫,陛下不在紫宸宫吗?”
“不在,”猛一下起身让我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我稳住自己的身子,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柳风咬了咬下唇,低低怒骂:“宝贵嫔当真是……狠辣至极!”
“她宫中的一个小宫女淹死在了承明宫的水井中!”
我的心脏好像被紧紧攥住一般,一瞬间有窒息的错觉。扶住门框,我强做镇定的继续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柳风更怒:“就在昨晚!今日就要迁宫,您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宝贵嫔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或许还会做出什么事,”我望着承明宫的方向喃喃:“但没想到,没想到她竟不惜牺牲一条人命,只为让舒姬住得不痛快。”
“是啊!”柳风都要哭出来似的:“您说我家主子怎么那么倒霉,被欺负这么久,冷落这么久,好容易熬得晋了一级,被要住进死了人的宫殿!”
我重叹一口气:“因为廉主子惹到的是那个薛玉珠。”
“那现在怎么办呢?”
“那宫殿刚死了人,晦气大,更何况主子还病着呢。”柳风说着,愤恨的重重跺了跺****婢说禀报给陛下,求陛下再给换个新的宫殿,主子却什么都没说,直接命宫女收拾了物什往承明宫去了。奴婢拦不住,所以才来求助您,看您能不能给陛下说说。”
我看了眼宣政殿的方向,蹙眉:“现在陛下召集大臣议事,这件事恐怕还需得等陛下回来了再禀报。”
“那陛下什么时候回来?”柳风焦急问道。
我闭着眼摇摇头:“恐怕很晚。”顿了顿:“不过别急,我同你一起去看如何解决。”
“好,麻烦姚尚宫了。”柳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连谢道。
“可您的身上的伤……”
“不必担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道。
天空浓墨欲滴,我回屋穿上一件披风,拿上纸伞便同柳风匆匆往承明宫去了。
路才走到一半,天空就坠下雨滴,并且越滴越密,大有倾盆之势。待我们赶到承明宫时,雨势已经很大了,乌压压的云在半空压着,天地昏暗一片。
裙摆尽湿,原本豆绿的颜色被雨水浸湿,便成了颜色更深的沈绿色,冷冷的贴在我的小腿上。
承明宫内横七竖八的摆着好几口红木大箱子,宫女在期间忙碌的穿梭着,或捧着瓶儿或抱着盆、被褥等。
宫殿内的光线更是黯淡,胭脂色纱帘如浸了血后干涸了般,原本娇嫩鲜艳的颜色亦是暗沉。舒姬从重重纱帘后走出,绕过横着的几口大箱子,无奈的扫一眼柳风,看向我:“你来了。”
我草草行一礼,,皱眉:“尸体呢?”
舒姬指了指后院:“原本在后院水井旁放着,现在下雨了便命人挪到了柴房。”
柳风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为何不抬出去,您既然都来了,放在宫里……怕您的病体染了晦气。”
“尸体还是尽量不动为妙。”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几重纱帘后,我与柳风俱是惊了一跳。
我和柳风的表情被舒姬尽收眼底,舒姬抿着唇道:“是静潭。”
那人穿过纱帘,露出一张气质恬淡的脸,周贵人道:“那个宫女定不是如同宝贵嫔所说是失足掉入水井溺亡,我便琢磨着先保护好尸体,到时候太医检查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届时让陛下定夺。”
我思忖道:“可陛下未必会因为一个宫女就让宝贵嫔不能翻身。”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周贵人抿出一丝笑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蚁穴越多越好。”
周贵人气定神闲的说完,赞同之余我未免对这个看起来气质恬静温润的人生出几分忌惮。
她对待死人的态度,犹如对待一只无意间踩死的蚂蚁,脸上不见一点畏惧惊恐,甚至连厌恶都没有,满怀都是阴谋算计。
莫名的,我想到了宝贵嫔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或许,舒姬身边正需要这样的人。
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大多数的性命都如同草芥一般,若没有把别人的性命当做草芥的觉悟,自己就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草芥之命。
“您说的是。”我转而对舒姬道:“尸体总在这里放着也不是办法,奴婢现在去宣政殿禀报陛下。”
“劳烦尚宫了。”舒姬道:“既然陛下在宣政殿,这后庭之中也就只有尚宫可以出入禀报了。”
我应了声正转了身要往宣政殿去,才走到门口便瞧见黄沙微雨的茫茫之间有一行人影缓缓而行,由远及近。
一个灵巧的身影快走几步破开黄昏迷雾,高声宣。
“陛下驾到——”
我还在疑惑间,段为错已经三步并两步的走近,他的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
“奴婢参见陛下。”我连忙行礼。
段为错很明显才同大臣议完事,只把冠冕摘了,身上的玄色龙袍还没来得及换下,许是路上走的急,宽大的衣袖浸润了几丝秋雨的潮湿。
他看我一眼,在我身边放缓脚步,阴沉的面色缓了几分,颔首道:“免礼。”
他没有停留,继续往宫里去,承明宫内的妃嫔宫女纷纷行礼,他敷衍的抬手道:“免。”目光扫过周贵人后落在舒姬身上,皱眉道:“听说宝贵嫔在的宫女昨夜溺死在承明宫水井中,确有其事?”
舒姬用长袖掩住口鼻,指了指后院:“千真万确,那宫女的尸体还停在后院,怕被雨淋了所以抬到了柴房。”
段为错眉头愈发的紧了,“嗯”一声,抬步就往后院方向去。
小平子几步快走抬臂拦住:“陛下,那死人晦气重,当心伤了龙体。”
段为错一甩玄色广袖打开小平子横在他身前的胳膊,面色不善道:“朕既是龙体,又何惧区区晦气,让开。”
小平子见段为错真的动了怒,将身子弯得更低,忙道:“是,是。”
段为错拂开层层胭脂色纱帘,继续快步往后院去,舒姬和周贵人见状也急急跟去。
我凑到一脸沮丧的小平子身边,低声道:“陛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宝贵嫔的所作所为让陛下很是糟心。你想,陛下昨日才下旨迁宫,宝贵嫔就让承明宫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不就是毁了陛下的一片心意,让舒姬住也住得不痛快吗?”
“哎,恐怕宝贵嫔的原意是膈应舒姬,没想到也把陛下惹怒了。”小平子叹气摇摇头。
我看了眼后院的方向,道:“或许啊,你一会儿还得往玉清宫跑一趟,把宝贵嫔请来。”
“啊?!”小平子的脸儿一下子垮了下来。正说着,段为错的声音就从后院穿出来,含着隐隐的怒气:“张禄平!把宝贵嫔请到承明宫来!”
小平子做了个差点哭出来的表情,应道:“是!”
我拍拍他的肩,无奈道:“去吧。”
小平子苦着脸点点头:“是……”
说着就千万般不情愿的往玉清宫那里去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没用多久宝贵嫔就到了玉清宫,而无论是妆容还是神态,都与昨天的那殷红裙摆颐指气使的宝贵嫔简直判若两人。
小平子先跑到后院给段为错禀报,没一会儿跑出来道:“贵嫔娘娘,陛下请您到后院去。”
宝贵嫔一身乳白底宋锦齐胸裙,疏疏描了几支寡淡的白色玉兰花,倾髻斜斜坠在一旁,漫不经心的簪了两朵栩栩如生的绢纱玉兰花。楚楚可怜的打着骨朵,一如她更加楚楚可怜、闪含泪光的眼眸。
她轻轻点了点头,软声道:“好。”
然后被她的宫女金雀搀扶着,莲步姗姗的往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