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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阶段这里的黎明之前万籁俱寂(1)

7月19日

在和普青对战了80场LOL,和伊莎贝拉学了半天美甲,听李昼讲了半天量子物理基础,我对黑洞理论的理解已经深邃到足以到果壳发帖了以后,我还是没有投出我的简历。

最后我甚至听了江东的东北大哥生存定律和小白的布鞋鞋底纳法。

二货青年已经热情地打算教我黄梅戏了。

我还是没投出我的简历。

“车厘子,你已经逃避了三天了。”李昼说。

“呃……上次你说,根据笛卡儿的定律,爱因斯坦的规律其实是与真实世界相悖的对吧,那你说,当时他的学说是怎么通过的呢?”我回答。

“车厘子,你看看那个时钟。”

距离被赶出公寓还有15天。

“哦,”我说,“来,让我们继续研究一下时光机到底可不可能实现。”

“你到底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李昼对上了我的眼睛。

“你自己不也没去找嘛——”我直接把自己摔进沙发,用沙发靠垫捂住眼睛。

“我在新公司有清股,等他们把投资搞齐我再去。”我突然发现李昼眨眼睛的频率比正常人低很多,这都半天了,他还是那么平静地看着我。

“我们来继续研究一下十一维空间的存在可能吧。”我说。

我话音未落,一个iPad从天而降,正砸到我的面门。我疼得忍不住叫了一声,紧接着屏幕上的内容,让我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S集团招人。

S集团是我的第一个滑铁卢,也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一个地方。

身为一个分公司遍布世界各地的嚣张集团,一个二级市场一直十分看好的K股,一个作品连续获得多项国际大奖的品牌,一个业界提起来都要肃然起敬的神圣存在,S集团考核的严格程度也令人发指。

首先是初步筛选,中国区包括港澳台,每年都要接收超过2000份简历,前来应试的人也林林总总,学历和经历令人咂舌的大有人在,其中起码有100份简历会让你看了以后,觉得之前的人生都全部荒废了。

每轮初选会筛选出大概200份简历。

然后是严格的第一轮面试。这里就涉及S集团最大的秘密——S集团没有固定的面试题,所有的问题,都由三名十年以上从业经验的高端HR临场决定。奇怪的题目比比皆是,甚至有人被提问过——“请在三分钟之内默画自己的星图”“编写一个可能具有商业价值的分子式”“以黑泽明的手法任意拍摄三名走廊外的考生”。

这轮面试大概要淘汰150人。

最后的50人将要迎来一场更加可怕的笔试。

S集团的笔试更是令人发指。

不论文理,不论职位,不论年纪和性别,所有人都是同一套卷子。即使你面试的职位是一个时尚编辑、画师,或者是一个工程师,你都得面对一模一样的问题。你随时可能会遇到一个完全超越你知识范畴、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题目。

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考验,真正的考验是,这些问题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有人说S集团考察的并不是一个人的记忆力和知识,而是灵活应对各种问题的能力和心理承受力。

那是有人说的,对我而言,我觉得考验的是我的想象力和人生观……

有人说,S集团就是一个职场的修罗场,你所有的优势和短板,都会在这轮面试中暴露无遗。

有人说,S集团判断你值多少钱,你就真的值这个价了,一分不少,童叟无欺。

也有人说,S集团出来的人,职场路永远都顺风顺水,许多人都成了行业的佼佼者和社会精英。

没错啊,我被S集团淘汰过两次,一次是毕业实习,一次是跳槽未遂。

“……你还让我失败第三次吗?”我盯着伊莎贝拉。

李昼已经拿起了iPad划了起来。他手指的力道一直很有分寸,总是精准地停留在一个范围之内,动作也流畅漂亮。他默默翻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把iPad递给贝拉,最后又再次把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从明天开始培训你,你今天可以准备一下。”

“喂,我怎么……”

“准备的意思就是说,好好睡一觉,因为一旦培训开始,我觉得你应该就没法再睡觉了。”

7月18日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数字的投影。

14……

然后我就意识到,这次李昼是铁了心要“培训”我了。我不明白他这股子异常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到底何德何能,能让他对我凭空生出这么大的信心。

再次有香气从房间里飘来,一定是普青那个贤淑的人。我迟疑着推开房门,然后猛地又关上了。

怎么说呢,一定是幻觉。

我好像看见普通青年、江东、伊莎贝拉、文艺青年围坐在一起,一脸认真地看着李昼。小白应该是一早就去上班了。说来奇怪,所有人当中看起来最弱小的她,居然是唯一一个没有失业的人。

李昼面前摆着一面黑板,戴着眼镜,拿文艺青年的中世纪锡杖当教鞭,看着他指来点去。

伊莎贝拉察觉到了我的生命迹象,生拉硬拽把我拽到了李昼面前,我被他们这副认真的架势震惊了。

“这什么东西,失业互助小组吗?”

“厘子,是这样的,我仔细想了一下,我们这个公寓里的每一个人都工作过一年以上。我们谁都有工作的能力,现在却暂时没了生存下去的能力,这是为什么?”李昼突然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的意思是短板?这种东西除了自己谁能知道。”我回答他。

“其实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也许这个东西,除了自己以外,别人都知道。”李昼露出了一个觉得自己智商很高的笑意。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都已经和自己的习惯融为一体了,发现不了自己的问题。”伊莎贝拉熟练地弹了弹烟灰。

“贝拉,你居然会听进去他说话——”我整个人都不好了,今天这群人是怎么回事。

“谁对听谁的喽。”贝拉对着阳光照了照自己的指甲,李昼满意地笑笑。

“来来,讲讲我们每个人辞职的原因。”

文艺青年已经席地而坐,手上不停转动着金刚菩提:“我的原因很简单,老板都是傻帽儿。”

我们都笑了。

贝拉揉揉太阳穴:“我一自己开店的,谈不上什么老板,非要说的话,我就不应该租房东那套房子。”

普通青年突然红了眼圈:“我不知道这个培训原来是这样的……算了,我回去打一局LOL。”

我们目瞪口呆,看着普通青年泪奔远去的背影,文艺青年叹了口气:“他是为情所困。为了女朋友,丢了工作,他在辞职之前,是我们那儿Excel玩得最棒的,也是英语最熟练的,接待所有的国际友人都需要他。他辞职的时候,马上就要升财务总监了。”

“有病吧。”伊莎贝拉的脑子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情辞职。

“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和他一起竞争财务总监的职位。两个人只能留一个。”文艺青年说。

“我还是不能理解。”

“对,一些人永远不能理解另一些人为什么会这么蠢,这就是我们要一起聊的真正用意。就像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连自己的签字都能流出去,这种程度的疏忽,应该不是粗心,而是自取灭亡。”李昼看了我一眼。

“那你呢?你自己不也辞职了?你又是为什么啊?”我吼了一嗓子。

李昼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他盯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最后他说:“无可奉告。”

“你这不对吧,”我站了起来,“怎么到你自己这儿就这么双标?你这样怎么服众啊。”

“我发现我不太适合上班。”李昼说。

“这也能叫理由?”不知道怎么的,我的怒意升了上来。我明显感觉到李昼有些事情在瞒着我,他是个完全不会撒谎的人,每次他表情和动作都很僵硬的时候,一准是有事儿。

“好了,厘子,他想说自己就说了,你别这么着不依不饶的,他组这个局不也是为了你的面试吗。”伊莎贝拉拽着我,拼命打着圆场,我咬牙切齿地又坐了回去。

“车厘子,”李昼淡淡地推了推眼镜,“我要是你,就不会关心别人的隐私八卦,我会觉得赶紧找份工作解决经济危机是最重要的事儿。”

我一时语塞,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就连李昼这种战无不胜的钢铁战士,也有这么茫然疲惫的时候。

“好了,我们继续,每个人都剖析一下自己的问题吧,然后再互相指责彼此,努力互撕。”李昼又翻了一页书,看了看我们。

客厅安静了,都是翻书的声音。

不得不说,李昼还是明智的,他抓住了事情的重点。而我们的讨论,打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异常艰难。

自己的签字被写在一张负债累累的单子上,这确实已经跌破粗心的范围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根本无法思考这个问题,每次想起来,仓库老板的脸就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其实,车厘子,我觉得你这件事情里,粗心是次要的,最大的缺点反而不在这个事情上。”李昼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叼了支烟,真令人意外。

“是轻信。”文青说。

我更加感到意外。

普青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端着零食,看着文青憨憨地笑了:“这不是你自己吗。”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厘子。你就是一直横冲直撞一直勇往直前,这个世界的路不都是直的,路上都是有坑的。你遇到坑,就横冲直撞地陷进去,踩进去,跳过去或者跳不过去,这都是你的侥幸,而不是实力。你没有害人之心,这很好,但是你也没有抵御来自他人的风险的能力。”

“这都是建刚自己的血泪史。”普青听着就笑了,文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真好,就像我和伊莎贝拉。真的,这种多年的默契绝对不是认识多年就能形成的,只有你见过这个人最美好和最落魄的时候,才会形成这种默契无比的状态。

“别说我,你的血泪史不也是一堆一堆的。”

“对啊,”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失恋而已,为什么你会沉溺在游戏里这么多年呢?”

“我……你们先吃着,我去打一局LOL。”普青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转身要走。

“普青,你回来,”我压住了他的肩膀,“你这个人真的很好,我不想看见你再这么颓废下去,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工作,如果你在职场,你一定是最可靠的类型。”

“对啊。”伊莎贝拉吼了一句,嗓子沙哑。

“我……我就是爱打LOL……”普青突然眼圈红了,“努力工作又怎么样,我买不起房子,也没有办法娶她。可是游戏……游戏里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努力,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没有背叛和伤害,没有终其一生你都无法战胜的人,没有终其一生你都买不起的东西……我在游戏里很幸福,我有我的家人和爱人,你们说,为什么我要回到现实中来?”

“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伊莎贝拉说。

“你这个最好解决了,”李昼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工作好像不是为了买房吧,你快把这个观念扭转过来。首先你得养活自己,这是前提,你不能把自己的生活成本均摊到别人身上。就算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文青帮了你不少忙吧。”

“别给他太大压力,”文青笑了,“然而谁能想到,一直没有固定工作的我,真的比你们过得滋润,别说养他,再来两个女人都没问题。”

“你看着我干吗。”伊莎贝拉说。

李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那这么说,你们这些人,能力、人脉都是没话说的,”江东合上了他的茶杯,用毛巾擦擦汗,那状态直让我想到了长征,“现在找工作,拼的就是人脉,对不对?”

我们集体沉默。

“这一次我来,真的在全北京一个认识人都没有,要是在座的你们,谁能给我找个工作,真的,您的恩情我一定牢记在心。这几年在老家,虽然我没各位这么有成就,可是我起码还有点儿积蓄,来北京就是为了闯闯,真的,求大家帮我在北京站住脚……”

“江东,”伊莎贝拉碾灭了烟头儿,“我们谁也没让别人给找工作。”

“车乾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不是……”江东完全没有意识到贝拉是这个反应,急于和伊莎贝拉处好关系,又急于辩白,又急于给所有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一时间整个人都顺拐了。

我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我说:“江东,咱们待会儿私下聊这个问题吧。”

李昼咬着烟的嘴唇也抿紧了。紧接着我突然发现那根本就不是烟,而是一个棒棒糖:“好,大概差不多了,我今晚回去想一个每个人面对面试的计划,和自己需要修炼的技能,明天早晨按计划执行,OK?”

“李昼,”伊莎贝拉问,“你这么大热情到底怎么来的啊?”

“大概是因为车厘子吧。”李昼说。

“我还是没懂。”我和伊莎贝拉异口同声地说。

“刚才刚刚收到一封邮件,是关于车厘子的。”李昼拿起我的iPad,“S集团给你发了面试通知,这次是真的。”

整个客厅里突然炸了。

如果声音有实体,我已经被高高托举了起来,又被高高地抛进了天空深处。

朋友这东西就是好,不论实际上你是多么普通,多么落魄颓唐,在他们的眼里,你总是厉害到爆棚,前途又无量。朋友是世界上最棒的魔镜,他们能把自己的雪中送炭,硬给你曲解成锦上添花。他们能让你在啃白菜叶子的时候,相信明天就会好的,明天的一切都会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说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比我还高兴。

反正我也挺高兴的。

7月20日

S集团面试前夜。

今天李昼的眼圈非常之黑,黑如图坦卡蒙,黑如L。

他熬夜给我们每个人都写了一个分析报告,里面东西很全,有短板的蛛网图,有就业状况曲线,未来发展规划。

其专业程度令人发指。

有意思的是,报告中指出,我最主要的问题并不是粗心,而是急功近利和轻信他人。

一字一句,他分析得都对。

我从来不知道李昼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不过就目前的状况看来,他不会什么才反而令人感到奇怪吧。

我翻到最后一页,这个最重要,分析的是一个人未来的发展建议和目前问题的解决办法。

他们都有,我这一页是空白的。

“李昼?”我觉得很奇怪。

他好像困了,说真的,我从未看他这么疲惫过,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虚弱:“那一页我不是没有写,是我实在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

“……我这是病入膏肓了吗?”

“也不是……你看,”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苍白的手指捻压鼻子,“你觉得普通青年问题大吗?看起来他好像是问题是最大的,其实不是,转变一下思路就可以了。”

“也是哦。”

“哦,对了,他现在已经出门找工作去了,对方是个外企,貌似不错。”李昼说。

“这……他……”

“你也觉得戏剧化?其实没那么复杂,我重新给他梳理了一下十年后的利弊而已。”李昼说。

“那江东他们呢?”我问。

“江东其实就只是一个零,他从零开始就行了,找个基础的工作先干着。伊莎贝拉怎么都能生存下去,真正的症结在于下次规划好店址就行了,我并不替她操心。文青,其实文青现在这样就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他能养活自己,并且自发形成了一个平衡。”

“那我呢?”我突然觉得一股由衷的无力。

“你太善良,讨厌竞争。脑子也不错,经常被器重,又好大喜功,一般来说,好大喜功的人通常不会被重用,顶多是眼高手低保平安,可是你,只要你想得到重用,以你的脑子和你的应变能力,真的特别容易。”李昼说。

“你好像很了解我。”我觉得有点儿意外。

“你处于风口浪尖上,却不会保护自己,所以走到哪儿,都会被坑得伤痕累累。你的问题不像江东,是业务上的问题,业务谁都能学会。不像文青,是生活习惯上的问题。不像普青,是观念上的问题。你的能力我们更是有目共睹,可是你的短板,又短在了最致命的位置。”李昼说,我突然觉得,他比我更无力。

还有10个小时S集团的面试就要开始了。可是现在,我得到的,无疑是一个判我死刑的分析报告。

“车厘子,咱们还有时间,现在开始吧,先学学基础的,首先是树立保护自己的基本意识。”李昼翻开了一页纸,准备给我写写画画。

我盯着他,一直盯着他。一直盯到他突然问我:“你看我干吗?”

“我突然发现你好像对我挺好的。”我说。

李昼翻了一个酷似伊莎贝拉的白眼:“我是不是应该说苍天有眼?”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

“你觉得呢?”他看了我一眼,我突然觉得他也有点儿紧张,声音里有熟悉的僵硬感。

“……你想管我借钱?”

“……我先睡一会儿。”李昼直接一头栽进沙发,人事不省。

“我……我开玩笑的,你别睡啊……”

“厘子,厘子。”此时一个细小的声音突然从黑暗深处传来,简直像聂小倩,我哆嗦了一下,然后才看见小白。

小白在这个房子里住得无声无息,我经常一连几天都看不见她出没。小白递给我一块自己烙的薄饼,我接过来直接咬,她冲我笑,我恶意地抹她一鼻子油,她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笑了。

经历过上次的事情,伊莎贝拉和李昼再也没说过小白什么不好。消除了他们之间的误会,我心里也多少安宁了不少。

“明天去面试了?准备得怎么样?”

我耸耸肩。

“我觉得你肯定行,你能力那么强。”

“强有什么用。”我苦笑。

“厘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提……”小白不知怎么,突然就转移了话题。

“说,别吞吞吐吐的。”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伪造签名的事情,有消息吗?”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暂时没有,你有什么线索吗?”

“那天李昼和老甄长谈之后就离职了,公司有很多关于他的不好的传闻。”

“一定不是李昼。”我直接打断了小白。

“厘子,他和你相处这么久,你真的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吗?他为什么那么急着怀疑我?那时候才事发第三天,他怎么就那么肯定啊,我不服的。”小白小声嗫嚅着,表情却一反常态的坚决。

“那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是李昼啊,你不怕我觉得你是在报复?”我问。

“我不怕,”小白说,“他对你这么好,一定是因为想帮你?难道就不能是心虚吗?”

“小白,”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不是喜欢李昼吗?”

小白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红晕染上了她雪白的脸。

而李昼,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淡黄色的视线穿过客厅,看向我们。

整整一夜的时间,我几乎都没怎么睡觉。

李昼和小白的脸在我脑海中反复切换,我现在开始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一边是给我交了一个月的房租的小白。

一边是为我尽心竭力的李昼。

总之无论谁是真的,李昼都说对了一句话:“首先第一步,是要学会保护自己。”

“这件事获得最大利益的是谁?”李昼还说。

或者换个思路想,到底谁更需要这500万元?

什么人可以假借我的名义筹集到钱,却没逃跑呢?

紧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李昼离职了。这回,我再也无法入睡了。

闹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响起的,天开始出现一抹迷蒙的亮色,天就这么好死不死地亮了啊……

为什么我的生活老是被我搞成这样。

我毫无准备,千疮百孔,却只能前行。

7月20日

S集团的所有面试都安排在上午九点举行。

也就是说,在失业了20余天之后,我又一次有幸体验一把京城每早的30万人大狂欢——挤地铁。

强行把脑子里的疑惑和恐惧甩出去,我开始哄我自己。

这简直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迎着早晨升起的太阳,我目光坚毅,嘴唇紧抿,握紧手里小小的iPhone4,塞好耳机,把音乐调到慷慨激昂的《亡灵序曲》,以参战杀敌的勇气,闭眼投入到浩浩荡荡的挤地铁大潮之中。

如果现在有一个解说员在天空中俯瞰这个世界,他大概会如此说——

观众朋友们,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7点10分,我们的车厘子出发了!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块小面包,嘴里叼着一袋牛奶,奋力冲刺在通往地铁的路上。快,上天桥,避开发小广告的!闪避+1,好的!避开身后狂跑的人,以免误伤!闪避+2,好的!

地铁站到了!车厘子现在已经下桥!可以看见,清晨地铁采取了临时管制措施,进入地铁口之前需要排一条——绕四个弯的长队,至于人数——有密集恐惧症的朋友,请暂时闭目休息,谢谢。

目前,车厘子已经进入四连发卡弯的排队队列当中了。显然,地铁的服务器已经爆满,列队等待的时间较长。目前的整体情况是队列总长度300米,移动速度为每秒钟05米。大家现在有闻到一种汗蒸的气味吗?那是在场几千人头顶蒸发的汗味。要小心胳膊千万不要碰到身边的人,没准儿你会贴到一手滑腻腻的汗液。什么?!车厘子还在喝那半袋牛奶?好样的车厘子,这正是补充体力的时候!因为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

7点40分。现在车厘子终于抵达地铁站门口!

我终于微微笑了一下,盯着人群毛茸茸的脑袋,幻想天空里头有一个解说员,会说出这么一些搞笑的字眼。我都快要出现幻觉了。热浪一阵一阵冲过来,千万人汇聚成一股黑压压的力量,他们头上蒸发出的汗蒸腾成云,密密匝匝,让这个城市从来都看不见真正的天空。我随着人流的速度,被裹挟着,压制着,推着,卷着,往前一步一步地挪,人们全都没有说话,血脉的震动和脚步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轰鸣,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我们这成千上万没有表情、没有话语的人还活着,我们是生命,我们也许还会思考。

到了地铁站门口,一大团汹涌的人聚集在一个个窄小的地铁入口,玻璃门底下就是铺就铁轨的大坑,时常听说这里死过人,或者有高压电。可是我们不怕,黑压压的人群缓慢地对着大坑用力挤压,最前面的人被挤得几乎贴在玻璃门上。

远处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轰鸣,真正的战争开始了。

观众朋友们,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地铁到了!地铁的闸门就这样拉开,天啊,因为接近终点,车里几乎还是空的!快,冲啊!为首的几个被挤压扁平的人,他们一个跟头摔进了地铁,摸爬滚打地找座位!真遗憾,座位已经满了,请这部分乘客往车厢中部走,走——又一波乘客袭击来了!看好行李,加强防守,千万不要摔倒!第三波乘客,第四波乘客……我们的车厘子小姐呢?!看,她在这儿,我们找到她了!她正贴着一个中年白领的后背,艰难地行进,可是车厢已经塞满了啊,门口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显然中年白领已经放弃了登车,准备等候下次列车。我们的车厘子是否会就此放弃呢?这还是一个未知数。

——她没有放弃,她没有!她闭上了眼睛,一脚踏入了车厢门口的空隙,可是那个空隙仅能容下一只左脚啊!

嘀,嘀。

嘀,嘀。

糟了,车门即将关闭,车厘子这种半身里半身外的状态会被夹死的,嘀嘀声又响起来了,车厘子,快回来!

广告之后更精彩。

靠,这也有广告,我脑子更加凌乱,嘀嘀的声音听上去像雷管的倒计时,我闭上眼睛,收拢双臂,整个人对着门口挤满的人群倒下去。

别看他们满,人是软的,你往里一推、一挤,马上就有了你容身的地方了。我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猛扑进去,插入了绵软的、正方形的人群,好像切开了一个布丁,我扭身把包拽过来,不小心拽掉了一个耳机,赶紧摁回去。好了,摁回去了。继续。

列车缓缓发动,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趔趄,身边有人怒目而视,我随口说句抱歉。之后又开始了迷迷糊糊的脑内幻想,如果解说员讲到我终于挤进来了,看电视的人会不会扔帽子欢呼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妄想非常不错,借着这点儿稀薄的脑内剧场,我似乎每天都能当上一次英雄呢。想到这里,我忽然飘飘然起来。这种飘飘悠悠的感觉……

糟了。我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挤地铁了。我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身体不自觉地就往后倒。

天啊,车厘子,车厘子晕倒了,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怎么了?小姐?”有好心人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给我让了座位,我看不见东西,勉强咧嘴笑了一下。“谢谢。”幸亏遇到好人了,我想。

“立水桥站到了,we are arriving at Lishuiqiao station…”迷迷糊糊知道好心人下了车。我连他的样子都没看见,他却帮了我。他的脚步和四面八方的热量一起挤压着我,告诉我不能倒下。

车子一启动,我整个身体甩在了身边的乘客身上,赶紧稳住,闭住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中腥臊难闻的汗气,慢慢调整呼吸。

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我必须要挺住,挺住,挺住……

5号线的地铁起初是轻轨,忽然你会觉得眼前一黑,你就知道,到地下了,要转车了。

标准的女音又响起来,很温柔,却起着发令枪的作用。“前方到站,惠新西——”

“你下吗,你下吗?拜托让一下!”

“你下吗,你下吗?”

“别挤了呗!”

“你下吗?”

我艰难地站起来,在拥挤的人群中拱动,听到这一句粗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笑,就泄了力气,被人踩了好几脚,顶到了后面。

播音又一次模模糊糊地响了,我都不需要听,就知道那是什么。地铁平滑的拉门,嘀一声,向两侧平滑地拉开。

人,都是人,软得让人使不上力气,我挤不出来。

嘀,嘀。

时间马上就要来不及了。看着黑压压的一群衣角和呼吸,我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往人群里一顶,抓起一条胳膊往外一轮,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我冲着那条光明的缝隙扑了出去,打了个趔趄。马上我就挨了骂。

“干什么!挤,挤!别挤了!”

我的视线深深对着尖叫的人横了一刀。她马上噤声儿了。我借着这个空隙,顶着人翻出了地铁。转车!

又是四连发卡排,还是在电梯上的,电梯还是滚动的!滚动的电梯还是奥迪斯的!

我早就对这种事情不知道害怕了。生生挤入那带着齿轮的冰冷机器,胸腔里油然蒸腾起一股血肉模糊的快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星星在我眼角一颗颗冒出,我挤在人群里,知道自己不会倒下。

如果你以为战争就此结束了,你就错了。从惠新西街南口到三元桥,这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这里是人山人海,声名远播十号线。

十号线的人依然是软的,但是因为密度实在太大,敢挤进去,你就会被活活弹出来。夹紫手掌之类的事情在这里屡有发生。我心急如焚足足等了三辆车,终于找到一条缝儿,一手撑住车顶,收了脚,进来了。

不能闲着,现在的松懈将导致后果惨烈。我瞥到了座椅空隙和车门之间的角。就是这里,我还有一分二十秒,我必须在这个时间挤到这个角落。否则——

否则一分二十秒后,芍药居地铁站会拥上来一大堆人,死死堵住出去的门,挤扁所有靠近门口的人类。唯有在这个角落,连绞肉机都绞杀不到你。

这个角落,自然也就成了每次的兵家必争之地。我刚伸出一脚,马上有一男一女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男人横过胳膊,女人高跟鞋寒光一闪,我抱着胳膊摇摇头,表示不争,他俩对视的视线马上擦出了火花。好机会!我一个寸步往角落里刚一落脚,一双皮鞋就狠狠踩了上去。一个抱小孩的农妇凶狠地看着我,我瞬间犹豫了。

就在这一刻,车忽然缓缓停下,芍药居——

说时迟那时快,我仅仅剩下0.1秒的反应时间,我抓住栏杆,直接一拧身体,躲到了栏杆后面。

必须是后面,虽然后面离门口更远。若是你在栏杆前面,那么你将以身后插着两根钢筋的姿势迎接500公斤的人体挤压。祝好运。

暂时安全了,现在我还剩下两分钟的时间,从人群里挤出来,抵达1.5米外的门口。途中——每到这个时候都能让人油然燃起杀意,一遍一遍幻想这一群人被自己割裂,撕碎,血肉横飞,自己带着一头一脸的血冲出去——

地铁国贸站到了。

随着一个慢动作,我随着脑内幻想出来的血肉一起,稀里哗啦地冲出了地铁。我膝盖一软,单膝跪上了冰凉的地面。隐约有人抓我的胳膊。“……小姑娘……没事吧……”

我拼命摇头,眼前一片麻麻的酥冷。冷汗一下子就渗出来了。

一秒,两秒,十秒。

我终于恢复了视力。眼前是一条平滑的扁形通道,光洁的通道尽头是一丝微弱的阳光。

豁然开朗。

我深深吸了一口终于干净的空气,坐着电梯走上去,电梯尽头,是一块锃明瓦亮苍蓝色天空。

S公司到了。

其实有时候你选择留在一个城市,真的会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比如说,S集团的大楼。

那时候我考研失利,我其实很自由,我可以去全国任何一个地方。那天我莫名其妙得了一个奖,是一张电影票,位置在S集团大厦下面的卢米埃影城。

大楼是一幢玻璃钢结构的巨大三角,像极了卢浮宫门口的那个。

当然不只这么简单,这幢大楼里有一个设计师纯粹的灵魂。

你走进去的时候,永远不知道什么地方会冒出惊喜。所有的楼梯和楼层的布置都打破了空间结构。

也许你的脚下会踩着一个奢侈品店的天花板,走廊深处会有树根与女人交缠的艺术装置。一道白色的走廊直接从空中贯穿建筑,中间镶嵌着幽蓝的灯光,红色的公牛悬浮其上。

大厅中央有赤裸的娇笑的猪头女人,或者佛陀。佛陀周身有红色的丝线,一直高悬到玻璃金字塔的顶端,犹如光线笼罩。

这个地方的线可以被人误看成光,光也会被误以为实体。楼后的一片空地上,有着一群古老图腾一般的塑像,张大嘴巴,无声无息地面向北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们黑沉沉的影子,山顶洞的旧民隐藏在这个现代工业文明集萃的金字塔深处。

你走在这个建筑里,时间与空间尽数模糊起来,你也许一脚在唐朝,下一脚就去了北极,极光在你的头上闪耀,而你,正行走在玫瑰十字军东征的路上。

它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不该出现在三里屯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

它就这么理直气壮地伫立在天地之间,打破所有我能想到的商业定律和俗世观念。每次看到它,我都会由衷产生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狂喜,狂喜到脑子一片空白。

抱歉,虽然已经在这个工业社会浸淫这么久了,我还是会对美的东西没办法抗拒,它太美。美得通灵剔透,让人有捉不住的焦躁。

而今我就站在它面前。

面试的位置在金字塔的顶端。一个非常长的扶梯直接通到上面。来面试的人清一色的工装,和这个建筑说不出的违和,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领口沾染汗渍的麻布长裙和念珠,突然由衷产生了一种鱼死网破的错觉——显然不是我错了,就是他们集体都错了。

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李昼的概率学说,随后心里一凉。

电梯通到天顶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深处是一扇古木门。先来的考生已经坐在钢铁流线型的一排椅子上,翻看着资料,口中念念有词,一个一个活像备考的学生。

而我则像一个马上就要进考场了却连考哪科都不知道的学生。

我心里凉了又凉。

一瞬间早年成功学和营销的各种故事在我脑海中甚嚣尘上,什么捡了个纸团、扶了个门口的老奶奶、被老板的女儿看中等等的烂俗段子在我脑子里抑制不住地闪。

还好,地面干净得连一缕尘埃都没有。S集团也没有这么蠢不可耐。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向同一个方向。

门开了。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前微笑:“045号,欢迎。”

被叫到的人一哆嗦,捏着两张纸,诚惶诚恐地走了进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号码:047号。

“这……我还完全没准备呢。”我还没碎碎念完一句话,门突然再次开了。

045号面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一边走,一边红了眼眶。

女人再次站在门口微笑:“046号,欢迎。”

我连呼吸都困难了。

046号微微蜷缩着身体,走路的姿势都顺拐了。我突然发现这个身影有点儿面熟。

是老王?

打从C集团离开之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我还以为不会再见面了呢。

老王在里面待了一会儿,门还是没有开,大概他还是幸运的吧。

我盯着手表,看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老王一直都没出来。我的手心渐渐出了汗。我站起来,想擦擦,突然一个白色的小纸片掉了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是昨晚有人塞进我的口袋的。

我迟疑着打开,一个熟悉的字体撞进了我的视线,李昼,又是李昼。

这家伙居然贴心无比地给我准备了小抄。

1.尽量模糊你在C集团的经历。离开C集团的原因只能有俩,咬死不能瞎说。一是想创业。再进一步,不想创业的唯一理由是S集团招人。

2.有人如果问及伪造签名的事情,你就说你已经抓住真凶并不日将启动法律程序,具体是谁,涉及任何事情你都说无可奉告。

3.谈薪不能手软。

……

7.从本我、自我和超我来说,人往往会选择超我的工作,做自我的业绩,最终辞职的根本原因都是本我。

……

林林总总,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折叠好的明信片,看样子这家伙的眼圈又要深邃了。我莫名地想笑,鼻子又发酸,没控制好,变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表情。

“047号,欢迎。”

她叫到第二遍我才意识到。

门就这么开了,我云里雾里地踏了进去,脸上还带着那个难看的表情。

老王已经不在这个房间了,奇怪的是,我也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一个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微微抬了抬下巴。

“通过我,你才可以去里面的房间。”她看着我。

我骤然想起了以前游戏中的副本,先打掉一个小BOSS,后面有大BOSS,最终还有隐藏关卡,打开了里面还有大大大BOSS……

应该是三个考官。

“好的,我准备好了。”我说。

可是她却好像没听见一样,低头看书,看资料。进行自己的工作。

“您好?”

她还完全没有听见的样子,自顾自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我有点儿反应过来,为什么045哭着出去了。

我有点儿急,这就等于是完全没有题目,这让我怎么办。我想了想,决定看看她在做什么,也许这里面有线索。

什么都没有,只是今天的面试人员名单。

一分一秒过去了。她打开了计时器,五分钟,也就是说,我只剩下五分钟了。

“你好,我可以问您问题吗?”我说。

她依然忙着自己的事情。

她身后有两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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