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出声,便是一句直接的质问:“仙帝可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做此决定?”
“自然是。”
“青舯辅佐仙帝已有数千年。我了解仙帝并非冲动行事之人……只是在那趾娘尚未澄清嫌疑之前,就早早放她回去,怕是有些不妥。”
青嵩帝和男人一个四目对望,便知他心中所想。面前这人,如兄如父,懂他护他,是值得自己完全信赖之人。
他忽然一笑,发自肺腑,“青舯既然对我如此了解,就该清楚我早就暗中铺排好一切。”他忆起女人方才的表现,沉静不迫,不怯不懦,把整件事分析得有理有据,最后所述,更是情真意挚得教人难辨真假。
不得不承认,他在那一刻,的确有了动摇。
“虽说我用回生术看到让技婆魂魄尽散之人,正是趾娘无疑,但其行事动机未免太过牵强。倘若她想利用纸上字迹嫁祸给芙尾,又为何不等她露面后再行动?再者……”他思忖片刻,斟酌道,“仙庭传言趾娘与塔里妖邪勾结,助其逃脱。我倒觉得,这一切分明是有人想故意陷害,让她做替罪恶人。”
“仙帝说得倒也在理。那这幕后之人,您可有大概猜测?”
“尚且不明。”青嵩帝抿唇不语,陷入沉思之中。
青舯知他必定也觉得此事棘手,所以只是默立一旁,静待他发话。
“你继续留意妖族情况,一有异动,立即禀报。至于其他的,我自有应对。”
男人心领神会,很快回了声“是”,便转身走入裂缝之中。不过转瞬之间,那墙竟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回到九趾宫时,已是暮色四合。或许是关键时刻潜力更易被激发,虞步宜独自一人,竟也能找到回去的路。当视线被一路燃起的宫灯映亮,恍惚间,她竟有种回到家的安宁感。
“主母?镜宵没看错……”
“我离开之前便说过,不会让镜宵久等的。”
小丫头大概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天,见到她时,先是怔愣了半晌,等反应过来,竟激动得忘了礼数,一下就扑到她怀里去了。
那感觉,暖暖的,像一只猫在向你撒娇。你能给的,除了温柔,还是温柔。
“镜宵,切莫失礼。”
若不是瑁慈出现做了提醒,虞步宜差点就伸出手去轻抚她的脑袋。
“镜宵一时情急,还望主母不要怪罪。”
“怎会,镜宵拿真心待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瞅瞅小姑娘脸红成苹果,虞步宜也收起逗她的心思,转而问向一旁的瑁慈,“今日可见着技婆了?”
瑁慈摇摇头。
“主母恕罪……”
眼看两人又要跪地求饶,她赶紧止住,拿出不容辩驳的语气,“此事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搞鬼,与你们无关。不过往后行事,也的确该谨慎些。可听明白了?”
得到她们异口同声的回应,虞步宜这才觉得如释重负。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舒舒服服泡个美人浴,再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只是当她真的钻进被窝里,却是睡意全无。正如青嵩帝所言,若一个人身上发生太多意外,难免会引起怀疑。怎么会如此之巧,她一回来,天衣就坏了呢?
难道这九趾宫里出了内鬼?
她脑海浮现镜宵和瑁慈的面容……不可能,这二人对自己是情真意切,其他人可能性还大些……
“啊啊啊——”
她抱着枕头使劲儿揉搓几下,心绪烦乱,纠作一团。
和昨日一样,天微微亮时,她便觉得躁动得很,始终无法安睡。刚吃过早饭,便有贵客登门——“我来看看九趾妹妹。”
“我还说明日便去找尾姐姐呢。”
“那我与妹妹,可真是心有灵犀。”
虞步宜笑笑表示认同。
两人一路走到禝园,芙尾方说想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第一次和妹妹彻夜长谈,便是在这呢。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再尝到妹妹亲手酿的靡酡香?”
“姐姐,趾娘的记忆还没恢复……”
照她所说,这九趾主母还是个心灵手巧之人,虽然自己的厨艺也拿得出手,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仙庭,怕是很难施展啊。
“那真是可惜了……”芙尾瞧她一眼,一双手又柔柔缠上来。“若是想不起,那便算了吧。只要你从此,记得我这个尾姐姐便好。”
“尾姐姐琼姿花貌,兰心蕙性,趾娘就算想忘记也难呐。”
天知道这两个词她在脑子里搜刮了多久吗?!幸好自己以前翻过十几本古言小说,不然的话,尾姐姐估计会笑她肤浅得很,词穷到只能用“人美胸大”来形容。
芙尾听她一番夸赞,不由羞红了脸,那娇答答的女儿情态看得自己也不免心动。聊了几分钟,女子又站起身,拖着月白长裙走到一株结着浅黄长条果的树前。
“方才听镜宵谈起,昨日仙帝来过妹妹这,一副要拿人质问的样子……”
虞步宜面上仍撑着笑,心里对镜宵这口直心快的性子却有些不满。尾姐姐就算再亲,也不是九趾宫人,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丫头竟不明白?
“昨日仙帝突然来我宫中,说想瞧瞧我穿九趾天衣的样子。不过妹妹觉得,这事倒是蹊跷得很……”
“嗯?此话怎讲?”
“不瞒姐姐,自我那日回到九趾宫后,天衣便被一只奇奇怪怪的小东西给咬坏了。仙帝见事发凑巧,怨我是存心骗他……”
她讲这话时,芙尾始终背对着她。虞步宜实在好奇她的反应,这才拿出哭腔憋出了几星泪花,好让她转过身来。
“妹妹好端端的,怎流起泪来了?”
“自我回来后,总感觉诸事不顺,今日见了姐姐,说了些掏心窝的话,一时情难自控……”她一低头,泪珠便叭嗒嗒往下掉,一副委屈不已的模样。
虞步宜曾在书上看过,情绪是可以通过肢体语言调节的。你上扬嘴角强迫自己笑,便真的能感到些许愉快。同样,只要你酝酿出泪意,暗示自己快点哭,便会很快感觉悲伤。
虞步宜此刻,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刚开始不过是假装流泪,谁知到了最后,这情绪就跟开闸的洪水似的,止也止不住。她掩面抽泣,仿佛装着满肚的伤心事。自己一个穿越来到这天上,所要忍受的却多过自己享受的: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还要千防万防,把小命系牢。
“妹妹莫哭,看你这般,我也难受……”芙尾见她哭得忘我,叹息一声,无奈道,“出来也有些时候了,我随妹妹回去吧。”
说来也怪,虞步宜之所以在她面前扮可怜,除了是探她反应,也是想让这场谈话就此打住:要是她追问起仙帝把自己带去哪了干了啥事,这可让她怎么回答?她现在只是暂时确定芙尾对自己并无恶意,但也难保感觉无误,到最后发现此女根本就是笑面阎罗。
何况在青篱宫发生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这事关主母的尊严,那人大概也不允许她泄露出去。
现在听芙尾这样讲,她这泪水收几下竟没了踪迹。只是她红通的眸子跟熟透的李子似的,倒把镜宵吓了一跳。
“主母这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方才和姐姐说话,触到了伤心处。”
“唉。”镜宵给她擦了下脸,像个操心的小大人。虞步宜被她这模样逗笑,眉间的清愁也顷刻长了翅飞走。
“主母看我干嘛?”
“看镜宵可爱。”
“唉。”她再叹口气,却是欢快的娇嗔。
虞步宜又撑着脑袋瞅她几下,默默感慨难怪世人都想做神仙。小姑娘都已有三千岁高龄了,却仍是细皮嫩肉,娇俏貌美如十七岁少女。
“镜宵……”
“嗯?”
她忽然想起一事,“你可会做靡酡香?”
“当然,这还是主母教我的呢。”
“那你明日教我做吧。”
所谓的靡酡香,其实还是九趾族的“特产”。酿制工序共有四道,所使的工具也是五花八门。最关键的步骤,是将那形似圣女果干的东西放入酿好的岐磺露中浸泡半日,再倒入专门的坛子中放置三天三夜。这样以后,打开坛口,便能闻到靡靡浓香,倒入玉器中,可见其色泽微紫,饮上一杯,美人双颊便会呈现酡红。靡酡香之名,也是由此得来。
虞步宜并不爱喝酒,酒量自然也算不得好。这靡酡香味似清甜果酒,但后劲儿却是相当劲猛。她在镜宵指导下,第一次就成功酿成了靡酡香。自豪感满溢,便多喝了几杯。只是苦了镜宵,一路把她半拖半抱地放到床榻上休息,完了还被瑁慈发现,又是一顿教训。
虞步宜转醒时,已是两日之后。镜宵守在一旁,已经不自禁打起了瞌睡。她玩性大发,施法撩起她耳鬓一缕乌发,放到她鼻端一阵逗弄。
“阿嚏!”镜宵大大地失了态,猛一睁眼,入目的是虞步宜那张奸计得逞的笑脸。
“主母怎跟孩童似的?”小姑娘朝她嘟唇抱怨,这模样瞧得虞步宜心都要融掉。
这丫头是吃可爱长大的?要是她有个妹妹,应该也是这般吧?
“谁让镜宵长得如此玲珑可人呢?我这可是情不自禁呐……”
“主母就爱逗人!”小姑娘作势要走,刚一迈步,突地又想起什么来,转身又换上了烂漫笑颜。“我瞧主母今日很是高兴,那镜宵就再讲一个好消息。”
虞步宜努力表现出一副“我好想听我好有兴趣”的样子。单纯的小丫头被取悦,也不再卖关子,“仙帝刚才来看过主母……”
“什么?!”她刚听到开头,就急忙让镜宵把镜子拿来。发型倒还好,就是这两颊的红云仍未消褪,跟打了腮红一般。她自恋地摸摸脸蛋……其实,这样也挺好看的。
虽然她对男人无感,但考虑到他好歹也算一个颜值极高的帅哥,自己也是会顾忌形象的好吗。
“主母可是妖族第一美人,何必慌乱至此?”
虞步宜朝她甩去一记眼波,小丫头不禁疑惑自己是否着了魔,不然她为何有春心荡漾之感?
“仙帝可有提起什么来?”
“这便是镜宵要说的……后日即是薙圭老族长的八千寿辰,仙帝特许主母回妖界一趟……”她偷觑几下虞步宜的表情,既无太多讶异,也无狂喜之色,当下就纳闷起来。
“主母都不觉得开心么?”
“当然开心。只是这次回来后,我对爹娘对以前的生活都没有印象……”她垂头盯着被褥上的花纹,像是陷入了伤感。
“有镜宵陪着,主母怕什么?而且啊,您是回自家,再怎么也是值得庆贺之事……”
“回自家?”虞步宜把这词在舌尖上掂了几下。
算起来,她已经有半年多没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