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牢里，晋鳌倒比她想象中安分许多，他的眼眸，甚至比以往都要纯粹莹亮。
“你哭过了么？”
虞步宜出门前，特意在镜子里照了一番。她忽然发觉，自己竟很久没这么伤心过。只要睁着眼睛，泪液便会止不住流，她找不到控制的开关。所以这一路，旁人的目光总带着打量。丢脸就丢脸吧，反正现在，都无所谓了。
面前这人，她相信会受到应有惩罚。自己哪怕再怨，发生的已不能更改，裂痕亦无法弥补。什么都晚了。
“听说你要见我。”
她方才哭得太狠，耗力太多，此刻讲话难免有些沙哑。
“嗯，把你想知道的，都一并告诉了。”
虞步宜这才细细端详起男人来。在他脸上，呈现的是异常的宁静。语调平和得如一阵微风。不禁让她想起看破尘世超脱淡然的僧尼。
“我是怎么来到仙庭的？要……如何才能回去？”
“趾娘……”晋鳌仰头望她，眸子澄澈得似汪清泉，“这次我不会再骗你了。”
女子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他之前所说，竟连八分可信度都没有。九趾主母去往凡间，根本是由他造成。而自己被选中顶替，也只是为了助他完成夺位大计。不知为何，虞步宜直觉晋鳌这回所述方为事实，若九趾主母非她曾曾……曾祖母，又用自身血液喂养子女，他们这个家族，怎会模样相像、长寿多福？
所以，她其实是半妖半人？难怪墓灵能嗅出她身上的妖气……
“晋鳌，那元始天索在哪？”
男子并未犹豫，一齐把此物的有关事宜通通告诉了她。
虞步宜怎会猜到，她所求的真相，居然会以这般轻易的方式揭晓。若她能早些知道少点弯绕，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离开前，她又回顾晋鳌最后一眼。“趾娘，你要走了么？”难以想象啊，这个算计了所有人的男子，竟会用这样纯真的眼神看她。
不知怎的，见到男子那水一般纯澈的双眸，她总会忆起这人对自己倾诉衷肠的几个夜晚。
寂寞的，哀怜的。仿佛一只缩在角落的小兽。
还有那晚的立后大典，他拼尽全力也想拉住自己的手……
那些袒露的脆弱和情意，她相信，都是真的。
或许，这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吧。虞步宜这么一想，突地感伤起来。兴许她和那人一样，见完这一次，从此便再也不能相逢。
按晋鳌所说，元始天索过几日便会重现。等她过完几天流浪日子，大概就能回到梦寐以求之处。
分别之际，镜宵自然拉着她一顿哭诉。虞步宜虽有不忍，但也明白，天意若让两人缘尽于此，即便一方再强留，也是徒劳无用。她虽然恼恨这种身不由己，但也只能认命。
她和那人，和镜宵，终究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主母，我再去求求仙帝吧……主母……”
小丫头已哭得跪地不起。
“不必了，镜宵，就此别过吧……”
虞步宜一咬牙，便施了定身术挣开了紧拽自己的手。
青嵩帝赶到时，女子早就不知去向。
虞步宜与晋鳌交谈时，他便一直躲在暗处。等她一走，自己才现身带晋鳌去夙闻山。十重青那夜，自己体内力量亦达到巅峰，趁此时机，他便将仙丹炼成，让晋鳌服下，从此忘忧怨远悲苦，一心吐露真言真语，和初生的孩童无异。
戟父那日和晋鳌达成约定后，便一直等着帝赐封号，族人能位列仙班——这是祖宗的遗愿，若非当初天战，恐怕早已实现。谁想过了一阵，却等来青嵩帝重登帝位的消息。扛鼎族人这日正忧心不已，巡逻的人却说青嵩帝和晋鳌已抵达夙闻山。
“戟父，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你们做好防备。其余的，我来应对。”
敌对的两方再见，戟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今日我来，可不是想宣战的。”
男人首先发话，暗示他不必急躁。
“若我说，当年天战，其实是个误会，戟父可会相信？”
戟父不语，倒看他要耍什么花招。
晋鳌这才上前把实情一一讲出。而戟父听完，眼珠子已快瞪出来。
“此话当真？！”他一把抓住晋鳌衣领，胸口忿忿不平。
“当真。”
他忍住把男人一脚踹开的冲动，语气仍是半信半疑。
青嵩帝见状，随即将父君生前所留的仙谕拿出来，“将扛鼎族收入仙庭，位列仙班”——一行字赫然醒目。
“戟父可以回想，我父君生前待你们如何，可有大开杀戒、无情驱逐？”
男人想想，也觉得有理。青嵩帝又唤来身后几个拔山使。
“不瞒戟父，这些人正是当年天战中仙庭擒获的扛鼎族人的后代，你大可问问，他们在仙庭，过得好还是不好。”
拔山使虽常干些苦力活，但在一众小仙里头，享受的可是最高等待遇。
经过一番询问，戟父难免产生动摇：莫非，真是自己错了？
虽然道别前，男人说要好好思虑几天，但青嵩帝对最后的结果，已然胸怀自信。
“我以为，青哥会先去找趾娘的。”
耳闻那名字，仙帝不免来气。“我为何要找那薄情寡义的女人？”
晋鳌摇摇头，面目却仍是平和。“没想到青哥刚解除一桩误会，现在却又绕进另一个误会里。”
原来，她对许多事，果然不知情。即便当初是假意，后来却是付诸真情……青嵩帝已能想象女子离开时，是怎样的伤心欲绝。
镜宵哪里见过仙帝这般失魂的模样。她怔愣片刻，眼泪花又涌出来：“我不知道，主母没说她去哪了……”
男人一瞬间就爆红了眼眶。
趾娘，他的趾娘，会去哪？金蛾，对！引路金蛾……他慌忙掉头，险些崴到脚，镜宵见了，却是又急又喜：看来过不了多久，又能看到主母了！
青嵩帝是在仙庭南端找到虞步宜的。若她再走远一些，就到了仙妖两族的交界——看来她是打算和老族长一行人告别。
“趾娘……”他急急追上去，因用力过猛，差点将女子按倒在地。
虞步宜只感觉那热泪似藏在胸腔里，如今被他一抱，就这么涌了出来。
她没挣扎，只是平淡问道：“你不是想赶我走么？”
“趾娘，都是我的错……”
“你错在哪？”
“不该还没问清就误会你、驱赶你，让你伤心……”
“呵，我从不为不相干的人伤心。”
“趾娘是对我失望了么？”
男人将她扳转过来，脸上的表情，竟和一个认错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虞步宜努力告诫自己要撑住，不能崩。她的气，哪是这么容易消的。
“趾娘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我要你原地转一百圈大喊我是猪我是狗我是一个烂皮球。”
“这便是你们那惩罚人的方式？”
“少废话！快点做！”
高高在上的仙庭帝君，果然在她面前开始了转圈。
“……七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趾娘，好了么？我有些……晕了。”
“停！好了！”看他那怂样，哼，这事儿就暂且翻篇吧。
“趾娘，我……”男人摇摇晃晃，脚站不稳，竟直接朝她扑来。
“喂，你……”虞步宜话音未落，青嵩帝已倒在她身上，趁她不备又偷了一个香吻。
女子面色瞬间涨红。粉艳艳的，似抹了一脸的胭脂。见他还要再来，虞步宜赶紧止住。这人，枉她还以为是什么禁欲系美男，原来……也是不正经得很。
“咳咳，其实我是故意走得慢些的……我心里总感觉，你会来……”就像那日，你在我耳边，说等我回来。
“看来青嵩，没让趾娘失望。”
虞步宜感觉他得意的样子真欠扁。
“但我还没说原谅你。而且……”她猛地将男人推开，佯装怒气道，“我本就想着回妖界交代完一切后，就回到原来的世界去。所以呢，你和我，终究是有缘无分。”
虞步宜本是讲的玩笑话，谁知话一出口，不仅男人变了脸色，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出一股悲凉来。
所幸后来，这种感伤并未来得及成形——她通过元始天索回到人界后，时间已不知过了几百年，她的生身父母，早已化为白骨，所有熟识的人，早就不在世间——这是另一种悲伤，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哪会料到，自己离家出来工作那天，见爸妈竟是最后一面。
这事之后，她将自己关在屋内，不吃不喝不见人，只守着钱包内衬里夹的照片默默流泪。再见天日时，她不由感到身心恍惚脚步缥缈。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把等候在外的人吓了一跳。
禁闭了两日，虞步宜总算缓过来。往乐观处想，她无家可归，或许便是命运给她的暗示。从此，自己便要在这仙庭，以九趾主母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青嵩帝见女子开始喊饿要吃饭，过后又追问起晋鳌和芙尾的情况，便知她已在渐渐恢复原样。
“芙尾近来变得有些神志疯癫，不过我已在命人医治。晋鳌……我已抹去他全部记忆，他如今在跟着东鸾上仙做事。”
虞步宜听完，陡然生出人事苍凉之感。
“那璟婄上仙呢？你可是他的‘青嵩哥哥’……”
“趾娘这是吃醋了？”青嵩帝摸摸她脸蛋，却是笑得开怀，“她自小便这么叫我，我又有什么办法。霹雳上仙和芃泽上仙都是开明之人，我若不依，他们也不会强求。趾娘放心，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虞步宜吓得赶紧起身，作势要回帝膳堂去干活。几天不见，这人撩妹的本事可是越发高明了。
“趾娘还想到跟着禹莨仙倌么？”
男人这下却换了正经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