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琪的肺部和腹部被连捅了三刀,当即倒地。那个人转身就跑,白正疆立马起身追上去。两人厮打之中,白正疆夺下了凶手的刀。那人没有犹豫几秒,就转身逃走了。
白正疆正要再追,倒在血泊中的徐安琪呻吟了一声。一面是急速逃跑的凶手,一面是重伤的受害人,白正疆陷入了矛盾。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凶手,转身跑到徐安琪旁边。
“你怎么样?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你再坚持一会儿。”
“咳咳……”徐安琪的肺部被刺穿,随着呼吸咳出了一口鲜血,虚弱地半睁着双眼:“白正疆,你还记得我吗?”
白正疆点头:“我认识你,我前两天去过你的花店。”
“罢了……”徐安琪眼中的光芒熄灭了一些,看上去很失望,闭上眼睛幽幽地说,“我好想回家……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白正疆想为她打气:“别泄气,你再坚持一会儿,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你不明白……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像是随时会消失,“正疆,这里好冷,这个世界好冷……”
白正疆觉得她也许是已经失血过多,体温开始下降了,叹了口气说:“徐女士,你放心,我一定会抓到那个凶手的!”
徐安琪眼神凄凉,虚弱地抬起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正疆,带我回家好吗?你送我的水仙花就要枯萎了……”
水仙花?
白正疆愣住了。
忽然,一声沉闷的古老钟声自那个早已经被拆除的钟楼处凭空响起,这深沉的晚钟在漆黑无比的夜空中回荡,苍凉而又绵长的声音敲在白正疆的心上,敲开了他那早已尘封的记忆。
“咚——”他看到了自己在一间白色的手术室内出生,医生松一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然后将他抱给了母亲。虚弱无比的母亲看着臂弯里的他,笑得很灿烂。他嚎啕大哭着,手术室内的人却都笑了。房间是那么洁白,闪着淡淡的光华,在母亲的眼里,他就犹如自天堂上掉落的洁白天使,来到这个世上。
“咚——”他看到了自己穿着新鞋子在山野中奔跑,一个石子将他绊倒,划破了他的膝盖。他嗷嗷大哭起来,母亲很快赶来,心疼地抱着他,为他处理伤口。母亲不住地安慰着他,父亲则要他学会坚强。渐渐地,他努力止住哭声,却仍带着委屈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学会坚强。
“咚——”他看到了自己在小溪中抓鱼,溪水清澈见底,阳光在水底的砂石上漾起一道道波纹。在那潺潺的流水声中,有轻微的蛙鸣在响起,有拇指大的螃蟹在碎石滩上爬行。和煦的阳光下,他搬上一把椅子坐在溪水的正中央,冰凉的溪水细腻地划过他的脚掌,几只平鳍鳅穿过他的手指间溜走,然后消失在光滑的鹅卵石边上。
“咚——”他看到了自己在一棵茂盛的梨树下醒来,余晖透过树枝洒在他慢慢睁开的双眼中,夕阳西下的黄昏带着一片片白云远行,千百只蜻蜓和蓝黑色的豆娘在到处飞舞。他欢笑着追逐,很快抓住了一只,然后又将它放走。人们戴着草帽、扛着锄头,从溪水对面的田野中赤着脚走回来,他们的影子在黄泥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咚——”他看到了夜晚的月光皎洁如画,照在山坡上,为整个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装。晚风清凉,芬芳馥郁的花香在空气中似乎凝成了一串悦耳的音符。在那深绿色的树丛和灌木中间,有点点星火在闪烁,若隐若现。他轻轻一拍,就有一大片萤火虫飘出,在天空中四散游荡,与漫天的星斗相映成辉,在朦朦胧胧的田野间、在温润流淌的溪水上,织出了一串串华美缎带,溢彩流光。
“咚——”他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背起印着小熊图案的书包,伴着悠长的钢琴声走进学校。他拿着毛笔写字,那些字总是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却盛放了他所有的认真和刻苦。笔尖上的墨水常常沾满他的双手,然后将宣纸也染得一团黑。围墙上的屏风画着孩子们在奔跑的笑容,走廊间回响着抑扬顿挫的书声琅琅,那些声音略显稚嫩,却十分严肃和端庄。
“咚——”他看到了自己在大学第一次走上讲台,从未有过如此经历的他紧张得双腿发抖,说话变得支支吾吾。总算是煎熬着把稿子上的内容念完,他在同学们的掌声中如蒙大赦,快步跑回座位上,擦着额头上的汗,而心里笑开了怀。后来,他慢慢变得自信而开朗。他曾有过这样的怯懦,也曾有过张狂。
“咚——”他看到了自己走在一片桃花林中,落英缤纷,娇艳的花瓣铺满了地上的春泥,空气中四溢着齐放百花的芳香、夹杂着穿过柳枝的清风,一齐擦过他的鼻尖和脸颊。在那片飞舞的桃红花瓣后,他看见了一个齐刘海长发的单眼皮女生,仪态娴雅、文静大方地站在树下,长发随着微风在轻轻摆动着,脸上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笑容。那笑容伴着花香,让他的心神荡漾。
“咚——”他看到了自己背着徐安琪,载欢载笑,在空旷的广场上、在彩色的喷泉边、在熙攘的公园里、在浓郁的桂香中、在如茵的草地上,处处留下他们的欢声笑语。转眼间,四季流转,窗外飘着纷飞的鹅毛大雪,他们互相为对方戴上手套,去雪地里玩耍,在河边散步,牵着手留下两串长长的足迹。而远处,正是美好的夕阳。
“咚——”他看到了自己买一盆盛开的水仙花,那凌波仙子叶姿秀美、青翠欲滴、亭亭玉立。在纵横交错的鲜嫩绿叶间,几朵洁白无瑕的小花盛放着,如在水面之上翩翩起舞,步履轻盈地留下疏影暗香。他将这代表自己爱情的水仙送给徐安琪,而那水仙也一年又一年地欣然生长。
“咚——”他看到了自己在河边拿着一大束玫瑰,紧张地向徐安琪求婚。徐安琪看着他忐忑的脸,“噗嗤”一笑,很快说了“我愿意”。他激动地将她抱起,不顾路上的行人目光,而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一遍一遍大声重复着说:“我爱你!”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那一刻,比一个瞬间还短,却又比一个世纪更长。
“咚——”他看到了自己用辛勤工作的积蓄为他们买了新家。尽管房子不大,但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家。白色的墙漆、木质的房门、光洁的玻璃窗、简约的吊顶、崭新的电器、齐全的家具、各色的墙纸……他们一点点地为新家添砖加瓦,在空无一物的屋子里搭建起了这个美丽的地方。他从身后抱着徐安琪在如水滴和墨点般的几面镜子前,看着自己两人脸上布满的灰尘,心里无比温暖。而徐安琪侧过头,脸上是那个他曾经看见过的最美的笑容。手指搭在他的肩膀上,徐安琪嫣然一笑,轻轻吻上他的唇畔。幸福,在彼此的双眼中流淌。
……
钟声连续敲了二十一下。
二十一道古朴悠扬、深沉而又苍凉的钟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将整片天空敲响。蔓延向远方的回声撼动了绵亘的群山,空气剧烈地震荡起来,竹林似随着暴风颤动。笼罩着整个世界、连月不开的白雾在狂躁地翻滚,转眼便卷起了惊涛骇浪。
那些快乐的记忆已经全然复苏,那些美好的瞬间再次浮现。随着那些破碎的回忆重新在脑海中一点点生长,白正疆终于开始记起了自己真实的人生——那个被他抛弃与遗忘的人生。
与此同时,几公里以外的“四季花店”内,所有葱郁的枝叶开始衰败,所有鲜嫩的花瓣在刹那间悄然枯萎,一齐腐烂在寂静的泥土中。唯独那盆水仙从沉眠中苏醒了,展开它蜷缩着的青翠叶片,滴滴水珠从蝉翼般晶莹的叶尖滑落,在水面上泛起涟漪。
二十一声钟响已过,钟楼又重归于虚无,所有复苏的美好画面定格在白正疆的瞳孔深处,他早已潸然泪下;而面前却是奄奄一息的徐安琪,躺在殷红的血泊之中,渐渐失去生机,身体慢慢变得冰冷无比。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惊恐了,白正疆怛然失色,心慌意乱地用手紧紧按住她胸前的伤口,却还是无法阻止鲜血涌出。
他的声音悲苦,带着悔恨交加,声泪俱下地喊:“安琪!你再坚持一下!!你不可以死,我还没带你回家!!!”
徐安琪伸出手拭去他眼角的泪水,深情地望着他说:“亲爱的,看着我。你忘记了吗?早在一年之前我就是一缕亡魂了。”
白正疆一怔,失魂落魄、魂不守舍地说:“是啊……你已经……已经……”
是的,眼前的徐安琪并不是真正的徐安琪,早在一年前徐安琪就死了,就是像现在这样死在他面前的。这《白雾之镇》的世界也不是现在的南镇,而是一年前的南镇。
一年以前,白正疆带着徐安琪来到南镇旅游。她被牵扯进一桩凶杀案,永远地留在这里了。就在那天晚钟震彻天空的二十一点,凶手的刀尖刺进她的胸口。那些钟声带走了她的生命,也带走了他的灵魂,他的人生从此碎裂成为两半。
站在她的墓前,白正疆感到远方的景色消失了,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留于世间。其他人的血肉尽皆腐烂,满眼都是骷髅白骨,满眼都是行尸走肉。
“咳咳——”徐安琪又咳出了一口鲜血,“我的爱人呐!放下吧。我想要看到你的快乐,好吗?”
“可是我——”
“曾经在我死前,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如今……我已经满足了。”
她努力地想要抬起手,却在半空中就垂落下去,白正疆连忙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
徐安琪仿佛回光返照,忽然有了一丝力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正疆,不要倒下!不要倒在这里!!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白正疆哽咽了:“可你已经不在了,我翻遍世界,却再也找不到你的痕迹……我做不到……”
“一定要站起来,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努力活下去。”徐安琪的眼中含着希望,声音又变得十分虚弱,“正疆,我看到……水仙,又开了……”她含着微笑缓缓闭上眼睛,失去了心跳和所有温度。
“安琪!”白正疆抱着她的尸体,如一个孩子般嚎啕大哭。他知道,那个笑容,他再也看不见了。
“啊!!!”他痛苦地抱着头,双眼通红,跪在地上仰面向天尖叫着呐喊。一声嘶哑着喉咙、彻底崩溃的哀鸣声划破夜空,情绪早已远远越过了绝望线的边缘。这怒号声想要撕碎一切,包括自己的意识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