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5日,某公安局门口,54岁的刘绍华缓缓推开狭小的侧门,拖着艰难的步伐,目光呆滞地从公安局走出来。
他走得如此之慢,就像随时要变成一截朽木。刘绍华的脸比平时更加苍老了,沾着风中的点点细雨,两只浊眼紧紧盯着手上的一张纸,渐渐涣散失神。他双手有些颤抖,一点点攥紧,却显得无力。
刘绍华不愿相信这张纸上所说的一切,这样的结果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情况,却唯独没有想到过这一种——意外死亡,不予立案。
这八个字实在出乎意料,就像猝然而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心坎上,让他彻底落入绝望。刘绍华感觉自己脑子里被灌了浆糊,一时间竟茫然无措。他没能站稳,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随后他步履蹒跚地扶着旁边的灯柱,慢慢坐到马路牙子上。
阴霾浓雾遮蔽天空,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阴雨仍未停歇。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远处的高楼已经看不清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映入他灰暗的心境。
这时,一把伞遮挡住落在他头发里的雨水。刘绍华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几乎失去焦距的瞳孔转向那人。站在面前的是个年轻人,背着旅行包,一头漆黑短发,双目炯炯有神、明净清澈,看上去英姿飒爽。
他向刘绍华伸出手,微笑着说:“您好,我是安敬之。”
安敬之的声音低而不沉,颇有亲和力。他背后站着另一个人,五官端正,虽留了些胡渣,貌似不修边幅却不显邋遢。
刘绍华看着他们不像什么可疑人物,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和安敬之握了手,疑惑地问:“你们是?”
安敬之背后那人走上前来,自我介绍道:“您好,我们是市晚报的记者,我叫李元。”
刘绍华一怔:“记者?”
安敬之问:“想必您是刘智辰的父亲吧?”
刘绍华点点头:“对头。可你们怎么晓得?”
安敬之看了眼烟雨中的公安局大楼,悠悠说道:“您儿子的案件我们也一直在关注。分局今天公布关于这起案件的调查结果,看您的样子,结果不太理想。”
刘绍华极沉重地叹了口气:“这种结果,哪个能接受嘛?”
李元试探性地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您家里看看吗?也许我们能帮上一些忙。”
一听这话,刘绍华惊讶地长大了嘴,连声道:“要得,要得!”
这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说什么也不愿意撒手了。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调查结果,既然现在有人愿意助一臂之力,自然是求之不得;更何况他们是记者,记者不是一向会报道事情真相吗?这可再好不过。
李元指指自己停在附近的车:“那我们现在就去您家里?”
刘绍华激动地点头。于是,李元驾车带着安敬之和刘绍华往市外的村子开去。
在细雨中,通向村子的黄泥路已经变得稀烂,轮胎所及无不是泥浆四溅。路边的树木肆意生长,野草尖上还挂着露水,浓重的湿气掩盖了山腰以上的林子和道路。
曲折回环的山路伴着路面上不时出现的大大小小的石块,给他们的行程带来了不少颠簸。
李元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刘绍华则一脸歉意地说着路况。在副驾驶座上,安敬之一边安静地聆听另外两人对话,一边细细梳理着脑海中的资料,回忆这起案件的相关信息。
这个村子只是个落后的小村庄,这里的人们过着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然而就是在这个不起眼的村子里,却突然出现了一起极不平凡的案件,打破了这里的安闲和太平,让所有人诧异。
11月5日中午12点,刘绍华从市里赶回老家。进门后他却一下子愣住,13岁的儿子刘智辰被挂在房梁上,已经断了气。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刘智辰死的时候竟穿着红色的长裙,双手双脚都被绑得结结实实,脚上吊着一个秤砣,死状格外离奇。
村子里一时炸开了锅,村民们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事情,觉得他死得蹊跷。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造成轰动。
分局警方对此展开了调查,今天正是公布调查结果的日子,然而痛失爱子的刘绍华,如何能对这个调查结果满意?
几个小时后,车停在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路边。
刘绍华指着前面一条杂草丛生的路说:“上面的路,车子开不过去。”
李元把车子熄了火,拿起一把伞和笔记本:“没关系,我们走上去吧。”
道路崎岖狭窄,坑坑洼洼的路面让他们的鞋子上沾了不少湿润的泥浆,路边的狗尾巴草低垂着,随雨点和微风轻轻摆动。
刘绍华带着他们来到一栋破旧的房子面前,墙上的砖头表面长着青苔,木门上如遭刻画,每一处磨损都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挂锁。
“吱呀——”老旧的木门开了,两人跟着他进了正屋。
李元抬头张望,观察着这座老朽旧宅内的情况。安敬之也在不动声色地用双眼记录下所见的一切。屋内的湿气很重,连日的阴雨渗进了屋子里,靠近墙角的地方有几处浅浅的水坑。
刘绍华搬出一把长凳,用抹布好好擦过一道,才请他们坐下,随后进了灶屋。
李元一边看着房梁的结构,一边问:“如何?能看出什么吗?”
几根长长的圆木架在墙上,上面铺了一些陈旧的木板,还挂着一个白炽灯,房顶上是一排排瓦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农舍屋子了。
安敬之摇摇头:“我所了解的信息太少了,还是要问问他。”
“早说了我告诉你,你又不同意。”李元随口说。
“经过多次转述的信息和事实的出入会越来越大,况且你了解到的也同样不是第一手资料,我看我还是听听当事人怎么说吧。”安敬之轻笑,“再说了,用你那儿得到的信息,你莫不是想让我得出同样的意外死亡的结论?”
李元叹息:“你说的没错,正是为了避免这个,我才会找你来的。”
刘绍华拿着两个铁质的白色茶缸走出来,放在他们面前,却没有说话。
李元接过那冒着热气的茶缸说:“谢谢。”
安敬之轻声问:“请你和我们具体说说这件事情,可以吗?”
刘绍华点点头,长叹一声,似在回忆,阴云一下子就爬上了他苍老的眉宇和面容。沉默了很久后,他开口:“那天,是11月5日……”
刘绍华和妻子是两个普通的农民工,都在市里打工,他们的儿子刘智辰是个住校生,刚读初一。在这个独生儿子身上,两口子寄予厚望。刘智辰的学习成绩很不错,性格也诚实质朴。每个周末,刘智辰都会去找父母团聚。至于老家的这间旧宅,则是一直空着没人住的。
10月25日,刘智辰回学校前,告诉父母下周他要回一趟老家,把门口长的杂草割掉,整理整理荒废的屋子。儿子从小就听话懂事,刘绍华两口子对他都很放心,也就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他。
一个星期后,刘绍华打电话给儿子却打不通,问了学校,老师也说联系不上,原来他已经一周没去上课了。
刘绍华心里恼怒,出了这样的事情,学校竟一直没有联系父母。妻子沈利红催他回去看看,刘绍华也担心儿子出了什么事情,便一时间没心情跟学校理论,他立即赶回了老家。
万万没有想到,打开门后所见到的一切,让他几乎晕厥。
儿子刘智辰的双手被白色的尼龙绳紧紧绑着,悬吊在横梁上,横梁上还有几处陈旧的绳索摩擦痕迹。他的双脚脚腕同样被尼龙绳捆得结结实实,上面还挂着一个大秤砣。不仅如此,刘智辰身上还穿了大红色的长裙,里面则是黑色的女式连体泳衣,胸部内有两团黑色绒布折叠而成的假乳。此外,旁边不到一米的地方倒着一个长板凳,桌上则零散地摆了些圣斗士动画片影碟和一根铁链。
两周前还活蹦乱跳的儿子此时却全身冰冷,早已死亡多时,死状还如此惨烈诡异。这一幕让刘绍华吓得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刚从悲痛中反应过来,他马上报了警,警方刚到后迅速勘查了现场,推断刘智辰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前一天晚上的十点至十二点之间。
刘绍华讲着讲着便停了,儿子死亡的情形让他痛苦不堪,他接过李元递来的纸巾,折叠后擦了擦眼睛,又把用了一面的纸巾攥在手里。
安敬之扭头小声地问李元:“我记得你那儿有现场的死者照片是吗?给我看看。”
李元翻了翻笔记本,从中抽出两张照片递给他。安敬之仔细地看着这两张照片。
照片上,刘智辰身上的尸斑呈暗红色,双手、双腿上侧、双脚较为明显。他两侧的腹部泛着大片的尸绿,额头上正中央有一些针尖样的出血点,局部还有擦挫伤,但界限不明显。在泳衣正面的胸部正中央到腹部的地方,还有几个蜡烛滴落的痕迹。
死者全身上下都被白色的尼龙绳用极其复杂的方法捆绑着,并打上死结,这让安敬之皱了皱眉,他看了很久才明白这些绳子是怎么绑的。
刘智辰的大腿中下段后侧各套着一段尼龙绳,绳索从后向前经过大腿内侧向后上方走形,再经过两侧臀部、腰背部外侧和双侧腋下,向前从红色裙子的领口前面穿出来,分别和悬吊的两臂伴行,直至双手的手腕处打结,形成了单条环形套。
这个环形套被双手手腕捆绑的绳索穿绕了一次,然后被另一条尼龙绳多圈横绕后又纵绕,其中有两圈绕过了房梁。他的小腿下部被第三条尼龙绳多圈横绕和纵绕后,末端系上了一个黑色的秤砣。
一个荒郊野外的小村庄出现了被捆绑的女装男尸,无怪会引起人们的热议了。刘绍华的妻子沈利红受不了丧子之痛,更承受不住对儿子身着女装的各种流言蜚语,只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闭门不出、以泪洗面,好几天以来,都是刘绍华独自为此案奔走。
安敬之暂且把这两张照片放到了上衣口袋,问刘绍华:“发现儿子之前,你是否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任何小事都可以。”
刘绍华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有,那天来的时候,我是从后门进来的,但是后门早就开起了。”看来这个事情也引起了他的怀疑。
安敬之扫视房间,发现这个后门并不在正屋。这么看来,应该是在灶屋了,他问:“请带我去看看。”
刘绍华点点头,起身带着两人往灶屋走去。
这里有一个灶台和一个碗柜,旁边堆着些柴禾,柴禾旁又有一只木头架子,摆了两个脸盆和一些洗漱用品。
灶屋的那头是一扇和正门相似的木门,门外尽是一些断裂的杂草,根本说不上有路,显得比正门偏僻多了。然而因为凶杀案,前段日子在这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草被踩进泥里,泥土又溅得到处都是,脚印重叠凌乱。
李元看着安敬之在观察这些脚印,便开口说道:“这段时间一直下雨,警方却没能在附近找到什么有价值的脚印。虽说这里车子开不上来,不过住着很多户人家,来往的人不少,脚印和泥浆都混在一起了。”
安敬之点点头。
刘绍华向他们比划着:“前面的门是有锁的,但是后门没有。一般的话,家里没有人的时候,这个后门也不会开。如果要从外边打开,就必须站到旁边的这个石头上,拿个锄头伸进去,把里面的木板给勾开。”
安敬之绕着这个后门转了两圈,随后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刘绍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娃儿他妈做了个怪梦,她说看到有一个人从这里的后门进了屋子。但是她只看到背后,却看不到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贼娃子。做了这个梦以后呢,她就一直喊我回来。学校里说娃儿一直没去上学,我本来就恼火得很,她一说我就更慌了,第二天我赶紧就过来了,然后一进门我就看到……”
安敬之对这个梦不置可否,只是捏着下巴沉思。
刘绍华犹豫良久:“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个人很可疑。”
“什么人?”
李元插嘴道:“这个人我知道,是他妻子沈利红的前夫。”
刘绍华点点头:“对头,他叫赵建云。我堂客以前结过一次婚,还生了个女娃儿。他们离婚以后,那个女娃儿判给了赵建云,然后就几乎不联系了。三年前,赵建云突然跑到我家,说是要找娃儿,还威胁我‘要是不把娃儿还给老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老子要整得你求死不得,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安敬之问:“最后那个孩子呢?”
刘绍华无奈地摇摇头:“他的娃儿我啷个晓得啊?我堂客都不晓得。到最后也不知道娃儿去哪里了。”
安敬之又问:“所以你怀疑就是他害死了你儿子?”
刘绍华点点头。
李元翻查着手上的笔记本:“那个人确实有些嫌疑,可惜警方直到最后也没能从他身上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让他回去了。”
安敬之低头沉默了半晌,随后问:“是否能带我去见见他?”
“要得。”刘绍华毫不犹豫地就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