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楼霁华很干脆。
静影推门进来，迟疑道：“那边的人说，尚书府今日遣人送来了几样山珍，恰好楼姑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就叫人备了酒菜，请王妃过去叙一叙姐妹之情。”
楼霁华挥了挥手，淡淡道：“‘姐妹之情’这种东西，不是‘叙一叙’就能‘叙’出来的。尚书府送来的佳肴，我这种人也不配享用。叫她回去告诉楼姑娘，自己吃了好好养着身子吧！”
静影依言出去回了，凝素便冷笑道：“她自以为受着尚书府的宠爱就比咱们高贵几分了，岂知在咱们的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咱们现在用银子都可以压塌尚书府了，他们还把咱们当叫花子看待呢！”
楼霁华朝凝素的脸上比划了一下，笑道：“咱们于侧妃说话的底气，可比前些年足了不知道有多少！昔年我和母亲自己都衣食不周，你跟着我们更是吃尽了苦头……如今日子再怎么不好，到底也算是熬过来了！”
凝素低头沉吟，感慨良多。
楼霁华握紧了她的手：“好容易熬到了如今，咱们又何必跟人斗来斗去的……你也看到了，跟王府较劲，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今后黎羽那边输赢尚且不论，咱们要损失一大笔钱是注定的了。何苦来呢！”
“依你说怎么办？”凝素皱紧了眉头。
楼霁华深深地看着她：“罢手，行不行？咱们把那点儿恩怨都忘掉，想法子离开王府，就当这半年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好吗？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要耗在这里跟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较劲？”
凝素伸手揉了揉楼霁华的眉心，笑道：“小姐又说孩子话了。你应该很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你心疼的是钱，我们却只心疼你——这半年发生了那么多事，那是‘一点儿’恩怨吗？”
楼霁华推开她的手，冷笑道：“你们只有在用得着我的时候，才肯听我的话！”
凝素闻言不由失笑：“原来你不止说孩子话，还闹孩子脾气！这段时日你总劝我收手、收手，该不会……你对他动心了吧？”
“我若说‘是’，你们便肯收手吗？”楼霁华眯着眼睛问。
凝素立时沉下脸来：“你不会当真那么鬼迷心窍吧？这天底下男人死绝了不成？这两天他说几句好话便把你哄得晕头转向，你忘了先前他是怎么待你的了？别的我也不说，你只看看你自己这一身的伤吧……”
楼霁华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无奈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急什么？”
“我只是怕你犯糊涂！”凝素扭着手，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楼霁华揉了揉她的脸，笑道：“别瞎操心了，我还没那么蠢！他如今对楼霁雨有些厌倦了，又想在我这儿寻点乐子。可我不是他马厩里的那些畜生，打一顿鞭子再喂一把草，还能任他驱驰！”
“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小姐，咱们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凝素露出笑容，握紧了楼霁华的手。
楼霁华莫名地觉得有些烦闷，便起身出门，走到廊下。
却见静影正在廊下站着，一个眼生的小丫头跪在台阶底下，不住地哀求着什么。
楼霁华走了过去：“怎么回事？”
小丫头哭道：“王妃不肯去扬清阁，楼姑娘说奴婢办事不力，定要奴婢到这里来跪着，直到王妃肯来为止！”
“王妃，您看……”静影有些为难。
楼霁华想了一想，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主子，你跪着是不顶用的。她若真想见我，叫她自己跪着来请！”
小丫鬟伏在地上哭了一阵，楼霁华听着不耐烦，便要转身回房。
小丫鬟忽然跪直了身子：“楼姑娘说，她知道王妃想要什么，她可以帮您！”
楼霁华愣了一下，俯身托起了她的下巴：“有这样的好话，为什么不早说给我听？白跪了这么久！”
小丫鬟忙站了起来：“王妃这便请吧！”
凝素走过来，拦住了楼霁华的去路：“那个女人一向没什么好心，你不能去！”
“这可不是你多心了？霁雨是我亲姐姐，难道会害我不成？”楼霁华微笑着，从凝素的身边绕了过去。
凝素急得跺脚，又不好跟上去。她想了一想，忙叫人去找黎羽报信。
这时楼霁华已跟着小丫鬟到了扬清阁，进门便看见楼霁雨盛装丽服，满面欢容地迎了上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楼霁华开门见山，一点也没客气。
楼霁雨低下头，一脸委屈：“华儿，咱们姐妹，一定要这样生分吗？”
楼霁华撵走了小丫鬟们，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现在没外人，你也不用惺惺作态了。”
楼霁雨果然敛了戚容，走到楼霁华的身旁坐了下来：“你不喜欢王爷，对不对？”
楼霁华料到她会问这一句，当下也不打算绕弯子：“我不会跟你争的，你放心就是。不过我还要多劝你一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还是不要耍了。你的手段，在黎羽那里根本不够看。”
“这不是你想争不想争的问题，而是你争也没用！上次的事你也看到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楼霁雨不甘示弱，冷笑道。
“你说得对。”楼霁华微笑点头。
顺便，在心里补充一句：“同样也没有你。”
楼霁雨的唇角挂上了胜利的微笑：“你心里明白就好。我知道你的心在外头，否则你上次也不会趁夜逃跑——你要走，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楼霁华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
楼霁雨笑道：“尚书府常往我这里送东西来，你是知道的。下次他们抬空箱子走的时候，你躲进箱子里让他们抬出去就是了！王爷吩咐对倚云居进出的人和东西都要严查，我扬清阁这里就不太管。你要逃走，只能通过我这里。”
楼霁华轻敲着茶碗的盖子，淡然地笑着：“我以为你有什么高明招数，原来不过如此。算了，我也不着急出去，在这府里时常能跟你见面说说话，也是好的。”
“华儿！”楼霁雨重重地把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上。
“怎么，碍着你的眼了？”楼霁华微笑。
楼霁雨忽然跪了下来：“华儿，我知道先前我有不对的地方，可是咱们毕竟是至亲手足，你……你不能害我！你在这府里不受宠，却占着王妃的位子，你知道父亲有多着急吗？尚书府的处境今非昔比，如果王府能拉一把，父亲在朝堂上能省多少力！你就算不为我着想，也不能因为贪恋富贵，断了咱们尚书府的前程啊！”
楼霁华沉吟许久，微笑起来：“你说得很有道理。”
“华儿，我就知道你识大体！”楼霁雨擦擦眼角，笑着站了起来。
楼霁华却瞬间敛了笑容：“既然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若不碍你的路，岂不是对不住你这一番苦心了？”
楼霁雨的脸色变了：“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楼霁华冷笑一声，转身便走：“我一向是如此自私的。”
“华儿！”楼霁雨忽然追上来，扯住楼霁华的衣袖，再一次慢慢地跪了下去。
“放手！”楼霁华手臂一挥，狠狠地将她甩了出去。
楼霁雨夸张地尖叫了一声，捂着额头大哭起来。
楼霁华好笑地看着她：“你摔傻了？撞到的是后脑勺，你捂额头干什么？”
“华儿，咱们是亲姐妹，又是一起伺候王爷的，纵然你生我的气，也不该这样对我啊……”楼霁雨伏在地上，哭得哀哀切切。
楼霁华心里不耐烦，拉开门要走，这才发现黎羽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外。
“哟，王爷来了！”楼霁华似笑非笑地溜了黎羽一眼，侧过身子便要从他身旁挤出去。
黎羽伸手拉住了她：“先不要走。”
楼霁华桀骜地看着他：“怎么，要清算吗？”
楼霁雨跪着爬了过来，抓住了黎羽的衣摆：“王爷，不怪华儿，她不是故意推我摔倒的！我有身孕的事也没告诉她，她真的不是故意害我和孩子的！不知者无罪，你放过她吧！”
“身孕？孩子？”楼霁华缓缓地眯起眼睛，冷笑起来。
黎羽攥紧了她的手腕：“华儿！”
“恭喜。”楼霁华向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楼霁雨扑过来抱住了黎羽的手臂：“王爷，上次我病着，本以为必死，没想到华儿会救我……这两天我病好了才听丫头们说起这件事。我心里感激，就想请华儿过来说说话，没想到她心里正怨我……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害我的！华儿的性情一向和顺，她……”
“好了，本王知道了。”黎羽皱眉将她推开。
楼霁雨擦了擦眼泪，又急急地道：“孩子的事，我自己也是刚刚知道，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楼霁华心下已不耐烦，用力挣脱了黎羽的手，转身便走。
黎羽要来拉她，却被楼霁雨紧紧地抓住了衣袖。
楼霁华走出门外，还能听到楼霁雨含羞带怯的声音：“幸好刚刚摔的那一下不算严重，否则我真是万死莫赎了……王爷，这是王府的第一个孩子，你一定疼他的……我有些不放心，先叫大夫来看一看好不好……”
黎羽的声音没有听到。
楼霁华慢慢地走下台阶，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凝素。
“小姐，你怎么样？她有没有暗算你？”凝素一脸忧急。
楼霁华握住她的手，淡淡地笑着：“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凝素向楼霁华的身后看了一眼，有些担忧。
楼霁华便笑道：“没什么的。只是以后扬清阁这边，咱们怕是要加倍小心了。她怀着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怕是都要赖在咱们头上。”
“她怀孕了？”凝素脸色大变。
楼霁华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急什么？”
凝素跺脚急道：“我本来以为，他那么恨楼家，应该不会让楼霁雨生下孩子的，没想到……那人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照这样下去，他放过楼家也不是不可能！还有就是楼霁雨的名分——她有孕在身，不可能再没名没分地混下去！将来她生下了孩子，咱们岂不是要被她压下一头？”
“既然这样，咱们离了这里就是了。”楼霁华淡淡地道。
“休想！”凝素沉下了脸。
楼霁华什么话都不想说，便加快了脚步。
凝素追了上来，急道：“你的性子是越来越软了！楼霁雨和崔氏折磨了你那么多年，你就不记恨她们？黎羽几乎把你整个人都毁了，你也不放在心上？如今楼霁雨眼看又要骑到咱们头上来了，你不想着把她压下去，却只想一走了之？小姐，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发财。”楼霁华苦笑着，半真半假地道。
“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了！”凝素气冲冲地嚷了一声，竟丢下楼霁华，径自走了。
楼霁华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地在路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如果是被鬼迷了心窍倒好，怕只怕……迷她心窍的不是“鬼”，而是那个人……
她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到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听见楼霁雨有孕的时候，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楼霁华搞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是深恨黎羽的。嫁到王府这么多日子，他带给她的，只有屈辱和痛苦。他的出现，分明是她的灾难。
可是，她的一颗心，偏偏就莫名其妙地遗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很想让自己相信，这些日子的念念不忘，都是因为恨和怨，可是……
如果真的只是恨他怨他，又怎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孩子，在意到胸口抽痛头脑发昏，几乎站也站不稳？
多年来的伪装，让她可以轻易地把自己的情绪藏好。可她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自己。
她糊涂了很久，直到此刻才算是幡然醒悟。
为什么明明那么恨他，却从未动过报仇的念头，更对如今的岳之恒和凝素那么反感？
为什么明明最懂得趋利避害，却偏偏在他的面前桀骜不驯，非要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生死一线才肯罢休？
为什么在离开王府之后，常常会觉得心里发空，甚至不得不借酒浇愁，以至于酿成大错？
为什么那晚遇刺的时候，明明可以平安逃走，却偏要留下来陪他一起送死？
原来，所有的问题，都出在她自己的身上！
这个发现，让楼霁华心中酸苦，茫然无措。
如果时间倒退回几个月之前，她或许可以像楼霁雨一样耍手段动心眼，想方设法把一段孽缘变成姻缘。可是现在，她已经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所以，这一腔心事，注定只能烂在肚子里了吧。
如今黎羽的性情也改了不少，但楼霁华并不会对他生出过多的奢望。 那样的深仇，他是不可能忘记的。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人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美好的结局，更何况……
楼霁雨的存在，早已把两人之间微乎其微的那一丝可能性泯灭掉了，更何况如今又有了个孩子！
楼霁华扶着花枝慢慢地站起身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她好像应该找个地方祭奠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不得不凋谢的爱情之花？然而，伤心哭泣可不是她的作风！
不就是被一个男人迷了心窍吗？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人的！
午后化雪难行，楼霁华低头看着脚下，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
她的腿伤好得不算彻底，不能再摔倒了。
这一瞬间，楼霁华犹如大梦初醒。
“华儿！”身后忽然响起急切的呼声。楼霁华慢慢地转过身，看到黎羽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她转过身去，向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慢点，当心路滑。”
黎羽几个箭步冲到她的面前，欣喜地看着她：“华儿，你在关心我！”
楼霁华失笑。
原来他也只是个缺爱的孩子。只可惜……
“华儿，霁雨的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黎羽抓住楼霁华的双肩，急急地解释。
楼霁华仰起头来：“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摔的那一下，不要紧吧？”
“不要紧。”黎羽涩声道。
楼霁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黎羽却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华儿。”他的手顺着楼霁华的肩头滑落下去，攥住了她的双手。
楼霁华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我确实不知道她怀孕——如果知道，也许就不会推她了。”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黎羽有些急了。
楼霁华摇了摇头，又皱眉道：“如果你不信我，我也……”
“华儿！”黎羽怒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楼霁华抽回手，皱眉看着他。
黎羽挫败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人品不佳，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再为她冤屈了你。华儿，这件事……是我不好。”
“不冤枉我就好，”楼霁华仰头向他笑了笑，“恭喜你了。我很为你高兴。”
“高兴？”黎羽黑了脸。
楼霁华神色坦然：“当然。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楼霁雨，她腹中毕竟是定北王府的第一个孩子。旁人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孩子都可以上学堂了；你这好容易才开花结果，可得好好爱惜着才行。”
黎羽越听越恼，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华儿，你是嫌我老吗？”
楼霁华无奈地拍了拍额头。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太想动脑筋了。强颜欢笑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她忍得有些辛苦。
可是黎羽却没有打算放过她。
看出楼霁华有要走的意思之后，他并不肯离开，却牵着楼霁华的手一起走到往倚云居去的小路上，迟疑着开口：“华儿，我更希望，这孩子是咱们两个人的。”
“奇思妙想。”楼霁华微笑着“赞叹”道。
“这不算什么‘奇思妙想’！”黎羽急道，“我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希望可以抱到你这边来养，算作是咱们两个人的孩子！照咱们大周习俗，长子若是庶出，可以由嫡母收养过来的。这样可以省掉很多麻烦……”
楼霁华嗤笑一声：“硬生生逼得人家骨肉分离，这是什么见鬼的习俗？我不干这种事！你怕说出去不好听，就让霁雨来当王妃好了，我又不是占着位子不肯让——霁雨跟你连孩子都有了，你该不会还不打算给她名分吧？”
黎羽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打算明天就把她送走的，没想到……华儿，你们从前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会再因为她而委屈你半分，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你大可不必如此。”楼霁华淡淡地道。
黎羽忽然站定，看着楼霁华笑了起来：“华儿，承认吃醋有那么难吗？”
楼霁华唇角的最后一丝笑容也隐去了。她仰头看着黎羽，认真地道：“王爷，您真的想多了。”
黎羽深深地看了她很久，楼霁华坦然地与他对视着，并不躲闪。
黎羽忽然长叹了一声：“华儿，你不想收养她的孩子也可以，你替我生一个，好不好？你是我的王妃，咱们的孩子比她的不知要尊贵多少！”
楼霁华低下头，沉吟许久。
黎羽觉得有戏，脸上缓缓地绽开了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楼霁华忽然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我说过的话，你果然一个字都没有放在心上。”
“这话怎么说？”黎羽觉得自己有些冤枉。
面对他的质疑，楼霁华淡然开口：“我说过，楼霁雨用剩下的东西，我是不要的，看着恶心。”
“你——你说本王是‘楼霁雨用剩下的东西’？”黎羽的脸色霎时黑了下来。
楼霁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本王很‘恶心’？”黎羽再问。
楼霁华再次点头。
“既然你觉得恶心，那就干脆恶心到底好了！”黎羽忽然发怒，拎起楼霁华扛到肩上，大步闯进了倚云居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