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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砂·匿爱

我本来是在睡觉的。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我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我感觉自己在半空中飘浮着,向下俯视着我。我看见了柳旌哲,看见了苏南,看见了张蔓,看见了我生活中遇见的所有人,最终才看见我自己。我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没有了,似乎已经死了。

这是噩梦,我很想醒过来,可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我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当我终于恢复意识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是被柳旌哲打醒的。

他站在我面前,掐着我的肩膀,似乎在喊我的名字。我的视线还有点儿模糊,木然地看着他,神志渐渐恢复,我看见了他,也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苏南。

他们两个竟然都在。

我按住柳旌哲的手,问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旌哲被我问得愣住了,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三个人竟然站在外面。大概已经是凌晨,所以四处空荡荡的,一片漆黑,只有两旁的路灯还亮着,延伸到远方。除了我们,整条街上没有一个人,整座城市都已经安静下来,全世界的人都沉沉地睡去了,只有他们两个站在我面前,只有他们还是清醒着的。

我的思绪一点点明朗起来,我很冷静地开始打量我自己。我的手很痛,手指上面似乎还绑着夹板,手背上有一道突兀的红痕,沁出一点点血。

我想了许久,心想,大概是被点滴的针头划伤的,可是我都不记得了,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在等我开口,于是我开口问道:“我的手怎么了?”

柳旌哲张了张嘴,苏南却忽然走上前来拽了他一下,阻止他开口。

我知道是出事了,我急得快要疯了,可偏偏我什么都不记得,稍稍去回想就会陷入难以言喻的恐慌中。我想听他们告诉我,可是他们都习惯将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说,只管瞒着我,仿佛这样就是对的,这样就是为我好,这样就是在保护我。

远处有呼啸的车声一闪而过,隐约夹杂着风声,距离遥远得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很陌生,不管是苏南还是柳旌哲,都不是我记忆中那熟悉的模样,我认识的那两个人仿佛并不是他们。那我的记忆中,和我有那些美好的回忆的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也不打算追根究底,我打算放弃了。

我很疲惫,我只想回家。

柳旌哲说:“家里不太安全,我们带你去别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不管去哪里都好。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想要停下来,我想要休息。

苏南去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前他看了我和柳旌哲一眼,接着就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我就在他身后,隔着很近的距离,可是他没有回头,我只能透过玻璃窗依稀看见他的侧影,神色沉重而落寞。

他们带我去了那家疗养院。我离开这里不到一年的时间,这里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那栋白色的楼房,远远看去仿佛一个穿着白衣的厉鬼,静默无言地立在夜色中。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这里的一切,可是再踏上这条路,我仍然有种想要掉头逃走的冲动。

“柳旌哲,你要干什么?”我用那只完好的手抓着柳旌哲的胳膊质问他,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觉得异常烦躁不安,我害怕这是个圈套,害怕他们终于厌倦了我,终于觉得我是个累赘了,“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要杀了我吗?我要下车,让我下车。”

柳旌哲按着我的手不让我动,他不肯说话,这样的沉默几乎让我发疯。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坐在前面的苏南身上,或许他能够帮我。

我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他是可以救我的人,就像当年我打伤了彩夏时一样。

彩夏?彩夏!对,我差点儿杀了彩夏。

我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凶手。

我的耳朵里仿佛有什么人在尖声嘶吼,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我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害怕。我希望有人和我说话,我希望有人能够救我。可是苏南也不会来救我了,他早在两年前就抛弃了我。我是个疯子,我流着眼泪大喊大叫,满身是血的丑态被他看见,于是他也抛弃了我,带着我们当时的那个约定离开了我。而两年后的今天,他冷静地告诉我,他已经和彩夏在一起了,我将是他的仇人,我是差点儿杀死他女朋友的人。

那些我没有说的话,我觉得他是知道的,可是他没有问,也没有期待我说。

因为他恨我。

我疯了似的想要挣脱柳旌哲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出租车在路边缓缓停下了,司机从后视镜悄悄打量着我,那模样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一个被人厌恶的异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眼神,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本来以为柳旌哲是不同的,他和我是一个世界的人,只要有他,不管怎样困难我都能够走下去,可是到了今天,他也要离开我了,和当时的苏南一样。

世界这样大,可是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曾经以为苏南会,曾经以为柳旌哲会,可是他们都抛弃我了。

柳旌哲钳住我的胳膊,将我从车上拖了下去。我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苏南急忙从副驾驶座上下来扶住我,说道:“你慢点儿,她的手上还有伤。”

我极力压抑着眼泪,连自己都觉得绝望。

一辈子还这样漫长,可是我的人生仿佛早就在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夏天就结束了。

剩下的这几年,我被囚禁在看不见的牢笼里,我从未停止过想要逃出去的念头。半年前,我以为我终于等到可以逃出去的这一天,可是没有。我在原地兜兜转转,甚至已经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当梦境终于破碎,我还是要回到这里。

我没有办法不认命。

我下了车之后没有哭也没有闹,乖乖地跟着他们进去了。柳旌哲的妈妈虽然已经去世,但这家疗养院仍旧有许多人认得他。他很快就找到这里的护士长,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护士长竟然欣然同意,接着不由分说地将我塞进冷冰冰的病房里。

我没有任何行李,只有苏南,他陪着我在那里坐着,一言不发。

虽然离开不过半年多,但我已经不再适应这里了。所有的一切都白得耀眼,孤立无援的恐慌让我全身发抖,没有人知道在这里生活有多难受,不管你是不是清醒的,所有的人都只会把你当疯子看,没有人会听一个疯子说话的。在这里,生活是真正的无望,看不见解脱的那一天,这是无期徒刑,甚至是比牢房还要可怕的炼狱。

夜深人静,疗养院里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值班的护士打着手电筒在巡查,脚步声窸窸窣窣,手电筒的光照在雪白的墙壁上,仿佛车灯一闪而过。苏南本来好好地坐在那里,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里面是雪白的烟卷,但是只剩下一支了。他倒是不在乎,神色淡淡的,自顾自地将烟叼进嘴里。

这间是普通病房,疗养院又经常停电,所以床头柜上搁着火柴,抽屉里也有蜡烛。他伸手将火柴盒拿过来,低下头将烟点燃,一点点璀璨的红光在他修长的指尖亮起来,在漆黑的房间里忽明忽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来,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了句:“抱歉”,然后推开窗户。深夜微凉的风吹进来,夹杂着清淡的烟草气息。

这样的苏南让我觉得非常陌生,仿佛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了。现在的他深不可测,令人生惧,所以我开口的时候声音很小:“苏南。”

他“嗯”了一声,回头看我。

我问:“我记得我本来是在T市的,可是怎么回来了?”

他垂下头,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火柴盒,盒子里的火柴沙沙轻响。他抽出一根来,在盒侧划了两下,火柴“嚓”的一声点燃,火苗腾起,顿时划破整个房间的黑暗。微微摇动着的火焰在他的指间漾出微黄明亮的光晕,他的脸一半在阴影中,另一半在明亮的火光中,我眼睛发花,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我想要走近些,可是火柴燃得很快,还没有等我起身就已经熄灭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苏南说,“你自己不记得了?你在宾馆用啤酒瓶打伤了一个男人,他被送进医院了,你的手指也骨折了。张蔓这两天刚巧在T市,她看见服务生报了警,一时心急就把你拉出来找我。我见你手上的伤势不轻,就赶快带你去了医院处理,结果你仿佛有些害怕,一直吵着要找柳旌哲,我没办法,只得找车带你离开了T市。”

我记得,其实我记得,只是记不完整。

我只知道我跟着刘江进了他的房间,我们似乎起了争执,我的手被他踩在脚底下,手指疼得钻心,疼痛让我失去了意识。在那之后的事情,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完整地回忆起来了。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

我好像确实见到了张蔓,但如何离开宾馆的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不用担心,也不要多想。”

仿佛看出我的疑虑,苏南将烟蒂放在窗台上摁灭,然后随手扔进一旁的纸篓里。

“赵善杰的妈妈在T市当律师,在刚才赶回B市的途中我已经联系了她,向她说明了这件事,同时也拜托她帮忙查查那个被你打伤的男人的身份。虽然宾馆的监控录像拍到了你和张蔓逃出去的影像,但只要他不告你,这件事情就可以当作一般的意外进行调解,不碍事的,你不会坐牢。交给我就行了,这里很安全,你好好在这里养病。”

这时有护士敲门进来,端着许多瓶瓶罐罐,按亮了电灯之后给我扎上针头。

苏南几步走过来,仿佛有些担心的模样,开口问:“是什么药?”

护士替我调整好点滴的速度,答道:“只是普通的消炎药。”

苏南离我很近,他的衣服上带着那种烟草甘苦而清冽的气息,我闻了之后觉得有些眩晕,一旁的护士自然也闻到了,皱着眉头责怪道:“下次在病房不要抽烟,这里是禁烟的。”说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禁烟标志。

苏南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因为没有开灯,所以我没有注意到,非常抱歉,下次一定不会了。”

护士出去之后,苏北走过去关上了窗户,我这才发现外面竟然下雨了。微凉的风夹着丝丝凉雨涌进来,他背对着我合上窗户,将潇潇的冷雨和寒意隔绝在外。

我盯着点滴瓶里缓缓下滑的药水,苏南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怎么好端端的又下起雨来了?刚才夜空明明还很晴朗的。这里的路不好走,又很难打到车,这下好了,走到公交站非弄得满身是泥不可。”

我抬起头看向他,却不想他正看着我,目光相接,我倒有些尴尬了,对着他讪讪地笑,没话找话地问:“你们家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顿时愣住了,我反应过来是我问错话了,却没想到他勾唇一笑,仍旧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还能怎么样,两个闹离婚闹了多年的人终于遂了心愿,想必都很高兴吧。”

他脸色如常,声音也是,可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很难过。父母不再相爱,最终选择离婚,是子女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苏家发生这样的事,苏南心里一定也不好过吧。

我忽然想起当时在T市向他借的钱,于是踌躇着开口:“当时你借给我的钱……”

“不用还了。”苏南打断了我的话,“我给不了你别的,就当是我最后帮你的一点儿小忙吧。”

我非常过意不去,固执地说道:“不行,你给我时间,等到以后我会还给你的。”

他忽然笑了起来:“给你时间?我已经给过了,可是你什么都没有给我。”

听到他的话,我愣住了,他却摇了摇头,叹息道:“算了,都过去了。”

苏南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扶着我慢慢地躺下,然后替我盖上被子。

这里的一切都是冷的,没有生气,床铺和被子也始终是凉的。我全身僵硬地躺着,倦意渐渐袭来,眼睛有点儿发花,点滴里面一定不只有消炎药,也许还有别的,比如镇静剂。

我隐约意识到苏南也许要离开了,于是我硬撑着最后一点儿意识,艰难地问苏南:“彩夏……”

他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仿佛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她很好,我们都很好。”苏南永远都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用担心,当年她虽然缝了针,但是没有留下很明显的疤痕,现在几乎看不出来了。彩夏现在生活得很好,当年的事情是她误会你了,你不用再感到自责,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的脸有些僵硬,也许是因为药物的缘故,只能勉强勾起嘴角微笑。

我感觉到他起身离开了,病房的门锁被扭动,我听见他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后面的事情我会全部交给赵善杰和柳旌哲处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机会回B市。你安心养病,希望将来还有机会再见。”

我想要坐起来叫住他,可是思绪在这一刻断掉了,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我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也许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我自始至终都没能够说出口的初恋,从未有一刻真正属于过我的苏南。

第二天,柳旌哲来看我,他提着一个保温桶,还没有打开我就已经闻到里面是馄饨。

我将保温桶的桶盖打开一看,果然是馄炖。没有加鸡汤,只有最简单的调味包,清淡的汤上漂着紫菜和我最喜欢吃的西红柿,馄饨包得精致又小巧。我深深地吸一口馄饨的香气,只觉得嫉妒又不公平,同样都是家境普通的人,可是他不仅成绩优秀,甚至连做饭的手艺都那么好,仿佛所有我不擅长的东西,他都能够手到擒来。

我狼吞虎咽,吃得非常满足,只是因为左手不能用所以很懊恼,手忙脚乱,好几次险些碰翻旁边的东西。

柳旌哲就坐在病床边,他今天戴了眼镜,所以看起来更加像一个文质彬彬的好学生。不知道是不是我吃得太高兴所以产生了错觉,他仿佛连脾气都好起来了,看见我毛毛躁躁的,也罕见地没有发火,没有朝我吼,只是不时递来我想要拿的东西,然后告诉我:“慢点儿,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觉得很奇怪,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柳旌哲的神色一如往昔的冷静,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干脆作罢。

下午,纪川过来问了我许多问题,不时用笔做记录。他的神态非常温和,对待我的模样就像是哥哥,我觉得心安又亲切,所以他问什么我都是乖乖作答。他离开的时候,弯下身抚了抚我的头发,说道:“不要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顺从地点点头,目光一扫,看见他胸前垂下来的工作证,上面有他的照片,还有烫金的字样——“纪川,仁爱疗养院精神科主治医师”。

后来我听柳旌哲提起过,纪川是他妈妈唯一的学生,也是整个仁爱疗养院最优秀的精神科医师。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柳旌哲的妈妈同样优秀,我相信她的学生,就如同相信生前的柳妈妈和如今的柳旌哲一样。

苏南走了,我和他的那些过往终于有了一个了断,只要他和彩夏今后能够过得快乐,我这些年的怨怼和歉疚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我恍惚地意识到,这次也许是真的结束了。可是我没有觉得如释重负,反倒有一种异样的沉重感,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也许是我还没有回过神,所有的人都已经从这场闹剧中抽离,包括柳旌哲,而只有我还沉浸在那场牢笼一样的幻境中。

柳旌哲送纪川出去,回来之后替我擦桌子扫地,又开了窗户通风。他忙前忙后,看得我头晕,忍不住问:“这里很干净,更何况还有清洁工和护士,你干吗要打扫?”

他直起身来,仿佛在发愣,我又问他:“考试呢?我记得会考好像已经过了,你去参加考试了吗?”

柳旌哲没有回答我,转身将拖把搁在门后,随口问:“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你饿不饿?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我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兴冲冲跟在他身后,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说道:“护士和医生一定不会让我出去的,而且今天晚上我妈会过来陪我。”我数了数,用右手比了个数字,“我还要打三瓶点滴,现在不打的话就会和睡觉的时间撞上。”

如果是平时,就算我满地打滚吵着要出去,柳旌哲也绝对不会让我出去,他会站在那里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等着我闹够了玩累了,然后乖乖地爬回床上。

可是这次相反,就算听我这样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拽着我就走,头也不回地说:“放心吧,你跟着我,他们不会说什么的,我会在阿姨来之前送你回来。”

我扫兴地跟着他,只觉得累,下了楼有什么用,反正等一下还是要回来的。

我没有想到竟然真的可以溜出去,大厅门口的护士站只有两个值班的实习护士,见了我们也并不阻拦,只望了一眼,连句话都没说。走廊上也没有病人,四处静得可怕,活像恐怖电影里的医院。

柳旌哲看见我发青的脸色,忍不住笑道:“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大部分护士和神志清醒的病人都去食堂吃饭了。”

我的确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我的手机被拿走了,而病房里没有时钟,我只能靠看外面的太阳和天色来猜测现在的时间。

我觉得庆幸,起码我现在神志清醒,而两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连对白天和黑夜的定义都是模糊的,每天只知道流泪,恨苏南,恨彩夏,恨所有我认为对不起我的人。

现在想来,那样的日子竟然已经恍如隔世。

我和柳旌哲都没有多少钱,于是去吃过桥米线和鸡蛋灌饼。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了,进了店门只觉得暖融融的,扑面而来的是人世间最普通常见的烟火气息。虽然桌子和椅子都是油腻腻的,可是因为心情好,所以连交钱的时候我脸上都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我之前从不知道柳旌哲也是饭量很大的人,他给人的印象总是文弱而瘦削的,包括我在内。这种想法是既定的,是根深蒂固的,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是我所想的那种人,可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能吃,我觉得很惊讶。

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我们的隔壁桌坐着三四个卫中的学生,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时放声大笑。他们穿着校服,但似乎从未见过,都是些生面孔,也许是一年级的新生。当然,也有可能见过一两次,但是我忘记了。“忘记”这两个字,在我的认知里向来都是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我想忘记,那么我就真的不会记得。

我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出了神。同样都是中学生,可柳旌哲仿佛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单纯地开怀大笑过。也许是家庭与成长环境所造成的,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眉宇间的情绪和思虑我永远都摸不透。

冒着热气的米线终于端上来,小小的黑色砂锅,汤汁还滚烫地翻滚着。我咬了一口鸡蛋灌饼,只顾着低头大快朵颐,柳旌哲却忽然开口问我:“苏南已经走了吗?”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起他,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嗯。”

柳旌哲问:“你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我低着头吃着米线,面汤的热气缓缓升腾起来。窗外就是蜿蜒的街道,夏末的傍晚,鲜红的落日缓缓下坠,车河无声地流淌,四处都是熙攘的人群。正是这个繁华的都市最拥挤的时刻,在这一刹那,时间和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只有已经陈旧的回忆在脑海中肆无忌惮。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掌心微微出了些冷汗,最终放下了手中打滑的筷子。

那段时光终究还是过去了。

见我沉默不语,柳旌哲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抬起头看他的神色,仿佛是呼吸有些困难,嘴唇微微泛白。见我在看他,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都是我无法深究的情感,他的眼睛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人都隔绝在外,我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最后他送我到公交车站,我本来以为他会陪我回疗养院的,可是并没有。

我压抑了一路的疑问终于有机会问出口:“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他淡淡地说道:“我什么事都没有,你想多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说,“对了,以后有时间的话,我们要不要回海宁附中去看看?我忽然很想念那里。还有,我们终于有时间可以一起去溜冰了,你还答应过要教我的,对吧?”

他平时不是这样说话的,我越发觉得慌张,仿佛即将会失去他一般。可是柳旌哲分明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我的不安从何而来。

我受不了他这样将我蒙在鼓里的做法,终于忍无可忍:“柳旌哲,你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痛快一点儿告诉我?如果你不想让我追问,那就不要表现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可气?你要是觉得我是累赘,惹你心烦了,也可以直说,只要你说出口了,我保证我不会再烦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等我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他这样的沉默没有安抚到我,只令我更加火大,几乎忍不住要骂他了:“谁要跟你去溜冰啊?我没有答应过要教你,我一点儿都不想去海宁附中,你自己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公交车已经到了,柳旌哲回头望了一眼在路边缓缓停下的公交车,突然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拥抱我。我紧皱着眉头,后退一步躲开了。他没有生气,而是笑了笑,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悲伤、温柔、纵容,还有无可奈何。我受不了他的做事方式,更加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每次他这样看我,我总会觉得他很遥远。

“既然你现在不想去,那就不去。”他说。

我赌气上了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生什么气。我走到空位旁坐下,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他还站在那里,穿着湖蓝色的T恤,在霞光中神色平淡地看着我,然后挥了挥手。很平凡的告别,我没有多想,只是转过头去。

我永远琢磨不透柳旌哲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不对劲。

很久之后,我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仍旧觉得心悸。如果当时的我没有察觉到异样,如果我仍旧对柳旌哲的事情一无所知,那么我也许就会像当时失去苏南一样,永远地失去柳旌哲了。

回到疗养院之后,我照常每天打点滴,接受检查,左手上的夹板终于撤掉了,可是那一根手指很长时间都无法自由活动。我常常无意间就打翻很多东西,突然有些想念柳旌哲的唠叨,和那个曾经被我毛手毛脚地弄得倒扣在地上的调料盒。

直到赵善杰来疗养院找我,我才想起刘江,那个将我害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男人。那次的事件警方已经介入,刘江还在医院躺着,他的头上缝了五针,法医还去鉴定过,判定他受的伤为轻伤,属于刑事案件。但是因为我也受了伤,精神状况又比较特殊,所以如果他不打算起诉我,那么这件事情也许可以通过调解而收尾。

但是我不想这样,我也不能够这样。

刘江是个诈骗犯,他当然不敢起诉我,他宁愿吃哑巴亏也不会愿意自己的罪行被公之于众。他会逃走的,如果我不抓住这次机会,他一定会逃走的。

后来我才知道,刘江并不是第一次以婚姻为圈套诈骗他人财物,赵善杰的妈妈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查到了他的真实姓名以及案底,并且搜集了许多证据。赵善杰打算帮我,我知道也许是因为苏南,虽然他已经离开了,虽然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他却还在找人帮助我,他的恩情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回报。

警察终于找来了,我跟着他们离开了疗养院。因为我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八周岁,所以进入了少年管制所,被拘留起来。说不害怕是假的,我很害怕,可我更觉得有一种畅快感,因为我已经打算起诉刘江,按照现在赵善杰手中的证据来看,他就算请来全国最好的律师也一定没有办法脱罪。我很高兴,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纪川作为我的主治医师,向警察局出示了我的病历和许多我都没有看过的证明。在审讯室雪白的灯光下,我看着那些复杂而生涩的医学专用名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的病这样严重,竟然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够若无其事地混入学校,竟然还认为自己是正常人,想来我身边所有人真是对我无限纵容和溺爱。

我的神志从未这样清醒过,我不知道这样的清醒能够持续多长时间,我要坚持下去,我一定要等到亲眼看到刘江受到惩罚的那一天。

案子终于正式开庭,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今年的夏天快过去了,这是夏季留下的最后一点儿晴朗。

赵善杰的妈妈是一个非常干练漂亮的女人,很亲切,看见我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我听善杰提起过你,放心,案子的事情有律师和法官在,总会还你和你妈妈一个公道的。”

我学着对一切充满感恩,因为上天是如此眷顾我,虽然我从小就失去了许多东西,但我同时又很幸运,我遇见的都是一些心灵温暖到可以融化坚冰的好人。

赵善杰的妈妈真的很厉害,因为诈骗的数额在四万元以上,又是流窜的惯犯,刘江最终被成功定罪,判处了三年的有期徒刑,并且将诈骗来的金钱按照数额全部退还。而他和我之间的纠纷,在出示了我患有精神疾病的病历和手指骨折的受伤证明之后,也在律师的努力之下不了了之。只是为了防止再发生这样的暴力事件,我必须要在疗养院接受治疗和监视,除此之外,我竟然清清白白,无罪脱身。

得知消息的那天,我靠在疗养院的白杨树下,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微笑着想,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得这样快,一眨眼,二零零七年的夏天竟然也要结束了。

本来一切可以随着这个夏天就这样结束的。

如果我没有得知关于柳旌哲的消息,我会以为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柳旌哲没有放过我,在我决定将一切在二零零七年的夏天结束的时候,关于他的消息又一次给了我最沉重的打击。而这一次,我已经不再是当时的那个陆砂,如果我只能像当时那样在绝望的深渊中诅咒命运,如果当时的我能够像如今一样冲破雾霾,也许我这一生中所发生的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时间没有办法倒流,我们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了。

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他准备离开的消息,只有我始终被蒙在鼓里。

关于案子的事情让我忙得晕头转向,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在这段日子里竟然忘记了柳旌哲,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我去问照顾我的护士,她们虽然都是笑眯眯的,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回答我的问题。我要是一直追问下去,她们就会急匆匆地端着装满药瓶的托盘离开病房。

她们的态度让我害怕。一定是出了事,一定是柳旌哲出了事,不然她们为什么不回答我?柳旌哲的妈妈曾经是这家疗养院非常有名的医师,基本上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不可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大厅里凉飕飕的,我想起了纪川,我知道他一定不会骗我,于是跑上楼找他。走廊里一间间的屋子如同迷宫,我慌得连字都不认识了,只是重复地在几个楼层打转,到最后还是纪川找到了我,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柳旌哲……”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陆砂,你要冷静一点儿,不要让你妈妈担心。”纪川的声音很平静,“离开B市是柳旌哲自己做的选择,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既然决定这么做,相信他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让我们都瞒着你也是他所希望的。如今在B市,已经没有柳旌哲的亲人,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的爸爸和妹妹都在外地,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强迫他留在这里,当然也包括你在内。你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尊重他,完成他的愿望。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能够得到妥善的治疗,尽快康复。”

一切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我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疗养院。我听见纪川在身后大声喊我的名字,路过大厅时,有几个护士跑过来想要拉住我,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她们,匆忙之中仿佛还有什么东西摔碎了。可是我顾不上了,我只知道,在失去苏南之后,我又失去了柳旌哲。

他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踉踉跄跄地,因为这几天一直下雨,所以疗养院附近的路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宽大的裤脚上满是泥水,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向下滚,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要往前,一直往前走。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底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我差点儿站不稳,几乎就要摔进泥里。可是我不能停下来,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忍着疼,忍着眼泪,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跑。我跑过了公交站,跑过了每一个放学时必经的路口,混入熙攘的人潮中,穿过拥挤的车流。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喉咙火烧火燎,胸口快要炸掉了,仿佛连呼吸都很困难,只有两条僵硬的腿不停地朝前狂奔。

城市这样大,我竟然还记得那条熟悉的林荫道。

林荫道的尽头是海宁附中,我从没有跑过这样远的路,终于停下来,也只有停下来才发现,我从喉管到肺部都火辣辣地痛着,两条腿也沉重得仿佛再也抬不起来,脚下的伤口已经麻木,不知道流血了没有。

因为是初秋,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全黄了,落下来不少,金黄的叶子铺在地上,仿佛没有边际。

天黑了,远处路灯的光被银杏树掩去大半,我沿着道路的一侧慢慢地走过去。我很累,但是非常有耐心,一步步地挪过去。

等到看见海宁附中的校门时,天空中已经满是璀璨的星星,这里非常安静,只有稀疏的几盏灯亮着。我站在海宁附中的门口,望向远处被霓虹映得微微发红的天际,只觉得有些恍惚,那里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毕业之后我就没有回来过这里了,一次都没有。

海宁附中几乎承载着我所有的青春,这里有穿着白衬衫的苏南,有踩着高跟鞋的彩夏,有那个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我,也有那个始终沉默寡言的柳旌哲。过去的岁月中,我所有的幸运都在这里,所有的不幸也都是从这里开始。

校门已经锁了,我翻不过去,但记得学校篮球场的铁栅栏有一处破损,也不知道修好了没有,如果没有,可以从那里钻进去。

我没有想到铁栅上的大洞竟然还在,我的个子不高,很快就钻了进去。

经过教学楼时,我看见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夜色中,仿佛还可以看见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如同仇人一样盯着彼此,似乎要置彼此于死地。然后是破碎的可乐瓶,被鲜血黏在一起的长发,还有那件染了鲜血的校服衬衫……

她们曾经是好友,甚至前一天还在分享同一杯奶茶,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下放肆地大笑。可是人的感情总是善变,如同从黑暗到光明,从亲密到仇视,也就是转瞬间的事情。不过短短的一刹那,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竟然就已经咫尺天涯。回忆令我绝望而心酸,我扭过头,不想再看,也不愿意去回想。

如果没有那次的事情,也许一切都会不同,连带着我的人生都会完全不一样。

我失去的一切再也找不回了。

学校的槐树还在,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棵老槐树,蹲在那里,踩了踩树下的泥土。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随手捡了尖尖的石头和树枝,低下头开始挖。也许是因为刚刚下过雨的关系,泥土湿润松软,我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挖出了许多许愿瓶,瓶口拴着的小标签还在,歪歪斜斜地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可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

不过还好,因为我想要做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现在有很多时间,所以我不急。我耐心地将它们整理好,重新埋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换了个地方继续挖。我用石头刨了好久,仿佛不知疲倦,又找到许多瓶子,可还是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只好将它们重新放回去。

我的腿因为蹲了太久所以麻了,手也变得脏兮兮的。我本来想在裤子上蹭一蹭,可是忽然想起柳旌哲很久以前说过的话:“陆砂,你能不能别在裤子上擦手,你的裤子都快成抹布了,什么东西都往上抹。”

我的眼眶顿时发热,却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吧。

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挖到些什么,所以当石头“当”的一声磕在某个金属物上的时候,我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用手慢慢地把土拨开,然后从泥土中取出那个已经生锈了的金属盒子。

盒盖已经掉漆了,露出生了锈的钢铁,看起来像是很大的文具盒。

我的手有些颤抖,因为盖子扣得很紧,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开。但是因为用的力气太大,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散落出来,有纸,还有小小的玻璃瓶,就是那个我没有找到的许愿瓶。原来柳旌哲已经将它收了回来,放进了这个盒子里。

我手忙脚乱地将它们从地上捡起来,打开瓶子,里面的纸条有些泛黄,字迹很潦草,“对不起”三个字歪歪扭扭的,仿佛是在匆忙而又慌张的情况下写的。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我很肯定这就是柳旌哲的字。

我觉得疑惑,忽然想起来盒子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的手指有些冰凉,不利索地将信封撕开,信上是柳旌哲的字。

陆砂,对不起,现在是二零零六年,我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看到这封信。

事情发生的时候,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

我看见你和施彩夏在走廊的尽头吵了起来,看见你打伤了她,看见你逃下了楼。我跟着你下去,看见你和苏南在一起,然后捡到了那件被你扔在垃圾箱的校服衬衫。

也许听起来有点儿可笑,但你是这所学校里第一个认真和我说话的人。所以在得知你的病之后,我很惊讶,因为我妈妈就是专门治疗精神科疾病的人。我见过许多和你患有同样的病的病人,他们虽然发病的时候都很可怕,但有一样和你相同,那就是他们同样都拥有很干净、很单纯的眼睛。

我知道你并不在意我,甚至可能记不住我的名字。

我很自卑,我不是一个正常人,因为从小就经常生病,所以我永远也无法像你喜欢的苏南一样,在篮球场上打篮球,做所有能够讨你欢心的事情。我知道你们彼此喜欢,我没有任何资格去干涉你们的事。我听见了你们的话,我知道苏南能够帮你解决一切,也知道你们将来也许会一起离开B市,去某个我连看都看不见的地方。

我是个自私、懦弱、无能、一无是处的人,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办法当面对你说出来。

我担心看到你厌恶的神情,也许不只是担心,我害怕看到你对我露出痛恨的表情。

我很后悔,如果我没有为了留住你而将被你扔掉的校服衬衫重新放回你的书桌里,那么你也许就可以和苏南在一起了,你也许不会经受那样的痛苦。

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我只是想要留住你而已。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和平凡,如果我也能和苏南一样,如果我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如果我也能拥有朋友,也许我就不会喜欢上你,那么你也不必被我拖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绝对不愿意看见你流泪的样子,我决不会那样做。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个陪你一起溜冰,和你有那么多快乐回忆的人就是我。

可是回不去了,因为我的自私和愚蠢,一切已经到了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知道你还喜欢苏南,我真心希望你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你的原谅,我也没有其他的愿望,只希望你幸福。

对不起,陆砂,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你和苏南。但我是真的喜欢你,这是我的真心话。

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我选择离开你的话,请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不过我想,在你得知了这一切后,也不会想要找我吧。

如果你恨我,我求你,不要让我知道。

看着纸上的字,我的胸口忽然涌起一阵疼痛。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眶渐渐湿润,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涌出来。我仰起头,想要抑制住眼泪,可是没有用,眼泪仍旧流了下来。

我用力握紧那张纸,放任自己泪如雨下。

篮球场上空荡荡的,到处是一种单调的沉寂。我想起那次运动会,人声鼎沸,非常热闹,许多同学簇拥着在篮球场上为班上的同学加油,苏南跑得快极了,经过我面前时带起呼呼的热风。我和彩夏挤在人群里一起为他大声加油,嗓子都喊哑了,可是很高兴,我们肆无忌惮地在风中放声大笑。

现在我就站在当时我所在的地方。

我抬起头,望向教学楼中的一扇窗户。那是我曾经的教室,也是柳旌哲曾经的教室。几年前,他也许就是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们吧。

我忽然觉得难受,心脏紧紧地揪在一起,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我到底忽略过这个人多少次,我亏欠了他多少,为什么他最终会觉得对不起我?

我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计算。

到最后,我们之间仿佛连一点儿专属于彼此的回忆都不曾有。

校外,车灯一闪而过,不远处的铁栅栏外有人交谈着走过。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都只能看见自己的道路,所有人都只是匆忙经过别人的人生,没有谁会停下脚步,更没有谁会在意一个陌生女孩。

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临近晚上九点钟,我重新走到那个破了洞的铁栅栏前。我正打算弯腰钻出去,两盏雪白明亮的车灯却忽然扫过来,接着一阵尖锐的喇叭声响起,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你果然在这里。”是赵善杰,没想到他竟然找到了我。

我精疲力竭,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十分虚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多人都在找你,所有你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最后我想到了苏南,他问我有没有来海宁附中找。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又是苏南,他总是能猜到我的想法。也许他真的是这个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可是有什么用,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中间隔着两年的空白,已经回不去了。

我很平静,也许只是表面上的,但至少我没有再因为失去一个人而发疯。

我跟着赵善杰上了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背对着我,一直在打电话。我觉得困,只是隐约听见他说“找到了,在海宁附中,很平安,马上就回去”之类的话。也许是在通知那些正在焦急地找我的人吧,可是柳旌哲呢,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要找到他,可是没有人帮我,似乎也没有人在乎他去了哪里。

“你的转院手续已经办好了,明天就会将你转到B市的中心医院去。”赵善杰挂断了电话,回头看向我。他的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任务一样,“这是法院的判决,就算你不愿意也必须无条件听从。那里的环境不如仁爱疗养院,可能会将你关起来进行监控或者封闭治疗。但这都是为了防止你再次失控并发生类似的暴力事件,你只要听他们的话,不要反抗,就不会有事。”

我无声而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切,什么都没有说。

他见我沉默,淡淡地说:“柳旌哲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可以帮你去问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你如果还有话要对他说,就去送送他吧。”

我犹豫了很久才答道:“好,谢谢你。”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海宁附中,熟悉而繁华的灯光迎面而来。街上满是数不清的行人和车辆,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我趴在车窗上,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想要离热闹和繁华近一点儿,我害怕孤单和黑暗。

灯影交替,车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呼吸声,而我的身体随着车子的前行微微颠簸,我忽然流下了眼泪。

我没来由地觉得浑身疼痛,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了我身体里最柔软的部分。因为刀锋太过尖锐,所以要过很久才能反应过来,原来这样疼,原来并不是毫不在乎,原来我早就遍体鳞伤,身上的每一寸伤口都在汩汩地流着血。

回到疗养院之后,我烧掉了那两本日记。

一本日记上满是苏南的名字,另外一本是虚假的,在上面我将苏南的名字改成了柳旌哲。我曾经天真而自私地以为,就算苏南离开了我,就算我失去了彩夏,我至少还有柳旌哲,至少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在我编织的谎言里,至少还有柳旌哲愿意无条件地相信我。

时间久了,我竟然也骗过了自己,我忘记了那些本来就是假的,因为我说的所有事情都是虚假的,所以柳旌哲的信任也跟着失去了意义。

我印象中的苏南不戴眼镜,柳旌哲就摘掉了自己的眼镜,所以他的眼睛总是眯着。偶尔戴上了眼镜,才可以睁开,才可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一直努力想要成为那个我印象中的人,可惜他不是,自始至终都不是。

我努力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炽热的火焰吞噬掉每一寸沾满了泪水、充斥着虚假的日记。

“五月二十一日,祝苏南生日快乐。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能够认识你真的很高兴,希望每年都能和你一起过生日。”

“五月二十一日,今天是柳旌哲的生日,我和他一起去溜冰了,他的技术很烂,稍微松开一下就大喊大叫。”

我将最后几张撕碎的日记扔进火里,火舌无情地吞掉所有自欺欺人的话语。终于结束了,一切都化成了灰烬,连带着那些闹剧一样的过往也都结束了。

接我转院的车停在了楼下,我看着火焰在铁盆中一点点熄灭,终于直起身来。

我坐在车里窄窄的病床上,一个护士想给我打针,被纪川挡回去了。他笑着接过那个针管,说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针了,那里的医生说不定比我还凶,不要太想念我哦。”

他总是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于是我也忍不住跟着笑道:“想你了我就回来。”

冰凉的针尖刺进我的皮肤,纪川用酒精棉替我按着针尖所在的位置,嘱咐我:“里面有少量的镇静剂,是为了让你的情绪尽量稳定。如果觉得有些头晕就躺一下,车程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很快就到了。”

我点了点头,纪川下了车,随车的护士很快就整理好一切,准备关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冲上来,大声喊我的名字:“陆砂,等等!”

我本来已经在病床上躺下了,听见这个声音却突然清醒过来。是赵善杰,他之前答应过我要帮我问柳旌哲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腾”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阻止护士关车门:“对不起,等一下,我的朋友过来了。”

果然是他,只是仿佛来得很匆忙,他平日里一贯是风度翩翩的模样,这一次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丝毫不像他平常的样子,连头发都乱了。不过他似乎都顾不上了,只是扶着车门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抱歉,我有些事所以来晚了……柳旌哲已经买了去S市的车票,火车好像马上就要开了,你要不要现在过去?”

情况又一次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了带我转院的汽车,转而上了赵善杰的车的。

我只是重复地想着,不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我不能让苏南的事情再重演一次,我已经没有办法承受第二次失去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两旁是快速掠过的街景。车子开得飞快,而赵善杰沉默不语地坐在我的身边,神色淡漠地看着窗外闪过的人潮和拥挤的车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地开口问他:“我之前就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听我这样问,赵善杰有一瞬间的犹豫,接着回答道:“苏南说,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为了你的事情求我。等到这件事过了,你们俩就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

可是,分明从未有人亏欠过我啊。我将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玻璃上,强忍着眼底的泪意。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有人亏欠过我,只有被我亏欠的人。

下车的时候,镇静剂已经开始发挥药效。我头晕目眩,脚下的步伐也跟着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赵善杰伸手拉了我一把,低声说道:“小心点儿,别摔了。”

火车站人来人往,我茫然而慌张,可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不管不顾地冲进人流。

他所乘坐的那列火车快要开了,这个时候他会在哪里?会在检票口,还是已经上车了?如果他已经登上了那列火车,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回他了。

我茫然地站在火车站熙攘的人群中被推来挤去,终于想起我的口袋里带了手机。谢天谢地,我拿出手机,用有些颤抖的手拼命按着手机的按键,找出通讯录,翻出那个名字,然后按下绿色的拨出键。

在这样喧闹拥挤的地方,也许他根本听不见手机铃声,也许他已经换掉了手机卡,也许因为怕麻烦他关了机,也许他还会因为不想再见到我,挂断我的电话……

所以,当那个熟悉的铃声在我的身边响起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幻觉。

电话打通的“嘟嘟”声不停地响着,我怔怔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然后回过头去。

“陆砂,你来了。”

我听见了柳旌哲的声音,我的视线随着他的话语渐渐模糊起来。

他将行李放在地上,慢慢地展开手里攥着的火车票。

那是一张B市通往S市的火车票,十二点三十五分发车,而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四十分了。

他竟然错过了那班离开这里的火车。

他的声音很低沉,他说:“我知道我不应该等你,不应该对你怀有期望,可是……”

泪水猛地涌上来,我心中酸涩难当,眼前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以为我注定要失去他了,我以为我必须像当初逼自己忘记苏南一样,渐渐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的眼神,忘记他的等待,忘记他陪我铸造的梦境,忘记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如果没有遇见他,如果没有他,那我将会成为怎样的人,踏上怎样的路,我该如何独自去面对曾经绝望的人生。

真正胆怯无能的人是我,因为我连去想这些可能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等你。”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本来想挽留他的,本来想对他说“对不起”的,本来想告诉他,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从来没有恨过他,没有怪过他。

本来我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告诉他,但是他的话音刚落,我便已经忍不住潸然泪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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