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去参加葬礼。
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忍受那样的场景,我无法忍受他们将苏北的躯体放进那样冷冰冰的棺木里,更加无法忍受他们在我的面前将苏北烧成灰。这样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痕迹就也完全消失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苏北这个人,我根本无法再见到他了。
我发烧了,又一次因为他。
我坐在旅馆的沙发上,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苏北戳着我的额头说:“你永远都不会感冒的,因为太笨了。”
我浑身无力,脑袋昏昏沉沉的,原本想去买药,可是站在路边拦出租车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出来是要做什么。雪后的出租车非常难打,一辆辆在我面前开过去,寒风卷着冰冷的雪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那些车载满了客人。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等啊等,无数人从我的身旁经过,偶尔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我,对我点头或者道歉,我也仿佛听不见看不到一样。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我的面前停下,我麻木地坐上去,忽然想起苏北的葬礼,不知道结束了没有,但是我妈还在那里没有回来,我似乎要去看看,于是就报了那个火葬场的名字。
司机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也是去参加那个青年画家的葬礼吗?”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自己憔悴而模糊的面容,觉得突兀而陌生,我完全不认识。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青年画家,于是回答道:“我不知道。”
司机看我的眼神很惊讶,接着扭过头一言不发,大概以为我是疯子吧。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即使是空洞的安静也好,我不想听到任何令我心烦意乱的声音。现在只要有一个契机,只要我脑子一时发热,我就可以打开车门滚下去被来来往往的车辆撞死或者压得脑浆迸流。但是我没有像苏北那样抛下一切的勇气,我跟他比起来仍然很无能。我以为我在这一年当中已经成长了,但我竟然还是这样幼稚,不仅只会冒出一切不负责任的想法,更好笑的是,我只会想想,不敢去做。
我没有绝望,比这更绝望的困境我都已经度过了。我并不感到绝望,我只是失去了苏北,只是觉得空虚茫然,原本计划好的未来竟然又一次因为他自作主张的离去而落空。前路遥遥无期,而我连期盼和努力的目标都被夺走了。
到了火葬场的时候,天空又飘下雪来,灰色的天空望不到尽头。只是在云层深处仿佛被人开了个洞,雪花就从那个洞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试图掩盖住这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
我下了车,站在那里自嘲地想,人生就如同这深冬的大雪,漫长无望,没有尽头,要结束的时候却又匆忙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仿佛剔透的小小雪花,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融化在手心里,继而被风吹干,到最后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去得太晚,葬礼已经结束了,许多穿着黑色正装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大门走出来。我迎着人流举步维艰地走上去,我太累了,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架了。我现在连动一动嘴皮子都做不到,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我,我只知道我要马上找到苏家的人,我要问他们苏北最终葬在哪里,即使已经仅剩一点儿灰烬,我也不想离他太远。
“张蔓?”
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因为出来的人都诡异地沉默着,所以那两个字分外清晰,沉甸甸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抬起头,发现有人站在我面前。我无声地盯着他,原本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半晌之后,终于想起来了。
“赵善杰。”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而我更加没有料到的是,这种时候,我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心里想着,人生不就是由无数可笑到极点的巧合组成的吗?我和苏北从相识到如今都是巧合,他的忌日和我的生日只相差一天也是巧合,一切只是凑巧罢了。
赵善杰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皱着眉头打量我,问道:“有时间吗?要不要去对面的咖啡馆坐坐?”
我发着烧,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赵善杰不等我回答,便拉着我转身就走。我被他拉得踉跄了几步,他连忙扶住我,说道:“你怎么搞的?脸色差成这样还溜出来乱逛,站稳了。”
我是被他架着才挪到咖啡厅里的,角落的靠窗位置,我缩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听见赵善杰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你病着怎么还跑到T市来了?旅游吗?家里的人呢?说句话,缓过来没有?还不舒服就叫救护车来送你去医院。”
说完,他掏出了手机,我已经听见按键的声音了。我怕他真的叫救护车来,于是喘着气,终于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我跟着我妈来参加葬礼的。”
赵善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我想起来了,苏南跟我提过,说你家和他家的关系一直不错,这样重大的场合,你过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将热咖啡推到我面前,说道:“喝吧。”
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赵善杰了,他晒黑了,也瘦了些,但是和我印象中的他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大多数时候,他是一副彬彬有礼、很有教养的好学生模样,只是对自己熟悉的人才会偶尔露出暴躁的一面。
我接过咖啡啜饮了一口,终于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苏南认识,他爸爸和我们家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他爸的离婚协议和官司,就是由我妈妈名下的律师事务所负责的。我本来是趁着寒假来T市逛一逛,昨天晚上才到的,没想到竟然刚好赶上这事。”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也有几分黯然,“我曾经见过苏南的哥哥,似乎是个不错的人。父母和家庭的问题也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他也是无辜的,可是他为了这件事情自杀,真是不值得。”
我只觉得仿佛有无数滚烫的针尖扎上心脏,强迫着自己清醒过来,死死地盯着赵善杰,仿佛盯着最后一丝希望。我的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楚,追问道:“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自杀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告诉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恐怖,赵善杰紧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反问道:“你和苏北是什么关系?这么关心他的死因做什么?”
“与你无关,我求你了,我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死的。”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苏北是个浑蛋,他活着的时候自以为是地夺走了我仅剩的感情,如今他在这个世上消失了,我却还在为了他而践踏我最后的自尊。他已经死了,但是只有关于他的事情才能够让我已经枯死的心重新燃起零星的火。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执拗和坚持,赵善杰缓缓地开口告诉我:“关于他们的家庭纠纷,我只听我妈的事务所里的律师偶然提起过几次,其中的详细缘由我也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听说苏北和苏南似乎并不是同一个父亲所生的孩子,苏北一出生身体状况就不好,再加上遗传了苏父的先天性心脏病,这些年来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能够活多久是个未知数。”
我惊呆了,这些事情我闻所未闻,苏北也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哪怕一个字都没有。
赵善杰轻轻地敲着桌子,接着说道:“七年之后出生的苏南对于苏家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应该也知道,苏父和苏母过去的关系虽然算不上十分恩爱,但似乎也还过得去,一直到苏南的血型被检验出来,他是罕见的RH阴性血,与苏北、苏父,甚至苏母的血型都不相同,这样的例子是很少见的,也非常让人怀疑。在进一步检查过后,发现苏南的DNA和苏父的匹配率连百分之六十都不到,可以断定二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不健康的孩子而发生外遇,生下另外一个孩子的事情也并不少见。现在国内的医学渐渐发达,按照苏家优渥的家境,先天性心脏病也并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至少能够做到控制病情,苏北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件事情割腕自杀。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全部告诉你了,你满意了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苏家的人,是他们害死了苏北。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如果苏南根本没有出生,也许苏北可以活得久一点儿,只要他能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他还活着,我不管他得了什么病,只要他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心甘情愿地抛下一切,照顾他一辈子。我可以嫁给他,一直陪着他,即使他的家人抛弃了他,我也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我是最爱苏北的人,可是命运没有怜悯我,也没有怜悯苏北。
赵善杰一直望着我,我不知道我的表情告诉了他什么,总之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喜欢那个叫苏北的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非常平静地看着他。赵善杰的唇角向上勾了勾,似乎是笑了:“不用装,我看得出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让我在得知了这些消息之后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我只是异常漠然地盯着赵善杰,我从他澄澈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生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赵善杰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望着窗外。雪花从淡灰色的云层中坠下来,他出神地望了很久,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了好久才说:“我这次过来其实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我想过来看看那个我喜欢的人,只要远远地看一眼就好。我知道她不管怎么伤心,今天一定会过来的。啊,我这么说你不要误会。”他忽然扭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那个人不是你,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你会来这里。”
我已经懒得去误会了。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不知道他喜欢的究竟是哪个,于是随口问道:“那你是来看谁的?”
他忍不住笑了,慢悠悠地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这是禁忌,不能说。”
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我只是不理解他为什么能够这样轻松,仿佛什么都不在乎。我这一生都无法做到像他和苏南一样,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对别人强颜欢笑。我和苏北的感情也同样是不能提起的禁忌,就算说了,恐怕也不会被众人看好。我以前曾无数次烦恼过该怎样对父母开口,可是现在这个梦碎了,我终于不用再烦恼了。
现在的苏北应该是真的很轻松吧,这些年来,他所承受的那些原本不该属于他的压力,终于都尽数解脱了,哪怕只是做一缕游魂也好。他总算不用再面对这世间的残忍,他什么都没有了,但也什么都不必在乎了。
真是令人羡慕啊。
我离开咖啡厅的时候,赵善杰忽然叫住我,说道:“生日快乐。”
我没有向他道谢,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在那里停了一下就走了。
赵善杰大概是故意取笑我吧,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怎么可能会快乐?如果有可能,我甚至希望我在十七年前不要出生,或者在出生之后夭折在什么地方,反正我的父母应该都是这样希望的。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我竟然一直活到了现在。我遇见了苏北,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而且在接下来的日子,我还要继续在这个令人厌烦的世间苟延残喘下去。
我刚走出咖啡厅的大门就看见了苏南,他和很多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搀扶着泪流满面的苏阿姨,试图把她扶到车里去。苏南的脸色很白,看见了我也只是匆匆一瞥,根本来不及打招呼。
我四处看了看,并没有看到苏叔叔,不知道他有没有来。我迎上去想要帮忙,苏南终于腾出手来,对我说:“不用你帮忙,你去坐后面的车吧。”
后面的车上除了司机好像没有其他人了,我拉开车门,发现卫真真竟然坐在里面。她本来伏在膝盖上痛哭,车门一开,寒风顿时灌了进来,她抬起头惊愕地望了我一眼。
我有些尴尬,本来想关上门,但是她开口叫住了我,声音还带着很浓重的哭腔。她双眼发红,泪意盈盈,分外惹人怜惜,但我看了只是厌恶。
“你进来吧,正巧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我没有办法推辞,只得依言坐进去,关上车门。
车子启动了,跟上了前面苏南他们坐着的那一辆车。我不知道车子要开往哪里,车里是漫长的静默,我一直没有等到卫真真主动开口,只好问她:“你要和我说什么?”
车窗外有数不清的人和车,熙熙攘攘,簇拥着我所在的这辆车向前行驶。正赶上路口的红灯,司机踩下了刹车,而卫真真终于开口回答我:“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吧,苏北的遗物还没有整理,其中也许会有你的东西。”
我觉得好笑,语气透着讥讽:“卫小姐,苏北是您的未婚夫,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
在得知苏北的死因后,我仍然无比痛恨这个女人。我恨她,更嫉妒她,她是苏北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霸占了苏北最后的一段时光,甚至在最后,她也是这世间除了苏阿姨,唯一有资格送苏北走的女人。
卫真真似乎知道我对什么事耿耿于怀,她笔直地坐在那里,脖颈雪白修长,仿佛仍旧是那个被苏北仰望着、骄傲的她,仿佛仍旧是那天穿着雪白的婚纱、美得艳惊四座的她。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在和我订婚之前,甚至在和你分手之前,苏北就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欲望了。他的抑郁症很严重,病情失控,他曾经努力过,可是无法摆脱对安眠药和镇定剂的依赖。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有了结束生命的念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苏北不让我告诉你,也没有让苏南和他的妈妈知道。他走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他,我去了S市,我的亲戚认识那里一位可以治疗抑郁症的优秀医师。我本来信心满满,我以为会来得及,可是在那里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时他已经割腕,几乎奄奄一息,却仿佛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我试图劝他,可是没有做到,他很冷静地对我说,他想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卫真真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只是任由它们汹涌而出:“我其实很想恭喜苏北,他终于获救了,终于不用再去承受那样的病痛了。”
我扭过头看着她,我连眼泪都没有流,即使听她这样说,脑子也只是一片空白。
卫真真抬起头凝视着我,忽然泣不成声,五官几乎扭曲,整个人的神态非常痛苦。她说:“苏北走之前是不是去见过你?他在发病的时候那样痛苦,可是只叫过你的名字,不是我,不是任何人,只有你,一直都只有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卫真真拽着胸前的衣服,垂下头去,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他怕你伤心难过,怕你哭。他说过,看见你哭比他自己死了还要难受……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情愿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他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会为了他难过,所以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对我说了……他在我身边,可是他一直都希望见到你,他临死之前都只想着要见你,可是为了不耽误你的人生,不让你因为他这样的人而断送未来……即使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可是他仍然为你着想,只要是为了你……”
卫真真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我望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一直以来,卫真真都是我羡慕憎恨的对象,而如今,她竟然告诉我,我才是她羡慕的人。车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风雪,我怔怔地回过头,忽然觉得有些冷,可是我没有哭,我一直都没有哭。
我知道苏北还在这里,只要我活着,他就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贴着车窗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玻璃。我的胸口有些闷,可是我并不觉得悲伤,我也不会让自己觉得悲伤。不是为了苏北,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是死去的人了,这一次,我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我得活下去。
后来我从赵善杰的口中得知,苏北的遗物整理出来了,他留下了简短的遗书,希望自己死后能够葬在B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也许是因为B市有他的家吧。
苏家父母因为苏北的离去而病倒,所有的事情都由刚刚满十九岁的苏南来料理。他很坚强,比苏北坚强,他挑起了家中的一切,却没能够阻止父母离婚。
关于苏家的事情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知道了,我试图将自己的生活恢复到和苏北相识之前的状态。我再也没有力气去考虑其他的事情,我只觉得疲惫,我想要将一切都放下。
我想将曾经认为最重要的一部分彻底剥离出去。
几个月之后,苏北的骨灰被苏南带回B市安葬,墓地的购买等等许多事宜都是由他代替苏叔叔去办的。他回来之前没有通知我,还是赵善杰打电话告诉我的。
赵善杰在电话那端阴阳怪气地说:“这就看出来苏南和谁的关系比较好了吧,他告诉了我,却没有通知你。”
语气真像一个炫耀糖果的小孩子,我被他逗笑了:“是啊,真好呢。”
这时是五月,严冬和暖春都已经过去了。初夏时节的阳光很暖和,我站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从指缝间看见灿烂的阳光,怅然地想,原来已经是夏天了。
赵善杰约了我下课后去见苏南。
赵善杰是滨中的高才生,老师最得意的宠儿,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够考出好成绩,平日里连晚自习都用不着去上。他一直都是这样,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不管是体育或是学习,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稍微费些心思就能够完成得不错。
提起这家伙,我只觉得命运相当不公平,他分明是个将好成绩从小学一直保持到现在的优等生,可是竟然没有近视眼,时刻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穿着滨中的校服大摇大摆地跑进卫中找我,正赶上我替老师去复印各个班级的学生名单。他也许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嚷着要去看一看。我无可奈何,只得让他跟着。
他的个子很高,五官又十分端正,再加上那一身惹眼的校服,跟着我穿过走廊时引得许多女生窃窃私语。
我觉得有些尴尬,他却仍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她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路过训导处的时候,我看见尹晟阳站在那里挨训,陆砂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转角处偷偷地观望。她瞥见了我,似乎很厌恶我的模样,皱着眉头往旁边缩了缩。
我懒得去猜测她的心思,反正不过就是学校里面的风言风语,许多人相信,她估计也是随波逐流。我无所谓,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逐个去解释。
我默默地从她身边走过,赵善杰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竟然还吹着口哨,那模样实在很欠揍。
因为二年级只有十个班,所以名单也不多,没几分钟就印完了。刚复印出来的纸张还带着一丝温度,我想起刚才在走廊上看见陆砂,不由得留意了一下她所在的班级。可是从头翻到尾竟然都没有看见她的名字,反倒是在最后的十班找到了柳旌哲的名字。
我有些惊讶,如果我没有记错,柳旌哲因为成绩优秀而被分到了一班,最近并没有重新编排班级,好端端的,他怎么跑到了十班?
难道是因为陆砂?
苏南曾经提过陆砂的成绩非常差,进入疗养院之后更是落下了一年多的功课,她如果勉强进入了卫中,估计也只是被编入垫底的十班混日子吧。这也许是班主任的意思,花名册上没有陆砂的名字,那么她的考试成绩也不会被录入十班的平均分,对于学校来说,她算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患有精神类疾病的人大多都非常敏感,如果将他们与人群隔离开来,使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旁人是不同的,反倒会激发他们多疑和自卑的心理,从而加重病情,可能还会出现自闭症的症状。
我将名单收入牛皮纸袋里封好,对赵善杰说:“走吧。”
我本来以为陆砂走入了柳旌哲为她编织的另一个牢笼,可是现在想来,这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她是真的很快乐。至少有人愿意一直陪着她,至少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做不到。
而我呢,苏北死了,我连最后一点儿希望都没了。我倒是想要继续自欺欺人,就像陆砂一样,假装他没有离开,假装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可是没有办法,沉重的现实摆在我的面前,我和陆砂终究还是不同的。
我嫉妒她,所以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
见到苏南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七点,我们一起去夜市吃饭的时候碰见了陆砂。我本来以为苏南会很介意,可是他神色淡淡的,似乎毫不在乎。
吃过饭之后我想去苏北的墓地,可是赵善杰并不愿意,他皱着眉头说:“大晚上的去墓地,你们也不怕有僵尸从墓碑底下钻出来?当心一大波僵尸哼哧哼哧地走过来,然后把你们俩的脑子吃掉。”
苏南笑着说道:“被埋在那里的都是骨灰,哪里有什么僵尸。”
赵善杰摇摇头说:“要去你们两个去,我就不去了。”
苏南并没有挽留他,只说:“也好,你早点儿回家吧,已经很晚了。”
我和苏南乘出租车去临近郊外的陵园,那里很偏僻,中间需要经过陆砂以前住的疗养院。那里仍旧亮着灯,我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说道:“她以前就住在那所疗养院。”
苏南探头过去望了一眼,然后问我:“谁?”
我下意识地答道:“陆砂啊,还能有谁。”
苏南怔了一下,接着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一直沉默不语。
快到陵园的时候,他开口说道:“我已经和其他人交往了。”
我吓了一跳,本来以为他是随口说着玩的,但是他的神色非常认真:“是真的,你也见过,以前和我们同校的施彩夏,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我喃喃地问:“为什么?”
“我对不起施彩夏和陆砂,当年的事,错的人是我。”苏南的神色很平静,仿佛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初中毕业那年,如果不是我对彩夏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许她就不会一时冲动去做傻事,她和陆砂之间更不会闹到当时那种不可收拾的地步。要是我当时没有对彩夏说出我喜欢陆砂的事,也许陆砂现在还是好好的,她还会像以前那么单纯,不用住院,不用给她留下那样痛苦的记忆;而彩夏的额头上也不会留下那样的疤痕。最重要的是,她们两个人都不会失去彼此最好的朋友。”
“当年,如果不是彩夏配合我在她父母那里一同将这件事情压下来,那么施家的人一定会把事情闹大,然后起诉陆砂。我对不起陆砂,更亏欠彩夏,我能做的也只有弥补她了。以后如果陆砂有什么事,我也会尽全力帮助她,但是我们之间再没有可能了。”
出租车开得很快也很稳,疗养院白色的小楼已经看不见了,灯光也只是一个模糊的亮点,映在苏南的眼睛里。我觉得很失落,分明是别人的感情,我却觉得失落又难受。已经两年了,我本以为苏南会为了陆砂一直等下去,一直到她完全康复的那天。分明是那样沉重而真挚的感情,没想到竟然也不过如此。陆砂选择了遗忘,而苏南也要放弃了吗?
苏南说:“不用觉得我可怜,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你也一样。”
我能怎么样?
苏北离去之后,我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该是什么样,我只是随波逐流,只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我不打算结婚,更不打算和别人谈恋爱。没有人能够取代苏北,他死了,那么就没有人能够让我有和他走一生的冲动了。
一直就这样下去,不行吗,不好吗?
我问他:“你为什么没有说?你为什么没有告诉陆砂你喜欢过她?”
苏南望着我,不远处有一辆车子行驶过去,明亮而昏黄的车灯在那一瞬间照亮了我们。我看见苏南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眼里满是落寞和无奈,那样的眼神仿佛已经垂垂老矣,仿佛已经走过一生,属于少年的锋利和张扬已经被磨去了,只剩下无尽的沉默和包容。
灯光一晃而过,他笑了笑,可是声音很低沉,就像是无意识的梦呓,担心惊醒了此时的自己:“不能说。”
不能说。
我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涌上来,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而苏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过头,什么都没有说。
陵园附近就是山峦,初夏清朗的夜空,漫天都是璀璨的星子,夜风却带着些凉意,吹得我手脚发冷。我和苏南并肩沿着石阶走上去,他指着苏北的墓碑让我看:“就是那里,他就在那里。”
其实我已经看见了,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苏北”两个字,还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活生生的苏北,如今却只能在那里微笑。
因为骨灰刚刚下葬不久,所以放在碑前的花还是新鲜的,是苏北最喜欢的百合。白色和黄色相间,仿佛凝结了清晨的露珠,而照片上苏北的眼睛漆黑莹润,就像黑宝石。
苏南在墓碑前蹲下身,低声说道:“哥,爸妈已经签了离婚协议。对不起,我没能完成你的心愿,但是我觉得,也许这样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妈的病很严重,已经连续两个月卧床不起了。关于我的身世,她说她对不起爸爸,也对不起你。”
苏南垂着眼帘,并没有流泪,只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永远都是我的亲生哥哥。我的家人,也永远只有三个,爸爸,妈妈,还有你,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我也没有流泪,甚至都没有对苏北说些什么。因为时间很晚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站一站就必须回去。离开的时候苏南走在前面,我下台阶的时候回头望了望墓碑,因为距离很远,看不清楚苏北的照片,墓碑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天晚上风很冷很冷,夜色浓稠如墨。我站在那里,只觉得身心俱疲,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在苏北死了之后,连胸腔里的心仿佛都跟着化为了灰烬。我有许多许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跟苏北说,而这一生,他永远都不会听到了。
我和苏南分别的时候,他仿佛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叫住了我,然后说:“我哥的遗物是由卫真真整理的,我回来之前她告诉我,她过段时间就要出国了,但是在我哥留下的东西里面有一件东西她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你。她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来B市,你不要赌气,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去见她,然后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吧,就当是……”说到这里,他仿佛有些难以开口,“最后的一点儿念想。”
我很疲惫,没有回答他就走了。
我当然不会赌气了,苏北已经死了,他生前所有的纠纷也就没有意义了。
苏南离开B市的当天,我去了一趟陆砂的家里,我答应过苏南会帮忙照顾陆砂,我在那里守着她直到十点钟才离开。陆砂的家里有种意想不到的拥挤,她的房间更是。我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床前装上一面几乎和墙一样大的镜子,站在那里愣愣地盯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也许她是为了一醒过来就能看见自己,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吧。
床头柜上倒扣着的相框是她的全家福,那时陆砂还很小,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眼睛很亮,笑容充满了稚气。我想也许是被人不小心碰倒的,就随手拿起来重新放好。
从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学校碰见陆砂,而卫真真也没有马上回B市来探望苏北。她似乎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期间我打电话问过苏南,苏南也不知道,猜测也许是出国的签证并不好办,叫我不要着急,耐心等一等,她总会来B市的陵园探望苏北的。
我很有耐心,耐心到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二年级的会考结束后,爸爸接到在T市的爷爷病重住院的消息,心急如焚,想要立刻过去照顾。但那几天正巧赶上弟弟感冒发烧,家里如果只留下我和发高烧的弟弟似乎让人很不放心,于是爸爸最终决定让继母留在家,带着我一起过去。
苏南在T市的全封闭私立学校念书,学业紧张,平时几乎没有离开过学校。苏阿姨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他一定非常忙,因此我并没有联系苏南。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在到达T市之后,我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其他,更不要提和苏南见面了。
爷爷的情况非常不好,爸爸每天守在爷爷的床前寸步不离,平时买药和叫外卖等琐碎的事情自然就交给了我。我每天在偌大的T市医院里跑来跑去,头昏脑涨,腿几乎都快跑断,连坐下来歇歇的时间都没有,到了夜里倒在床上都恨不得昏迷过去。
所以,当我在宾馆的走廊上看见陆砂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忙昏头出现了幻觉。
她怎么会出现在T市?不对,她的手上怎么会有血?
有个保安粗鲁地对她推推搡搡,她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如同哮喘发作一样不住地喘着气,腿似乎也有些发软,被那个保安一推就摔倒了,然后全身痉挛地缩在地上。
我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冲那个保安没头没脑地吼了一句:“你推她干什么?”
保安被我这样一吼反倒愣住了,旁边那个年轻的服务生像个娘娘腔一样尖声嚷着:“死人了!里面死人了!那个人不动了!好多血,快点儿报警,快点儿去报警!”
我已经没有时间管他们是不是要报警了,我用力拽住陆砂,试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可是我做不到。她趴在地上哆嗦着,满手都是血,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趴在地上,像个害怕被人类蹂躏的流浪猫。
“陆砂!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急得跪下去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听不见一样。
我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她呆呆地望着我,只是不停地流泪。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总之眼神非常狂乱,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陆砂!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发生了什么事?”
走廊里有许多人围过来,到处闹哄哄的,我不知道房间里出了什么事,许多女人都尖叫起来,大概已经有人报警了。
我急得团团转,抓着陆砂的肩膀用力掐进去,疼痛似乎让她清醒了几分。她睁着眼睛,虚弱地推开我,喃喃地说道:“我没有,我没有,不对不对,怎么会这样?是他,他是骗子,你快报警!”
她忽然像疯了一样抱住我的胳膊,流着眼泪乞求着,语无伦次地对我连声喊道:“求求你了,你快报警,报警把他抓起来,他是骗子,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陆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我的胳膊,我觉得我的骨头快要断掉了。
身后有两个服务生过来试图拉开陆砂,说道:“我们已经报警了,就是她将房间里的那位先生打伤的,这位小姐,你认识她吗?”
陆砂跪在地上,哭喊着抱住我的胳膊,眼中满是令人心悸的痛苦。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去推开那些拉扯她的服务生,只是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你们放开她!她是病人,你们不能这样刺激她!”
可是没有人听我说话,他们用力拉着陆砂的胳膊,终于将她从我身上拉开了,试图将她拖到一边。
陆砂仿佛濒死的人一样奋力挣扎,满脸都是眼泪。我怔怔地跪在那里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像发了狂一样冲上去,用力踢了那个拉着陆砂的服务生一脚,然后拉着陆砂转身就跑。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跌跌撞撞地跟着我,我几乎是半拉半拖,才终于将她拽进了电梯里。
电梯里的人都被陆砂的模样吓坏了,纷纷尖叫着跑出去。
许多服务生穿过走廊追过来,我不停地按着电梯的关门键,终于在他们进来之前将门关上了。
电梯里面,鲜红的数字逐个地跳动,陆砂跪在那里不住地哆嗦,而我心急如焚地摸遍了身上的口袋,终于找到手机。在拨通苏南的电话时,我的双手发着抖,手指上也满是血,她似乎受伤了。可是已经来不及管这些,必须赶快找到苏南。我在这里没有熟人,不知道带着她能去哪里,只有苏南,现在只有苏南能够救她。
我把我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了陆砂,盖住她满身的血迹,大声地警告她:“到了楼下跟我出去,不许哭出声来,苏南会来接你的。你跟着他走,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跟着他就行了,他不会害你的,懂了吗?”
她缩在那里发着抖,听见我这样说,艰难地点了点头。
电梯已经到了二楼,她的声音很小,回响在空荡荡的电梯里。我觉得心酸,这样的声音像极了之前的我,我也曾这样胆怯过。
她说:“我妈妈,她还……”
话还没有说完,“叮”的一声,电梯已经到了一楼,还好那些人还没有到一楼,还好大厅里只有毫不知情的人。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拉着陆砂朝大厅的正门跑过去。外面很冷,我揽着瑟瑟发抖的陆砂,躲进大楼角落的阴影里,心急如焚地等着苏南。
几分钟之后,我终于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那里——苏南到了。不远处隐隐传来尖锐的警笛声,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又惊又怕,能够打电话喊苏南过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陆砂推向苏南之后,我只觉得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陆砂的情况比我还糟,她的脸色和嘴唇都很白,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因为受了伤,在扑入苏南的怀里之后竟然一下子晕过去了。
苏南头也不回地钻进出租车,然后摇下车窗朝我吼了一句:“等会儿我把陆砂妈妈的地址发给你,她还在T市,替我向她解释一下。”话音刚落,出租车就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苏南的尾音淹没在人潮的喧闹中。
我怔怔地看着那辆出租车一路行驶,继而融入车流中。
闪烁的警灯已经近在咫尺,我想起自己手上还有陆砂的血,连忙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急匆匆地冲洗。
苏南的短信没多久就发过来了,我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陆砂的妈妈,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因为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所以连谎话都编不出来,只得把事情和盘托出,然后将苏南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她,说道:“他叫苏南,是他接走了陆砂。不过,伯母,您不用担心,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陆砂的妈妈非常担心,我也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话安慰她,因此只是默默地陪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下楼时,我原本已经安定下来的心又突然悬起来,我想起那个叫着“死了人”的服务生,想起陆砂满身的血,想起她口口声声说的“他是骗子”。我想,陆砂也许是和什么人起了纠纷,两个人争执之下,她失手打伤了那个人。那么,现在被她打伤的那个人怎么样了,是重伤,还是已经死了?
我当时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就这样放任陆砂跟着苏南跑了。
我慌了,宾馆的服务生已经报了警,那个人的伤势关系到陆砂最终的下场。我不懂法律,但如果那个人真的死了,毫不知情的苏南又带着陆砂逃了,最终会不会演变成窝藏凶犯?我不敢耽搁,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宾馆赶过去。
宾馆门口果然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我不知道在刚才的骚乱中有没有人记住我的模样。但那些人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满身是血的陆砂身上,出去的时候我又脱了外套,只要现在装作毫不知情,应该没有人会注意我。
八楼的走廊上站着警察,有服务生正在打扫现场。
我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去,目光瞥见服务生手上的拖布,上面满是斑斑的血迹。我看得心惊,有一瞬间的失神,警察就在这个时候叫住了我:“那位小姑娘,请你过来一下。”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我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事?”
警察问我:“你是住在这里的客人吗?”
他不认得我,还好没有人认出我就是刚才将陆砂带出去的人。那个被我踹了一脚的无辜服务生也不在,他是现场的目击证人,大概是被警察带去做笔录了。
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反问道:“对啊,我是跟着爸爸过来的,出什么事了吗?”
警察说:“这里刚才发生了一起伤人事件,据报警的服务生说,伤人的凶手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学生,但是她逃走了。”
我的心脏紧紧地揪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刚刚从医院探望爷爷回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警察闻言点了点头,并没有为难我,只是说:“既然你没有目击到现场就算了,打扰了,快回房间吧。”
回到房间之后,我马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为了避免路过那个房间再次碰上那些警察,我并没有乘电梯,而是去了走廊另一端的楼梯间。我不敢再多停留一刻,下楼之后急匆匆地赶到了火车站,买到了一张当天晚上十一点回B市的火车票。
整个过程我都提心吊胆的,当把那张浅粉色的车票握在满是冷汗的手心里时,我的呼吸才稍稍平顺了些。
我打电话联系苏南,可是始终都没有打通。不管我拨多少次,回应我的始终都是冷冰冰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我和他竟然失去了联系。
我有些害怕,拿着手机全身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简直不敢去想,如果这次苏南因为被陆砂牵连而出事,那会给已经失去苏北的苏家造成怎样的打击。
当时不顾一切把陆砂带出来的人是我,联系苏南的也是我,为什么当时我没有把陆砂扔在那里不管?
她不仅和我不熟,甚至还讨厌我。我找不到任何帮助她的理由,但是我的确那样做了。我真正的朋友只有苏南,如果他这次也出了事,那么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洗脱这个罪名,我就会成为罪人。
这时火车已经进站了,检票口开始检票。我魂不守舍,拿着行李一路跑过去,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走,连怎么上车的都不知道。
我心乱如麻,不断想着,为什么联系不上苏南?他和陆砂会去哪里?他们两个能够去哪里?
爸爸这时打电话过来,问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了?”
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只好说道:“宾馆里好像死了人,我不敢再待在那里了。爷爷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吧,你一个人也能应付过来,我要回家写作业了。”
爸爸说:“哪里有死人?只是有人被打伤了送去了医院而已。本来就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警察和救护车已经走了。”
我终于稍稍安心了,再次拨打苏南的电话,竟然打通了。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急忙问他:“你在哪里?陆砂怎么样了?”
他那边乱哄哄的,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只听见他问我:“我还想问你,陆砂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骨折了,她和别人打架了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和别人打架了吧,有个人被她打伤,流了很多血,被送去了医院。那个人还活着,只是受了伤,没什么大碍。我刚才回宾馆的时候,警察已经去看过现场了,当时有不少服务生看见了陆砂的脸,也看见我拉着她逃走,大概会立案。”
“好,我知道了。”苏南很冷静地说道,“这件事我会解决,这次谢谢你了,小蔓。”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就将电话挂了,想必是不希望我对这件事情继续过问吧。
虽然我仍旧有些担心陆砂,但是既然苏南已经将这件事情揽下来,说自己能够解决,就代表他有这样的能力吧。本来就是与我无关的事情,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这件事情也就这样随着苏南的决定而告一段落。
从火车上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头晕。
B市的出站口仍然很拥挤,许多许多的人,有往出口走的,旁边也有进来的。深夜的城市仍旧灯火通明,我出了车站,靠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只觉得疲惫不堪。
我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向天空时发现竟然有星星。只是光芒微弱,仿佛极其细小的针尖,一颗一颗地钉在黑绒一样的夜幕上,跟满城耀眼的灯光比起来,小得几乎要被人忽略。
这样喧闹而繁华的都市确实不适合看星星。
我想起半个月之前妈妈的提议,她说想要带我一起回到她出生的那个小镇去看看,并且难得神色温柔地对我描述:“虽然是不折不扣的小镇,可是我觉得那里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我确实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和她同去。从她和爸爸离婚到现在,我从未和她在一起超过一个礼拜。
我对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到了厌烦的程度,却从未考虑过,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我也许会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孩子。
我曾经认为自己对待家庭已经仁至义尽,从未停止过想要逃离这些所谓的“亲人”的想法。我认为自己很孝顺,也很坚强,可是在这一刻,我终于发现,因为我的憎恨,我亏欠了这个家庭太多,亏欠我的父母太多,也懦弱得可悲又可笑。
平日里那些自欺欺人的坚强,在现实面前到底还是不堪一击。
我想要逃离B市,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
也许我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
我的妈妈是南方人,出生在一个临海的偏僻小镇。因为外公外婆早逝,娘家也再没有其他关系好的亲人,所以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随妈妈回去过,这还是第一次。
休学手续是我自己去办理的。
我的会考成绩并不理想,在班上也并非出类拔萃的优等学生。距离毕业只剩下一年的时间,班上已经有几个像我这样成绩平平的同学准备放弃充满压力与竞争的考试。
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踏上怎样的道路,每一条路都充满了未知的艰险,而关于那些,我还没有能力去应对。
老师反复确认了我的想法和家长的意见,为了我的未来,我想,我确实应该暂时停下来,好好休整一段时间。等到我能够重新出发时,我决不会让自己留下遗憾。
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下午放学的时间,这天是周五,灰色深远的天空中挤满了许多暗色的云团,低得仿佛站在楼顶就触手可及。空气里满是闷热潮湿的味道,上午明明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却马上就要下雨了。
我沿着走廊回到教室去拿书包,离开教学楼之前发现雨已经落下来了。风很大,雨水横纵交错地拍打着玻璃窗,窗上很快水痕遍布。
隔着玻璃和雨雾,篮球场上的景致仿佛被晕开的水墨画一样看不真切,所有的一切都是朦胧而迷离的。
许多没有带伞的同学已经顶着背包冲出去了,我站在走廊上只觉得恍惚。天气在顷刻间就发生变化,如同莫测的命运,下一步究竟会如何,任何人也无法掌握。
卫真真打电话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外头又下着暴雨,出租车的车灯照出去,满是银亮的水柱。
车窗外的一切都在雨帘中变成了模糊的光影,四处都是白茫茫的。天空仿佛破了个洞,许多水如同河流一般永无止境地倾泻下来。
我没有拿伞,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全身被雨水浇得湿透了,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狼狈不堪。
刚走进餐厅就有服务生礼貌地对我说:“小姐,要不要擦擦头发?”
我点了点头,跟着服务生走进休息室里,他给了我一条雪白的毛巾。
等到我擦干了头发走出去的时候,远远地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了赵善杰的背影。虽然他没有穿滨中的校服,可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来也奇怪,我能够马上在人群中找到赵善杰,却无法准确地辨认出苏北。每次提起赵善杰,苏北的言语都要比平时刻薄许多。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逛商场,本来是一前一后地走,我跟在他后面,他忽然停下来,面色阴沉地回头问我:“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他指的是一张明星代言的服装广告海报,上面的模特姓赵,是当时新蹿红的偶像明星。我并不追星,所以研究了半晌也只是说:“还好吧,怎么了?”
听我这样讲,苏北冷笑一声,接着说:“只是还好而已?我还以为所有姓赵的,你都当神一样看待呢。”
当时我只觉得他莫名其妙,醋吃得没头没脑,让人很不舒服。
赵善杰虽然是我交往的第一个对象,可是我们俩连手都没有牵过。他是和朋友打赌,而我是为了满足和优等生交往的虚荣心。不过就是两个连爱情是何物都不懂的小鬼头,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勉强凑到一起的闹剧,等到临近分手时甚至没有过多犹豫,两个人见了面,点一下头就算和平分手,就此一拍两散。
分明是初恋,可是这些年里,我却连怀念都不曾有过。
也许是隔得远,赵善杰似乎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高了点儿,也变黑了些。可是因为身材高挑,所以他整个人看上去风度翩翩,在人群中很显眼,丝毫不像中学生。他的情绪很激动,不知道和站在他面前的人说些什么,活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我很好奇那个女人是谁,可是他的个子太高,将那个人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
我觉得好笑,本来打算开口叫他,拿这件事情取笑他一番,但在看清楚他面前的人是谁时,我忍住了,继而是不解,然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竟然是卫真真。
在我的认知里,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此时竟然正在餐厅休息室走廊的尽头接吻。
我的耳中嗡嗡直响,只希望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惜并不是。
他们在做什么?卫真真分明是苏北的未婚妻……不,苏北已经死了,她和谁交往是她的自由,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赵善杰。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拼尽全力才终于从混沌中理出一条思绪。苏北葬礼的那天,怪不得赵善杰说他喜欢的那个人“一定会来”,“不管多么伤心都一定会来”,我当时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原来是卫真真。
我紧紧地揪着衣角,迷茫地想,原来她是苏北最爱的卫真真。
卫真真当天没有化妆,所以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她瘦得非常厉害,嘴唇白得几乎泛青,整个人病恹恹的,颧骨很高,再也不是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娇俏妩媚的女人了。她的憔悴让我觉得心惊,可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和赵善杰的关系。
我觉得她刚才一定看到我了,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
卫真真注视着我,然后微笑着开口,但笑容非常勉强:“抱歉,因为出国的手续有些难办,所以我耽误到现在,才终于有时间把苏北的遗物带过来给你。”
说完,她将那个一直立在旁边的画板交给我,低声说道:“苏北临终前其实已经将自己大部分的衣物和财物都处理了,衣物、大部分完整的画具和财产捐给了国内的慈善基金会。他生前的所有画作也都被他相熟的画廊以高价收购了,这一笔钱和他剩余的财产都归苏家人所有。最后就只有这一个画板和其中的几幅画了,这是苏北临终前的作品。抱歉,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打开看了其中的画。我果然没有猜错,这个是苏北留给你的。”
装着画板的袋子是深绿色的防水材料,上面隐隐有水迹,大概是刚才被淋湿的,但是已经干了,里面的画估计没有问题。
我拉开拉链,将其中几张画翻了翻,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物素描和海滨风景,画的都是相同的内容,只是镜头在循序切近。到最后一张时,其中的人物画的十分精致,连头发都被细细地勾描出来。
我认出他画的仍旧是那个没有被添上五官的女孩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是苏北临终前留下来的,指尖稍稍触上去就会带下许多碳粉。我轻轻地摩挲着漆黑的指腹,心里充满了感激。这些都是苏北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至少这些画能够证明他真的存在过,他真的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他也是真的和我在一起过。
我曾经拥有他,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感激的事情了。
卫真真很平静地看着我,说道:“我明天就要出国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是苏南告诉我的。”
“举行葬礼的那天,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卫真真的神态很诚恳,她望着我说道,“我说那些并不是责怪你的意思。虽然我曾经怨恨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也是苏北所希望的。他希望你今后能够过得快乐,而不是让你自责或者痛苦。所以,那些你本来不知道的事情,就当作从来没有听过吧。”
我怔了一下。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说道:“也许你不知道吧,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不是苏北有意带你过去的,而是他拒绝了我,并且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是我不服气,是我执意想要看一看,他喜欢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当时我在台上唱歌,却一直在观察你的表情,看你赌气离开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误会苏北了。我不知道他事后有没有和你解释清楚,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亲自来向你道歉比较好。”
我简直不敢去想,因为我的得过且过和无能,究竟错过了多少次真正了解苏北心意的机会。
卫真真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苏北不希望你为了他而一蹶不振,他真心希望你过得幸福,不希望你重蹈他的覆辙。你还年轻,甚至可以说还小,以后一定能够遇见比苏北更好的人。不要否定真心对你好的人,相信这也是在天国的苏北最希望看见的,你懂吗?”
我“嗯”了一声,不知不觉外面的雨已经渐渐小了,她起身朝窗外看了看,说道:“很晚了,我该走了,你也早点儿回家吧。今天真的很高兴,能够将所有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外望去,看见了赵善杰。他撑着伞站在那里,仍旧是单薄而消瘦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不忍,终于开口问她:“赵善杰是不是喜欢你?”
卫真真本来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听我这样问,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你也很年轻。”我知道是自己多事,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赵善杰是个好人,还是珍惜现在活着的人吧,如果可以,你们说不定真的……”
“他和你一样很小,并不适合我。”卫真真终于回过头来,对着我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笑,我只觉得心里很酸、很难受。
她笑着说:“你真的以为六年的距离是那么容易跨越的?他可以找到更好的人,而那个人不该是我。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我忽然想起苏北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多久以前了?
当时的我满脸都是泪水,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如同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不要拿年龄的差距来否定我!不过就是短短的七年而已,只要我想,就算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你躲得再远,我也一样可以靠近你!”
苏北那时大概被我吼得傻了,竟然愣在了那里,半晌都没有接话。
其实对于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曾经也充满了迷茫和不安。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和他之间没有共同话题,害怕不能理解他心中的想法。整整七年,我比他晚来到这个世间七年,我不知道该怎样拉近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我是真的喜欢他,可是随着喜欢的加深,我时刻都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恐慌。所以如果不是苏北,如果不是当时他抱住了我,我也许早在那时候就选择放弃了吧。
可是偏偏苏北抱住了我,用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说:“你说的对,七年算什么,你瞧,只要我们两个想要靠近,那么拥抱不就是两个人能够达到的最短的距离吗?”
我曾经不相信命运,认为那只是无数巧合叠加出来的谎言。
可是在苏北抱住我的那一刻,我是那么希望有命运这回事,我是那么希望我就是苏北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卫真真离开了,隔着窗户,我看见她拒绝了赵善杰将近一个小时的等待。她的头发湿了,贴着她几乎惨白的脸。灯光勾勒出她消瘦憔悴的身影,从我这里看去,她仿佛虚弱得快要昏死过去。可是她仍旧没有躲进赵善杰的伞里,而是在风雨中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就离开了,只留下赵善杰一个人撑着伞傻傻地站在那里。
雨中,他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充满了落寞。
我记得举行葬礼那天,赵善杰神秘兮兮地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告诉我“这是禁忌,不能说”。当时我还心存疑惑为什么他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如今终于发现他并非轻描淡写,而是像卫真真和当时的我一样,分明已经知晓了结局,却始终无法放手,只能停留在原地,然后强迫自己伪装成满不在乎的模样。
其实,雨水的寒意和等待落空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我从餐厅出去的时候赵善杰还没有走,他收了伞,站在店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肩膀湿了一大片。看见我,他仿佛很有挫败感,说道:“不是吧,刚才你都看见了?”
“什么啊?”我故意装傻,“我只看见你拦着人家美女不让走,结果她不理你,别的都没看见。”
赵善杰忍不住用力戳了一下我的脑袋:“谁说她没理我?她还跟我说了谢谢呢,你在里头当然没有听见。再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赵善杰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随手将他的伞递给了我。
地上的积水哗哗地流进下水道,而他的眼神深不可测,最终微笑道:“再说,就算她真的不理我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下去。反正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只要我一直等,我总会变得强大,强大到让她不能再忽视我,强大到能够配得上她。”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赵善杰却只知道破坏气氛,他用手肘用力地捅了我一下,我疼得狠狠地瞪着他。他却仿佛没有看见,只是对着面前的雨帘大笑道:“我将来一定能成为优秀又有担当的好男人,对吧?到时候你可不要爱上我,我心有所属了。”
我冷哼一声,懒洋洋地答道:“是吗?那可不一定。”
雨还在下,可是总会有放晴的那天吧。
我叹了一口气,撑开伞准备离开,没走几步,赵善杰又从后面暴跳如雷地追上来:“喂,那是我的伞,我递给你是叫你帮我拿着,不是送给你!”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卫真真是上午十点的飞机,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妥当之后,就赶到B市的机场去送她。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有一架飞机起飞,冲上云霄,渐渐看不见踪迹。好比生命中最美丽的岁月和记忆,仿佛断线的风筝一般随风升高,渐行渐远,隐没在数不尽的白云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远远地看见卫真真,我放下心来,大声喊她的名字:“卫真真!”
她已经在排队进行安检,马上就要登机了。看见我,她非常意外,愣了一下,继而笑了,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说:“刚好有事路过机场,想到你是十点的飞机,就来送你了。”
她很有礼貌地对我道谢:“谢谢。”
安检的队伍排得很长,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她的手机被收走了,工作人员将手机放在一个仪器上过了一下又重新递给她。接着手机响了,大概是收到了短信,总之我看到她手忙脚乱地拎着行李,给排在自己身后的人让路,然后走到工作人员身后的空地上对着手机按了几下——应该是打开了短信,正在查看。
我不知道那条短信的内容什么,只是遥遥望去,她仿佛受了极大的震动,连手都在颤抖。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身后的方向,我被吓到了,不禁也扭过头去,发现竟然是赵善杰。他穿着滨中的校服,站在机场出口的方向。因为隔得太远,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目光很炽热,仿佛可以在空气中具象化。
原来是赵善杰,原来是他来了。
卫真真愣愣地站在安检口望着他,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全身颤抖,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可是她微扬着脸,笔直地站在那里。接着,她用手背掩住自己的嘴,拎着行李往登机口走去,步履维艰,仿佛有数不尽的留恋和不舍。可是她没有回头,一直到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她都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强迫自己绝对不许回头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决心,我只记得两年前的夏末,在车站等候陆砂的苏南终于失望,头也不回地踏上车厢。车外是许多来送行的人,可是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他压抑着眼泪,没有回头再去看那个他始终等着的人有没有来。不管有多么不舍,因为已经决定离开,已经注定要面对分离,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
这样的等待,陆砂不知道,她始终都不知道,而这两年的时间,苏南的等待最终只换来他自己的放弃,换来他自己的退却,换来一句“不能说”。
从机场出来时天色已经变得阴沉,现在是夏末,今年的秋天大概会多雨。
我没有看见赵善杰,他已经走了,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也在机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我和妈妈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行李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要离开的事情没有告诉除了家人之外的任何人,包括苏南在内。
我以后都不想再和跟苏北有关的人牵扯上,心已经麻木,没有不舍,只觉得庆幸,因为我终于可以无声无息地结束这一切。
在B市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匆忙,在这里,似乎连人生的脚步也跟着加快了。
临走前,我给苏南打了一通电话,这是我最后一次使用现在的手机号码。电话通了,他的声音很疲惫:“什么事?”
“没什么,陆砂的情况怎么样了?”我问。
他犹豫了半晌,然后轻声回答我:“不关我的事了,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我挂了电话,坐在候车室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嘈杂热闹的,这个世界是如此温暖,却又如此残忍。无数生命逝去,无数新的生命到来,它却从没有过悲喜,也仿佛不知疲惫,没有一刻停下过脚步。
都结束了,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我和妈妈检过票上了车,她很高兴,是由衷地觉得高兴,因为她的女儿终于愿意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了。我们两个的行李都很少,妈妈说那里临海,非常热,这里的衣服带过去也大都用不上,所以只让我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装了一个小小的旅行袋,刚好能够搁在车厢的行李架上。除此之外,我还带了苏北留下的画板。
火车呼啸着开动,如同两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我坐在这里,任由未知的命运载我前行。
火车一路向南行驶,视线中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天际和远山,道路两旁的铁轨和护栏仿佛长长的带子,明亮而刺目,飞速地从窗外掠过。
B市的天气很不好,铅灰的云层低垂着,仿佛要压到地面上了,但是火车渐渐加速,将近两天的漫长旅途总会驶离这片阴霾的。
我在车上睡着了,其实卧铺的床很窄,也并不舒服,可是我睡得很沉,睡了很久。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距离目的地还有将近半天的车程。
艳阳满窗,清晨的阳光几乎透明。我躺在床上,忽然想起苏北的画,随手就将画板拿过来,拉开拉链,然后半躺着,打开了第一张。
画面上,一个穿着长裙的长发少女蹲在海滩边,用手去触摸层层叠叠的浪花。并没有上色,只是黑白的素描,笔迹浓重,打开时还会有一点点碳粉洒下来。
我伸直胳膊,将这张画拿得远了些,明亮的阳光从纸张的后面透过来,少女仿佛在微笑,她脚下簇拥着的浪花拍打在沙滩边,鲜活得仿佛能够溅起点点水花……
我的胳膊发酸,微微颤抖着。
画上的少女是有五官的,只是被描在了纸张的后面,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如果没有阳光透过来,我永远也不会发现。因为这一张主要画的是沙滩和浪潮,所以少女的五官看起来分外模糊,几乎可以被忽略。
我连呼吸都乱了,双手冰凉,将画板拿过来,拼命地翻这几张画,将每一张都拿到阳光下去看。随着镜头的切近,少女模糊的五官越来越清晰,而我的视线却渐渐模糊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张,镜头距离少女的脸最近的那一张。
少女的脸能够看得清楚了,轻巧的几笔,无比简单地勾勒出画上这个人灵动而形象的表情。
我虽然不懂绘画,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就算是苏北,也不能够完全只凭想象就将记忆中的某个瞬间定格在画纸上。到底是多少次目光的缱绻流连,才能够让自己把模糊的印象渐渐加深,到刻骨难忘,随手就能勾勒出,并且毫不失真、栩栩如生。
我以前一直都以为能够让他花这么多心思的只有卫真真。
可竟然是我,我没有想到,苏北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几张画,画的竟然会是我。
画的右下角隐隐透出来一行小小的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写的,也许是因为反过来写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他一贯流畅的笔迹也显得有些歪歪扭扭。如果我没有发现,如果我这一生都将这个画板封锁在回忆里,如果我因为还在怨恨他,而将这些画丢掉,那么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究竟写了什么、他究竟有多爱我。
我有许多许多不知道的事情,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打算让我知道。
“我说过会画你的,只是对不起,我好像等不到你长大了。”
我全身都在发抖,将画板抱进怀里,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苏北不想让我知道,那么我就假装不知道,我这一生都会假装没有看见。
可是我该怎样去忘记,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在病痛的折磨中绝望地只叫着我一个人的名字;在生命终结之前的最后一刻,在画纸上勾勒出我的五官;在现实的沉重中想要拉近和我之间的距离;在时时刻刻地等待着我有一天能够长大……
可是这个人永远离开我了,在他离开之前,我竟然还憎恨着他。
咸涩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放肆地滑过我的脸颊。我想说的那些话再也无法传达到他所在的地方,我们曾经并肩走过的每一条街道,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走。我曾经追逐过、等待过,可是终究没能等到他。今后,我想要的,也再不会有了。
在呼啸着向前飞驰的火车上,我死死地抱着怀中的画板,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