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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张蔓·盲情

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硬板床,连玻璃窗上都装满了雕花的铁栏杆,到处泛着一种冷硬的金属光泽。墙壁的隔音效果极好,关上了门便很寂静,外界的声音一丝一毫都无法传到这里来。

我简直无法相信陆砂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月,如果是我,也许早就在这样绝望和死寂的生活中发疯,甚至可能会想要去寻死。

床铺上的被子也是冷的,我坐在上面。陆砂似乎有些害怕,她抬起头怯怯地看了看我,额头上似乎受了伤,缠着的纱布还是崭新的,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非常瘦,脸色也很白,是那种完全没有血色的白,让人看了有些畏惧;软软的黑发贴在完全消瘦下去的脸颊上,更显得憔悴又可怜。

我对她算不上熟悉,但也不是没有见过。我记得她以前真的很漂亮,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圆圆的苹果脸,脸色永远红润健康,很活泼,仿佛能够冲上云霄的鸟儿一样。

可是现在呢,她像只流浪猫一样蜷缩在那里,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她的手指瘦得仿佛细细的竹节,眼神空洞,仿佛真的已经疯了。

我低声说道:“你好,我叫张蔓,是苏南让我来探望你的。”

她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眼里顷刻间就蒙上了一层水雾,似乎是要流泪。但那些眼泪并没有流下来,只是在眼眶中打着转,仿佛只要稍稍碰触,马上就能流下来。可是并没有,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睁大眼睛,没有哭,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仍旧蜷缩在那里,无声而剧烈地颤抖着。

我从没有见过这种绝望的样子,她没有大叫大闹,甚至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护士说她已经不会说话了,连哭声都不能发出来。我不知道她此时是否还有力气发出声音,但她那样瘦小,只是这样颤抖着忍住眼泪,仿佛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知道她还记得苏南,他们分明都这样痛苦,心中知道不能够在一起,却都固执地不愿意放开,无论如何,两个人竟然都不愿意放手。

窗外开始有烟花绽放,因为房间隔音效果极好,所以那大朵大朵的烟花也只是沉默地划破黑绒一样的夜幕,就像璀璨到了极致的光,点缀着各色的碎星,不断冲上云霄,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便照亮整个世间。华丽到了极限,明亮到了极限,屋子里被映得如同开了灯一样。

苏北并不喜欢烟花,说它太过短暂,只有那样短短的一瞬,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根本没有什么看头。可是我觉得,无数个一瞬间叠加起来便是永恒,足以让人铭记一生的永恒。

那时候的我信心满满地以为能够用一生铭记住这段感情。

就在我刚刚确定自己喜欢他时,他不知道是因为察觉到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就是很突兀地在一天下课后约我出去,然后带我去了那家他常常混迹的酒吧,里面有许多和他相熟的人。更重要的一点是,卫真真就在那个地方驻唱。

那家酒吧并不乱,甚至可以说很安静。人也不多,大多只是在暗处或者吧台附近喝酒,偶尔低声交谈,没有人去舞池中跳舞,也没有露着雪白大腿的女孩在舞台上如同触了电一样发疯地搔首弄姿。小小的舞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卫真真一个人。她随意地站在那里,在缓缓闪烁着的灯影中微微晃动着苗条的腰肢,那头短发仿佛充满了灵气,一双明眸浅含笑意,时而眯起,时而向我们这里看过来,漫不经心地低吟浅唱。

那天她唱的是一首老歌,我曾经听过,是邓丽君的《南海姑娘》。

椰风挑动银浪

夕阳躲云偷看

看见金色的沙滩上

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

但是因为有乐队伴奏,又是在酒吧,所以比原曲多了些俏皮可爱。卫真真化着很浓的烟熏妆,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左侧的虎牙,有一种充满了孩子气的美丽。她的嗓音也是圆润甜美的,就像没有毕业的高中生一样。

即使过了许多年,我也始终记得那个时候的她。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她一直都很年轻,但只有那个时候,那个站在舞台上的她最令人难忘。

哎呀,南海姑娘

何必太过悲伤

年纪轻轻只十六半

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

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所以非常拘谨,只是默默地坐在苏北身边。直到身边有人吹起了口哨,我才抬起头,和苏北有些尴尬的目光撞上。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脸都是不解。

只看见他低着头抿了一口杯里淡色的酒,接着瞪了那个吹口哨的人一眼,似乎有些微怒地说:“你干什么?”

吹口哨的人也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染着一头张扬又惹眼的酒红色头发,笑嘻嘻地说:“眼睛都快长在真真身上了,两个人眉来眼去,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喜欢她似的。”

苏北就在这时瞥了我一眼,然后古怪又尴尬地笑了一声。我觉得很意外,他仿佛是在对我示威一样,如果他知道我喜欢他,那为什么不干脆些,直接找个理由拒绝我,而是绕了这样大的远路,非要带我来见见他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以为他是希望我知难而退,于是很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他并没有阻拦我,但是等我出了酒吧,还没有走出一条街,他却追了上来,一把从后面扯住我的胳膊,在路灯下气喘吁吁地对我解释:“我以前确实喜欢卫真真,但那是以前。”

我总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听他这样说,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他。

“你怎么这么笨?”我们大眼瞪小眼望了彼此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说道,“大脑当机了吗?听见我说的话了没有?”

“听见了。”我连忙答应,点着头说道,“我听见了。”

“那走吧。”苏北说道,“我走在前面,你跟在后面,背包给我。”

我乖乖地把背包递给他,他接过去,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我也依言跟在他后面。

每次和他在一起我似乎总是会变傻,可总会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开心,有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在做着这辈子最甜蜜的美梦。

这次的事情我没有再追根究底,因为害怕,所以我总是得过且过。而在那次之后,过了不久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等到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交往一个多月了。我很高兴,只觉得我终于有了好运,纵使全天下的坏事和麻烦事都降临在我身上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换来苏北,只要能够有他,我就满足了。

外面的烟花还在放,陆砂似乎感觉到我并没有恶意,渐渐放松一些了,但仍旧没有看向我,而是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烟花。她的脸色本来很不好,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惨白,这样被焰火的光芒一照,双颊终于添了些红晕。忽明忽暗间,她的唇角仿佛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蜷缩在这里,仿佛习惯了这样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生活,仿佛真的忘记了当时的一切。方才的那种不安和悲哀早已消退了,眉眼间只余下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羡慕她,她虽然患有这样的病,看似很不幸,可是起码她还有关心她的同学、家人,她还有苏南,那个远在他乡却时刻挂念着她的苏南。

而我呢?

我虽然健康,可是命运对我这样残酷,我几乎一无所有。我不过活了十几年,却有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生的疲惫。许多时候,我看着镜子中那张年轻甚至带着孩子气的脸,会觉得诧异,想不到我竟然还这样年轻,我还必须要在几十年漫长的岁月中继续煎熬下去。

我的眼泪忽然落下来,涌出眼眶时还很烫,可是落在手背上的时候已经凉了。我觉得难受,突然想放声大哭,但是不能,陆砂就坐在我的旁边。我如果哭起来会比她更像疯子,我向苏南承诺过,不能刺激到她,不能给她造成困扰。我随手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砂忽然伸出手拽了拽我。

我被吓到了,下意识地回过头,还以为她生气了,却发现她正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来,有些茫然地用手指替我擦掉汹涌而出的眼泪。

后来柳旌哲回来过,给陆砂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圆,可是她只吃了一口就皱起眉头,紧闭着嘴巴不肯再吃了。

柳旌哲低声问她:“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虽然已经在电话里听过柳旌哲的声音,但现实中的他说话的声音更小,仿佛是很没自信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的缘故。总之他说话时非常不自在,语气总是简短而仓促,只是声线竟然和苏南有几分相似。我心想,怪不得陆砂会这样听他的话,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声音像苏南而已。

陆砂坐在那里闷不吭声,仿佛是生气了。柳旌哲没有多问,只是把汤圆拿出去重新换了一碗,拿回来之后她果然高兴起来。

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只觉得心安,因为苏南终于不用再担心挂念了,她生活得很好,在这里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我离开的时候,陆砂坐在床上发呆,我将我买的那些零食留给了她。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柳旌哲出来送我,他待人很礼貌,语气疏离地对我道谢:“谢谢你来探望她。”

我本来就觉得他和陆砂之间仿佛有种暧昧的感觉,而他现在竟然又代替陆砂来向我道谢,我很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最终没有忍住,踌躇着问道:“也许这么问有些唐突,但是我很好奇,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对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他说:“我妈妈是陆砂的主治医生,但是她最近病了,没有时间来这里,嘱咐我照顾她,仅此而已。”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知道他在撒谎。对于这番说辞,他明显认真地考虑过,开口的时候也没有看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垂着眼帘,声音很低沉,故意装作很冷淡的样子。

我走出疗养院,夜空中的焰火漾开璀璨的碎光。冬天的烟花仿佛是雪花的结晶从天而降一般,照亮这世间岑寂的黑夜。

我不经意间回过头,看见二楼唯一亮着一盏小灯的房间,楼下是一排挂着节日彩灯的白杨树,而陆砂正站在窗前遥遥地朝我的方向看过来,脸上不知道是好奇还是不舍。因为隔得远,我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只是隐约看见她模糊的面庞,被烟花映亮,仿佛漫画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异常虚幻。

寒假终于结束,开学之后的生活迅速忙碌起来,可是对我来说,这几个月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周一到周五,上课下课,我在学校和家中反复辗转,就像每个普通的学生一样,认真地听课,努力记下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集中精力做作业,用全部的心思去应对考试。我再不用饿着肚子攒下零花钱,也不用为了听到谁的声音而在电话前坐立不安,守上一两个小时,再没有人能够动摇我的决心,再没有人能够扰乱我的思绪。

五月份的时候已经是初夏,B市的夏季向来闷热多雨,有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一整天,到傍晚放学时便会放晴。夕阳西下,漫天云霞的时候,瑰灿绚丽的日光便会从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中隐隐透出来,颜色渐渐变淡。远处的天际是暗红深紫,而头顶上的天空则是澄澈清透的冰蓝色,仿佛打翻了的颜料盒,有一种奇特而柔和的美感。

因为要上晚自习,所以我总会在学校的食堂吃顿简单的晚饭,终于不必再省吃俭用攒钱了,那段时间我生活得很好。下课经过篮球场时,总会看见许多男生在打篮球,不过短短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每当下了课只想睡觉,可是他们却仿佛不困一样,仍旧守在那里,仿佛篮球场就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战场。

我上楼回教室的时候在楼梯上碰见尹晟阳。他本来和人勾肩搭背,笑嘻嘻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看见了我却突然变得手忙脚乱。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用力踩了旁边的人一脚,那个人疼得跳起来,在走廊里大声地骂他。

我走过去,他本来笑着站在那里,似乎在等我过去和他打招呼。可是这次,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那样无视了他,垂着头,下巴几乎快要碰到领口的扣子,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快步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我没有回头去看。

他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小区,虽然我们认识很久了,却始终成不了朋友。

他和陆砂的关系似乎不错,小学的时候就见到他们在一起玩。我曾经很羡慕他们,可是我要学的东西太多,每到周末总是有数不清的兴趣专业班,钢琴、舞蹈、绘画,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我并没有学成,而逝去的童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以前我看见他的时候,出于礼貌总会停下来说上几句话,可是因为没有话题,两个人只能尴尬地笑了笑。现在我完全没有和不相干的人说话的心思,尹晟阳对我表白过,但是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不想和他有暧昧,更不想给他任何可以遐想的空间。所以看见了他,我一概选择不闻不问,这样下去,他过不了几天就会厌倦,然后会找到新的乐趣,而我并不想成为他的乐趣。

以前的我也许会不忍心,可是如今的我也变得这样漠然自私了,只觉得没有人明白我的痛苦,我又何必去怜悯旁人的失落。我变得几乎不像我自己了,这都是因为苏北。

这样也好,我自欺欺人地想着,以前也没有苏北,我仍然活得很好。

六月中旬的时候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出乎意外地很不错,竟然还进了学校的百名榜单。虽然排在榜尾,但和我平日的成绩比起来已经是翻天覆地的改变了,老师和班上的同学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仿佛在怀疑我作弊似的。

我不以为然,随便他们怎么想。

排在榜首的仍旧是那几个尖子班的尖子生,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果然看见了柳旌哲的名字。他这次的成绩和往常一样优异,竟然是全校第三名,和第二名的也只差零点五分。

我想起柳旌哲毫无表情的脸和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再看看他漂亮的成绩单,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辛辛苦苦了好几个月才勉强进了百名榜,而他们这种始终名列前茅的人一定都快变成学习机器了吧。优等生大概都是那副模样吧,因为平日里的学习太辛苦,脑子里除了作业就是考试,到最后甚至都忘了怎么笑。

因为临近中考,所以我们学校放了五天小长假,给那些考生提供考场。我其实并不喜欢放假,我在家里总是无所事事,没来由地觉得烦躁,远不如在学校安心。但是我身边的同学个个都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我趴在课桌上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地庆祝,心里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不高兴,仿佛心已经死了,再没有悲喜。

终于等到放学,许多同学争先恐后地拥出校门。我站在人潮中,并不引人注目,我的那些悲喜仿佛也变得微小而渺茫。

我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声音很低沉,可是混在那样的嘈杂中却十分明显。我一瞬间就听到了,接着抬起头来。

“小蔓。”竟然是苏北,我想转身,可是他已经看见我了,并且再次叫了一声,“小蔓。”

这简直就是噩梦。

我看着他穿过人群,一步步地朝我走过来,嘴角微微勾起,仿佛还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人。可是我知道,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不是幻觉,那是真的,他已经和卫真真在一起了。他甩了我,我们俩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放假了吧,学习累不累?还有,期中考试的成绩怎么样?”他伸出手从我的手里接过书包,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晚上想吃什么?你好像有点儿瘦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不能承受这样的温柔。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可是苏北在这里,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根本无法控制。我不想向他求证或者追问任何事情,我不愿意再回忆那样的伤痛。我清楚地知道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可是苏北现在竟然又来找我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的绝望,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幻境也好。我喜欢他,我像发了狂一样思念着他。没有人能够取代他,我必须要留住他,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会因此毁掉我的一生——我从未如此急切地渴望毁灭。虽然这世上没有绝对,我现在还很年轻,可是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无法再有这样的爱情了。

我妥协了,我觉得我比任何人都像疯子。

苏北有辆车,但买了之后一直都放在B市的家里,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开出来。我对汽车的牌子并不了解,但他从来都不缺钱,眼光也高,估计这辆车也是价值不菲。我坐上副驾驶座,他的脸有些红,仿佛很局促,可是眼睛很明亮,孩子气地笑着说道:“其实我刚考到驾照不久,真亏你敢坐。”

我当然敢坐,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和他一起死。

只要是他,我自嘲地想,只要是苏北。

因为是下班和放学的高峰期,街上堵得一塌糊涂。我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苏北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大概是音乐频道。沙沙的响声过后,终于缓缓流淌出很美的旋律,一个女声低柔地唱:“If we just close our eyes together now… It'll get us through somehow… Cause I love once got from any sad song they sing… All the troubles they bring…”

宝蓝色的车子夹在数不清的车子中间,前后左右都是车,仿佛牢笼一样进退不得,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懒懒地答道:“随便你。”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喊我:“张蔓,你转过来。”

我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所以听他这样说也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他却忽然俯身下来,狠狠地吻住我。

我几乎傻了,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车门上。这里到处停着车,有人能够透过窗户看到我们,我手忙脚乱地推他,可是他不松手,只是揽着我。我的心跳渐渐紊乱,继而快如擂鼓。等到红灯变成绿灯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我。我如释重负,靠在那里喘着气,无意间从后视镜中看见我自己已经面红耳赤。

我并不觉得甜蜜,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他曾经应该也像刚才亲吻我一样亲吻过卫真真。我刚才应该立刻推开他,然后给他一巴掌,或者我根本就不应该上车。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他打算带我去哪里,可是我竟然就这样上来了。

等到上了高速公路,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问我:“你想去哪里?”

我瞪着他,说道:“我怎么知道?”

苏北笑了,仿佛很轻松,又或者是一种什么都不在意了的释然:“那就一直开下去,看哪里顺眼就在哪里停下。”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抓着方向盘的手稍稍加大了力道,仿佛是紧张,“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想看海,我们去看海吧?”

我很惊讶,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口说:“听你的。”

车子一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在我们经过的第一个收费站停了车,随手脱下身上的外套扔给我,说道:“睡一会儿吧,还要好几个小时,到了我喊你。”

我没有想到他是认真的,本来以为他只是开着车兜风,可是没有想到他真的打算离开B市。我抱着外套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有带钱,也没有跟家里打招呼……”

“那点儿钱我付就行了。”他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无言以对,是真的没有话可讲,将外套向上拉了拉,闭上眼睛睡觉。

我竟然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格外踏实。我做了梦,梦里有苏北,淅淅沥沥的冷雨,灰白色的城市和人潮,只有他是彩色的,他举着伞冲我微笑,将伞倾向我这边。我紧紧地贴着他一路行走,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举着伞。脚上的板鞋被雨水打湿了,那种冰凉湿润的感觉在梦中格外清楚。忽然有雪白刺目的车灯亮起,接着笔直地朝着我们这里射过来。我捂着眼睛,苏北却迎了上去,离车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惊叫一声,猛地惊醒过来。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些迷糊,等到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时,发现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旁边的驾驶位是空的,苏北不在。

我的书包还在,苏北的外套还在,就只有他这个人不见了。

我想要下车,可车门是锁着的,无论如何也弄不开。我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急得只差没有哭出来。

“咚咚”两声,忽然有人敲了敲玻璃,我惊讶地侧头看过去,发现他竟然悠闲地站在外面,嘴里叼着烟,笑盈盈地看着我又急又气的模样。他在窗外晃了晃手上的几个包装袋,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去买东西了。

他钻进车里,按亮了车里的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好,嘴唇发紫,也可能是灯光阴影的缘故。他坐在那里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从包装袋里拿出一个汉堡和一盒章鱼烧,都是热腾腾的。

我愣在那里,都忘了伸手去接。他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指了指不远处的灯火说道:“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那边是服务区,我在那里买的。”

我点点头,然后接过来,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汉堡。

我问他:“你吃了没有?”

他重新启动车子,头也不回地扔给我一句:“吃了。”

他骗我,他一定没有吃饭,可是就算我这个时候戳穿他,他也不会听我的。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夜色,忽然想起来我们分手了,早已不再是恋人,那我们现在是什么?青梅竹马的朋友?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我摇摇头,不愿意多想其他的可能性,我宁愿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也不能再想下去了,也不能够奢求其他,这样总比失去一切要好。起码我还能够见到他,还能够和他说话。

已经足够了。

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钟,但苏北还是准备带我去看海,他说:“虽然今天已经很晚了,但明天我还有事,不能在这里多留。”

我点头答应,苏北站在我面前却没动,只是蹲了下去,动作很自然地伸手解开我的鞋带,说道:“换双鞋吧。”

我从没有从这样的角度俯视过苏北,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睫毛那样长而浓密,掩盖了他眼底所有的神情。

他一手微微用力抓住我的脚腕,我连忙抬起脚脱鞋。他将那个包装袋打开,取出一双白色的塑料人字拖放在我面前,原来刚才他在服务区超市里还买了拖鞋。我穿上之后,他又替我将校服裤的裤脚卷上去,动作很轻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替别人换鞋,但是总觉得他的神色凝重而谨慎,仿佛是在做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等到这一切终于弄好,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对我说:“走吧。”

夜晚的海也很美,景观灯将整片海滩都照亮了,辽阔的苍穹在极遥远的地方与大海相接,交汇成沉静而晶莹的靛蓝色。沙滩上还有人,只是相对白天游客已经少了许多。人声稀疏,我们并没有牵手,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苏北没有回头看我,我也没有开口叫他,只是在沉默中一路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渐渐远离了人群,而前路没有尽头,整个世界除了我们两个,再没有其他不相干的人。

我们最终停在一处浅滩,我蹲在那里,用手去探冰凉的海水,浪花一层层地扑打上来,在脚边溅起点点碎白。苏北忽然叫我:“小蔓。”

我沉默不语,他几步走过来,伸手将我拉起来,然后抱住我。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他,只是任由他抱着。

我只是不明白,当初明明是他抛弃了我,明明是他做出那种十恶不赦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如今却仿佛很珍惜我似的紧抱着我。我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可是时至今日,他的心思我仍然不了解,他所思虑的一切我也无法猜到,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够在一起。

汹涌而反复的海浪声中,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也许是被风吹得久了。我向来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并不是想哭,我已经承诺过,再也不会为了苏北流眼泪。

大概是见我始终没有拥抱他的意思,苏北终于放开了我,然后笑着说道:“你三岁生日那年,我和爸妈带着小南去你家探望。那时候我虽然已经十岁,可毕竟只是小孩子,抱不动你,只想着赶紧出去玩。你一直在那里吵嚷,明明连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地,却非要跟着我。”

我站在那里听着,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非常陌生,从未听他提过,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记得这样清楚。

“我跑下楼的时候你在后面追我,才走了没两步就摔倒了,险些滚到楼下去,膝盖破了好大一块皮,哭得震天响。我吓得快哭了,脑子都空了,也没有想到要回家叫人,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你哭。最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虽然你胖得像只小猪,但我竟然就那样把你抱起来了,一直抱到了家里。”

我说:“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嘴角仿佛浮现出自嘲的笑容:“我大概老了,最近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他其实并不老,明明不过二十四岁,可是眼神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神采飞扬,只有一种沉寂而落寞的忧伤,再没有那些跃动流转的光华。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问他,你究竟是为了谁难过,是那个你一直求而不得的卫真真,还是你一直苦苦维系的家庭?

我没有问,我再也没有那样的勇气,再也不能承受任何打击和伤痛了。

我们并没有提前预约旅馆,但苏北不过在车上打了两个电话就顺利定到了住处。到达旅馆的时候是深夜,景观灯已经关了,空荡荡的沙滩上再也没有人。苏北拎着我的背包和在前台等着的熟人打招呼,那人见了我还有些疑惑:“你是学生?”

我很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悔没有脱了校服过来,生怕给苏北惹来麻烦,被人误会是社会上那种不正当的人。可是苏北一脸的满不在乎,笑着回答道:“是学生,高中生。”

也许是真的不在乎,所以才能够这样肆无忌惮,我想。

不重要,反正自始至终只是我一厢情愿,飞蛾扑火。

夏季的海滩宾馆总是爆满,我们两个只开了一间房,是双人间,有两张窄窄的单人床。房间里有扇很大的落地窗,能够看到楼下近处郁郁葱葱的植物,还有远处大片的白沙滩,海面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簇拥着细白的浪花,拍打在岸边。

我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海面,苏北忽然走过来,从身后搂住我,说道:“白天那里会有许多人打沙滩排球,很热闹。”

我侧过头去,看着他侧脸俊朗的线条,问:“那你会打吗?”

听我这样问,他愣了一下,接着松开了我,说道:“不会。”

因为时间太晚了,他一直催促着我赶紧睡觉。我被他念叨得头昏脑涨,等到爬上了床才想起来,我竟然又一次没有和家里打招呼就匆匆离开,爸爸一定会大发雷霆。可是我没有手机,床头柜上的电话只能够拨打旅馆的内线。我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于是只得回到床上,打算明天再打电话通知家里。

苏北躺在另一张床上,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对我说:“我已经打电话向张叔叔打了招呼,你不要担心,只管好好睡觉吧。”

我问:“你是怎么说的?”

他带着几分笑意答道:“我说我要画一篇参赛作品,非常重要,需要模特,但是临时又找不到人,你就非常合适,还省去了我找模特的钱。”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他画过卫真真,却从来没有画过我。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只觉得可笑。我从小都是在爸爸严苛的家教下长大,他一定没有想过我会成长为如此叛逆的人,而我做的最叛逆的事——两次离家,竟然都是因为苏北。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屋内一片漆黑,外面也是一片漆黑,连月亮都没有,海浪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身后忽然传来微微的窸窣声,原来苏北也没有睡着,他起来了,只是坐在那里,并没有开灯,也没有弄出其他的动静,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起了身,缓缓地朝我走过来,接着在我的床头蹲下,仿佛在默默地端详我。我僵直地躺在那里,生怕让他看出来我并没有睡着。我强忍着,几乎快要窒息。屋子里静得要命,因为没有开空调,所以空气里有一种燥热,这种安静和炎热无端地令人觉得烦躁,我几乎想从床上跳起来。

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脸,然后替我将贴在脸上的头发都捋到耳朵后面去。我紧紧地闭着眼睛,他“哧”的一声,仿佛是忍俊不禁,一个人小声地嘟囔:“睡着了也像小孩子,不对,像小猪。”他的身上有一种清淡而熟悉的香气,在黑暗中隐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然后叹息似的说道,“你知不知道,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曾经设想过许多事情,我们的以后,将来的生活……”

“最先想到的竟然是以后如果我们结婚了,要在哪里买房子。你说你喜欢海,我就真的想过要在这里住,甚至真的来看过房子,几乎就要定下来了。如果没有那件事,我真的就会将它买下来,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你……”他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在强忍着什么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如果我真的睡着了,这种声音根本无法惊醒我,“那个房子不大,可是从卧室和客厅都可以看得见海,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我当时还想着,客厅的墙纸要用你最喜欢的浅蓝色,拖鞋和睡衣要买情侣的,就是那种毛茸茸的拖鞋。这些我全部可以听你的,但只有卧室的床必须让我来选,你不许吵着要蕾丝床,我最讨厌那种东西了……如果你非要因为这件事情跟我吵架,我就揪你的鼻子。在客厅里,我们可以养许多好看的金鱼,和一条你最喜欢的金毛狗。”

“等到将来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早晨上班之前我们去遛狗,下班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去超市,一起买东西回家做饭。我知道你不喜欢做饭,可是没关系,你不喜欢做的事情都由我来替你做。等到天黑了,我们就坐在一起,看想看的电影。以后的以后,可能还会有孩子,等到他一天天长大,我们也许就老了。可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你总是说你喜欢平凡安稳的生活,那么一辈子也就不过如此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

我不知道他竟然也像我一样,孩子气地幻想过我们今后的生活。可是这些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以后,终究只是泡影。就算现在对我说,也只是徒增更多伤痛而已。

“可是现在都不需要了。”苏北似乎笑了,接着又伸手触了触我的脸,自嘲地笑着说道,“都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还像笨蛋一样,傻乎乎地跟着我上车。如果不是碰到像我这样善良的人,到时候你连哭都来不及哭……”

他终于起身走了,我听见他拿走了床头的打火机,大概是去抽烟了。

我蜷缩起来,强忍住心头涌上的悲怮。

我无可救药了,明明知道这样短暂的快乐消散之后换来的不过是更深的失落,明明知道即将永远失去,却又一次放任自己这样沉沦下去,然后不得不面对又一次痛哭的失去,锥心而无望。

整整几个月的休整,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并没有。他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纵使我努力将它剥离出去,那伤口依旧还在那里。它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溃烂,渐渐血肉模糊,只要触及,就会爆发出无法抑制的疼痛。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让人绝望。

苏北似乎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匆匆开车赶回了B市,中间只吃了一顿海鲜。离开时我远远地看了一眼艳阳下的大海,只见海水清透,澄蓝几乎见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以前幻想过无数次它有多么美好、多么壮观,可是真正见到了却只是匆匆一瞥,心里只觉得不过如此,我曾经心心念念的东西不过如此。

苏北开车将我送回了家,我又一次向他低头认输的闹剧终于结束了。

我到后座拿背包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很认真地问:“张蔓,你爱我吗?”

我诧异地抬头看着他,他忽然伸手抱住了我,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肋骨隐隐作痛。可是他不肯放手,似乎只要稍稍放松我就会马上消失一样。

我伸手推他,他开口叫了我一声:“小蔓。”

我还没有回答,他就放开了我,然后说:“今年八月我会和卫真真订婚,到时候会给你父亲发请帖,希望你也能一起过来。”

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我不意外,努力装得很平静:“恭喜你。”

他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眼里只有一种落寞,他的瞳仁还是那样黑,我几乎只要多看一眼就会深陷进去。可是那天,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脸色也不好,嘴唇发紫,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憔悴,非常黯淡。

我开了车门,说道:“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苏北似乎喊了我一声,我没有回头,只是跌跌撞撞地跑上楼。

都结束了,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头了。我们早就踏上了不同的道路,我试图追赶过,可终究是徒劳。

我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只是为了给后来的分离制造回忆。我注定了这辈子都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看着他渐行渐远,然后和别人携手,一直走到我这一生也无法触及到的地方。

从那次之后,苏北真的没有再来找过我,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之前那种平凡而踏实的状态。爸爸也很罕见地对我那天的去向没有多问,一切都正常得仿佛那次的事情只是一个梦。

但是苏北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我知道。他仿佛是我命中的劫难,他就是为了扰乱我的心绪而存在的,只要我心里还挂念着他,他就永远都不会消失,他永远都有能力将我所向往的平静生活搅成一团乱麻。

妈妈打电话联系我的时候已经临近暑假,和爸爸离婚之后,她几乎从没有主动找过我,这还是第一次。接电话之前我已经猜到了可能是有关苏北的事情,因为我妈和苏阿姨是青年时期的好友,过去也十分疼爱苏北。因此,即使她现在已经鲜少和外界的人来往,但只要是有关苏阿姨和苏北的事情,她都不会推辞。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再见到苏北的准备,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会是卫真真。原来苏阿姨和苏北早在一个月前就回到了B市,开始准备八月的订婚事宜了,只有苏南不在,因为他要留在T市全封闭管理的私立学校念书,学业异常繁忙,所以可能没有办法参加订婚宴。

我从没有听过校规这样严苛的学校,只觉得奇怪,所以便多问了一句:“苏阿姨,按照苏南的性格,应该是不会缺席他哥哥的订婚仪式这样重要的大事的,他是不是在T市出了什么事?”

苏阿姨的心情似乎很好,原本正在和我妈说些什么,听到我突然这样问,脸色变差了些,答道:“小南要忙着学习,没有时间回来,我也不希望他回来……反正只是订婚仪式,苏北又不喜欢大张旗鼓和热闹的排场,所以只邀请了一些关系亲近的亲友来,缺了小南也不碍事的。”说着她又笑起来,只是脸色仍然很难看,“只要他以后不缺席他哥哥的婚礼就没问题了。”

也许是我多疑了,但是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苏南在B市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心心念念的也只有一个陆砂,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苏阿姨不许苏南回来的理由。后来我试图打电话联系苏南,可也许真的是因为他就读的学校全封闭管理的关系,他的手机打不通,始终都处于关机状态,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

和婚纱店约的时间是晚上七点钟,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市中心。卫真真已经提前到了,我们晚到了二十分钟。乘观光电梯上去,透过透明的玻璃,仿佛能够将整个B市的夜景尽收眼底。街道两旁所有的建筑都如同用璀璨的水晶雕砌,晶莹剔透,光芒万丈,数不尽的车河灯海,摇曳着流向黑夜的尽头,在我所无法触及的地方交汇成璀璨的星海。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语去形容这样的美景。从这个角度望去,是这个城市最华丽奢美的灯火,仿佛有数不清的星星从无垠的夜幕上落下,坠入这茫茫的尘世之中。每一颗都很渺小,可是融合在一起便是明亮的星河,能够映亮整个拥挤的城市。

我想起苏北的眼睛,黑白分明,那样明亮清澈,仿佛是从天上采撷下来的最耀眼的星星,闪烁着雪白的光芒,在滑落的一瞬间,照亮了我的整个生命。

婚纱店里的装修也是奢华的,橱窗中的白色婚纱无瑕胜雪,被灯光照着,晶莹剔透,仿佛镶嵌了闪烁着银芒的星子。

卫真真还在试衣间没有出来,而苏北并没有到场。苏阿姨说他病了,没有说是什么病,只说已经渐渐好起来,只要再打上几瓶点滴就没有大碍了。等到试衣间的布帘终于拉开的时候,我正坐在暗红色的丝绒沙发上发呆,妈妈和苏阿姨开始赞不绝口:“都说穿上婚纱的女人最好看,如今一看,果然是。”

连婚纱店的店员都忍不住说:“这位小姐的身材真好,这件婚纱许多人试过,可是没有谁能穿得这样好看。”

卫真真站在那里,脖颈雪白而修长,侧影美得令人屏息静气,脸上带着笑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惊叹和夸奖。窗外是黑丝绒般的夜色和数不清的华灯星火,她精致的侧脸和发鬓被层层光辉勾勒,黑玉一样的眼中含情脉脉,倒映了这世上最繁华的夜色和细碎的光影。

那一刻,我的嫉妒显而易见。

我站起来,极尽虚伪地笑了笑,言不由衷地称赞道:“很漂亮。”

卫真真看着我,目光沉静,只是笑着说:“谢谢。”

我恨透了这个女人,在过去的生活中,我几乎失去所有。我失去完整的家庭,我失去快乐的童年,我失去拥有朋友的机会,几乎失去所有人的宠爱和疼惜,可是那些我都不要了,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求以后的日子当中能有苏北陪着我。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因为卫真真,我连仅仅拥有的苏北都失去了。

而她现在竟然满面幸福地穿着婚纱,站在我面前宣告她的胜利。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眼前这个女人,我恨她恨得牙痒痒,我嫉妒得快要发狂,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她。可是我都不能表现出来,没有人知道我和苏北的过往,甚至连我最亲的妈妈都不知道。

我的个人感情是个禁忌,在他们眼里,我只是和苏北并不太相熟的妹妹,苏北的人生和我毫不相干。我只能微笑着祝福他们,我没有和她竞争的资格,甚至连眼泪都不能流。

我握紧了拳头,手指狠狠地掐进掌心里。我从未有过这样恶毒的心思,以前只觉得电视剧中为了感情而歇斯底里、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十分可笑,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深刻的感情是如此折磨人,仿佛如影随形的魔鬼,能够将那个人吞噬得干干净净,所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面目全非的躯壳罢了。

我记得非常清楚,苏北订婚的那天没有阳光,是阴天,并没有下雨,却是那一年最热的一天,是那种潮湿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爸和继母带着弟弟去参加了订婚宴,据说我妈也到场了,只有我,因为和开学的时间撞上,成了我们全家唯一缺席的人。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故意拖到很晚,因为不想面对空荡荡的家,不想面对苏北今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未婚夫的事实。

楼道里黑黢黢的,我沿着楼梯慢慢走上去,发现我家的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正在敲门。看身材是个男人,在暮色中看不清楚,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是狂喜还是不安。我几步奔上去,走近了才发现是邮递员,他问我:“是张蔓小姐吗?这里有您的快递。”

不可能是苏北,是我异想天开,本来也不会是他。

是从T市寄来的快递,不用想都知道是苏南寄来的。

我用剪刀裁开层层的胶带,发现里面竟然是一部手机,附着的字条上用浅绿色的荧光笔写满了龙飞凤舞的字。苏南的字一向写得好,我被那明亮的笔迹晃得头晕,忍不住想笑,笑得眼泪“啪啪”地往下落。

他想用这样一部手机来哄我开心,却找了理由说是当时买给陆砂的,陆砂挑走了其中的一部,剩下的这部没有人要,只能留给我。

苏南,这些年来我最好的朋友,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猜透我的悲喜,然后用他的方式来安慰我。陆砂何其幸运,能够拥有这样的人,苏南远在他乡,可是心仍旧留在她这里,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那段纯粹的中学时光,不过是那句没有能够说出口的喜欢。

有人说恋爱只有在暧昧不明的时候才最美丽,我想,苏南和陆砂之间,也许就是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对彼此说出口,所以才会觉得那样遗憾和怀念吧。

时光总是这样匆忙,恍惚间还是去年冬天,不过弹指一瞬,这一年竟然就过了大半。我和那些普通的学生一样每天上下课,生活简单而平实,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午饭和晚饭吃什么,该怎样应对下午的考试。我很少再想到苏北,偶尔回忆起来的时候也只是安慰自己,他一定能够过得很好,他一定能够善待自己。

秋意渐浓,天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转冷。当B市的天空落下二零零六年的第一片雪花时,我从柳旌哲的口中意外得知了陆砂的病情已经好转,即将出院的消息——意外的不是陆砂的康复,而是柳旌哲竟然会告诉我。他应该知道吧,我是苏南的朋友,他喜欢陆砂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而陆砂即使神志不清,也仍旧无法摆脱“苏南”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回忆。

柳旌哲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我能够想到的他也一定会想到,于是他说:“我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和苏南都不要再接近她了。她现在的状态很好,她已经忘记了苏南,也忘记了那件事,我相信她今后可以很安稳地生活。”

原来是这样,陆砂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出来,然后又带着自欺欺人的心理踏入了另一个充满了谎言的牢笼。

我说:“如果你试图把陆砂禁锢在只有你和她的世界里,那你就错了。”

柳旌哲没有否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说道:“与你无关。”

的确与我无关,我只是多管闲事罢了。

我答应了柳旌哲的请求,毕竟苏南也说过他会尊重陆砂所有的选择。在这件事上我本来就是个局外人,既然陆砂已经选择忘记所有关于苏南的事情,那么我也不好再继续蹚这浑水。

我祝福他们,同时希望他们不会和我一样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珍惜那段再也无法重来的时光。

对于苏北,我已经努力让自己释然,有的事情并不是你投入多少就一定能够得到等量的回报。我爱苏北,但我更爱我自己,我不能任由自己一蹶不振下去。我要振作起来,我要等到再见到苏北的那天,听他对我说一句:“我过得很好。”

我可不想就这样与他分隔两地,然后逐渐老去。

所以,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见面也好,请让我有机会再见到他,请让他过他想要的生活,请让他始终记得我——我一直这样祈祷着。

一生这样漫长,我以为我可以等到那一天。

他拥有即使分开也仍然深爱着他的父母,他拥有那样完美的未婚妻,他拥有足以让所有人都艳羡的绘画才华。未来的日子里,他也许还能够遇见许多心灵美好的好人,他也许真的能够实现他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也许能够拥有他所向往的那种不平凡的人生……

他明明可以过得比我幸福,可是他竟然都不要。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些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最终都舍弃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正在学校进行期末考试。最后一科是语文,本来是我很擅长的科目,可是就在写作文的时候,我忽然心悸,只觉得胸口空落落的,竟然愣了很久,直到下课铃声响了才反应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作文没有写完我就匆匆交卷了。

出来之后才发现外面在下雪,雪很大,只见雪花如同棉絮般,被冷风席卷着四处飞舞。学校的篮球场上,还有道路两旁的松树上都已经覆上了一层白雪。

语文考试作文占的分数很高,这次大概是真的考砸了。

我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设了静音的手机,上面有六个未接来电,五个都是苏南打来的,另外一个是家里打来的。

手机亮着微弱的灯光,雪花落在屏幕上,一片、两片。我抹掉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渍,看见日历上显示的数字,已经是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三十日,明天竟然是我的生日,我都忙得忘记了。

苏南平时不常给我打电话,这次打了这么多电话,也许是真的有什么急事。于是我打给他,说道:“我今天下午考试,所以手机设了静音,没有听见。有什么事情吗?”

苏南的声音很低沉,而且他那边乱哄哄的,我什么都听不清。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四处都是雪。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已经冻得麻木了,感觉不到冷,耳朵里只是嗡嗡地响着。

苏南仿佛真的急了,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哥死了,苏北死了!”

天地间落雪无声,雪帘细密,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模糊了。我的心在寒风中渐渐冷却,如同落日般缓缓沉没进漆黑的海底。

苏南已经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问,一阵忙音过后,手机自动黑了屏。我仍旧站在原地,手机仍旧放在耳边,身体纹丝未动,只是迷茫地想:苏北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前段时间分明还好端端的,能够说话,能够笑,甚至还能够让我流泪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我近乎疯狂地一路向前跑。

死了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能够就这样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妈妈踏上前往T市的火车的,妈妈在我身旁默默地流着泪,而我看着窗外被疾驰的火车远远地甩在后面的雪花,只觉得难以置信。

苏北还活着,明明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了呢?而且竟然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他之前明明还好好的,他才订婚不到半年,他马上就能和他最爱的卫真真在一起了,他已经拥有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怎么舍得抛下这一切呢?

我不知道在火车上的时间我是怎样熬过去的,我只想赶快见到苏北。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能想了,我必须让脑子一直保持空白。我什么都不能够想,我怕我想了,会忍不住跟他去同样的地方。

下了火车后,我只觉得很茫然。这里也在下雪,过来接我们的是苏南,他仿佛站在那里等了很久,肩膀上都落满了雪,不知道是不是冻的,眼睛直发红,让人看了心惊。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番,终于看见了我们。快步走过来之后,他握住了我的手,接着说道:“小蔓,你要坚强,我们都要坚强。”

我沉默不语,只是跟着他上了车。司机是个女的,大概是苏家的熟人,苏南叫她阿姨,她的眼睛也红红的,低声啜泣地开着车。

等到车子无声地向前滑行而去的时候,我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子,疯了似的扑向坐在副驾驶座的苏南。他被吓到了,转过头看着我。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地说:“苏北出事了,可是他还活着,对吧?你快告诉我,他还活着,快说!”

苏南的脸在飞速掠过的灯影中显得模糊不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他不回答我?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苏北只是出了事,他会醒过来的,他只是在抢救,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我局促不安地伸出手擦掉。

我怎么能哭呢?苏北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只要活着就能够做所有想做的事情。我不再怨恨他,我可以接受他不爱我,我可以真心祝福他和卫真真,我可以和他做一对关系不冷不热的兄妹,我可以为他做许多许多事情,我只要他活着。

可车里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们终于赶到医院,走廊上站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流泪,我谁都不认识。苏阿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妈妈几步跑过去叫她,她满脸都是泪水,痛哭着抱住她。

我迷茫地站在那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寒意,冰冷刺骨,如同刀子一般穿透我的心脏,缓缓地顺着血管蔓延至指尖和脚尖。

我想我是真的疯了,我拉着苏南的胳膊,几乎就要跪下求他。我听见我开了口,仿佛声带受损,支离破碎地发出难听到极点的声音:“我要见苏北,我求求你了,我要见苏北,他死了,我不能不见他最后一面,我求求你……”

“小蔓!”苏南忽然流下眼泪,他双眼发红,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苏北已经走了,他是自杀的,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躺在浴缸里,手腕上满是刀痕,衣服也被血染红了,满地都是血水,已经没有气息了。他一心求死,没打算被抢救回来,他真的走了,你已经见不到他了……”

我仿佛被抽光了所有力气,“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走廊上的地面是那种光洁雪白的瓷砖,象征着死亡的白色,阴冷而残忍。我的膝盖磕在上面发出一声闷响,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是回想着苏南所说的话。

苏北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见到他了。

我抓着苏南的胳膊,他弯下腰扶我,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他是那样坚强的人,除了在车站的那一次,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他竟然也流泪了。

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只是跪在地上,只觉得整张脸都被咸涩的泪水浸染得发痛。视线始终是一片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也不能够想,只知道世上再也没有苏北了,我连自欺欺人都不能了,因为苏北已经永远离开了。

那天是十一月三十日,是苏北的忌日,而第二天就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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