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并没有带我去医院,而是步行去了离他们家不远的一家春节期间仍旧照常营业的私人诊所。大夫是个独居的中年女人,笑容亲切和蔼,一直很热情地和苏南攀谈。见我郁郁寡欢,还以为我在担心发烧的问题,不由得开口安慰我:“不过是发烧,打一针之后再回家睡一觉,睡醒了,明天就好起来了。”
睡醒了就能够好起来了。
小时候生病时,医生和妈妈总会这样安慰我,担心我会哭。我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像小时候患上感冒一样,睡醒后就好了,只要睡醒就不会发烧、不会咳嗽,肚子也不会痛了,一切是不是就都好了?还有谁呢,谁会因为害怕我哭而安慰我呢?
因为是春节,诊所里没有什么人,墙壁雪白得有些晃眼,四处都很整洁,空气中满是药水味。这里禁烟,苏南开了门,走出诊所去抽烟。
我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数着瓶子中点滴的数量,忽然想起有一次,苏北咳嗽着打电话给我爸,说是感冒去医院打针,推了下午的辅导课。B市第二医院离我家并不远,不过五分钟的公交车再加上几百米步行的距离。我有些担心,于是背着书包去了医院,在走廊上转了很久,才终于在注射区找到了他。
因为是周末,又正巧赶上那段时间流感病毒肆虐,那天注射区里人满为患,几乎没有座位了。四处嘈杂极了,说话声夹着小孩子的啼哭声,我被吵得头昏脑涨,正准备离开时才在角落里见到了苏北。他并没有坐下,而是在一个老人旁边站着,戴着一个大大的口罩,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整个人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和他平时一丝不苟的样子相差甚远。如果不是看着身材和衣服很像,我几乎就要认不出他来。
他见到了我,很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因为隔着口罩说话,他声音有些闷闷的,仿佛在生气的样子,可是眉宇间的神色又很温和。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师平时给我辅导功课那么辛苦,现在生病了,我要是不来看看,岂不是很没良心?”
他闻言“哦”了一声,接着挑了挑眉,仿佛也笑了。
那天我穿着一件亮面的白色夹克衫,因为衣料滑溜溜的,书包的背带一直向下滑。我无意识地一次次把它重新背回肩上,苏北看见了,伸手将我的书包拿下来,放在他身后的窗台上,说道:“这里都是重感冒的人,你当心别被传染了,还是回家去吧。”
我笑着说道:“我很少被人传染的。”
他点点头说道:“也对,笨蛋都很少感冒的。”想了想又说,“不过没被传染过感冒倒真是很稀奇,下次我试试看能不能传染给你。”
那天的阳光十分灿烂,我看到他总会莫名地觉得高兴,身旁的一切仿佛都变得非常可爱,于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好啊,可以试试,但你还是不要再感冒比较好。”
也许他的话中包含了什么深意我没有听明白,因为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用惊异的目光望了我好一会儿。我也眨着眼睛和他对视,大概是见我到最后仍然满脸都是不解,苏北才叹了一口气,扭过头说道:“还是算了,你永远都不会感冒的,因为太笨了。”
都说年龄并不是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的理由,我有自信将来能够成为他喜欢的人,能够成为配得上他的人。可是只有这一件事情,我始终没有办法赶上他,我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我常常无法揣测他话语中的意思,而那些我所缺失的空白岁月也没有办法再去填补,我觉得懊恼无力,可是没有办法。那时我第一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七年的距离这样遥远,远到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靠近。
苏北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忽然伸手将自己的口罩拽下了一半,然后俯下身来。我只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近,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嘴唇上,但只是短短一瞬间就撤去了。我几乎没有来得及仔细感觉那是什么,苏北就已经笑着重新靠回了窗台上。
他笑起来丝毫不像是二十多岁的人,反倒给人一种很淘气的感觉,比我更像小孩子。他仿佛很高兴,一直哧哧地笑着:“你自己说不会传染的,我就试试。”说完,他重新戴好口罩。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将他整个人罩住,可是太过明亮的阳光反倒给我一种虚幻的感觉。我站在那里仰望着他,只觉得不真实,渐渐地出了神。
他打完了点滴,直接伸手拔了针,用消毒创可贴一贴就不管不顾了,一手替我提着书包,一手拉着我就走。
估计我那天脑子有点儿迟钝,任他这样拉着竟然也没有挣脱。直到走出了医院,我才反应过来,那个落在我嘴唇上的东西居然就是他的嘴唇,我毫无准备,竟然糊里糊涂地失去了初吻。
我不由得问:“你刚才是不是亲了我?”
明明是无法启齿的话,可是我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来,竟然开口就问了。
他转过身来,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对啊。”
我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我问:“为什么啊?”
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仍旧带着孩子气,脱口问我:“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没有什么。”我忽然不想问了,也不敢继续深究下去,只怕最终得到的不过是一句戏言。我想要知道答案,可是又觉得恐惧,不想去面对违背心愿的事实。相比之下,我宁愿维持现在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
于是我随口岔开话题:“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他一向很慷慨,欣然地点头答应道:“好啊,你想吃什么?”
我想到他还病着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于是环视一圈,最后拉着他到附近的一家包子铺去喝白粥、吃包子。他大概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吃过饭,本来兴致勃勃,但是等到东西一上来就皱起了眉头。
“这也太素淡了吧,又不是静修的和尚尼姑。”
我忍不住说道:“大鱼大肉谁不喜欢吃啊,要不是考虑到你还病着,我一定去饭店狠狠地敲诈你一顿大餐。”
苏北盯着我,无声地抗议,他的脸本来就小,现在罩上一个又宽又大的口罩,就只剩下那双漆黑的眼睛露在外面。我从没有见过旁人的眼睛可以黑得这样明亮而纯粹,仿佛水仙盘底浸了清水的黑石子,墨黑莹润。
我无可奈何,最终还是替他叫了瓦罐骨头汤。这家的汤尤为著名,虽然只是寻常的汤,但是香浓可口,骨头炖得发白,满是一股温暖的香气,浓得仿佛化不开。
我向他极力推荐,他起初还有些不相信,但是刚喝了一口就高兴起来。看他吃得那样香,我有些得意地说道:“是不是很好喝?比起那些豪华的餐馆做的好多了。”
他冷哼了一声,嘴里的包子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去,可还是嘴硬地说道:“还好吧,一般般。”
真是孩子气,明明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还像小孩子一样,别扭着不肯承认。我忍俊不禁,用勺子舀了碗里的白粥准备喝,对面却突然伸来一个勺子,正巧我抬起头,白瓷的勺尖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我的牙,“喀”的一声。我疼得捂住嘴巴,他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放下勺子,有点儿窘迫地问我:“对不起,撞疼了吧?”
我摇了摇头,反过来问他:“你干什么?”
“那个汤你一口都没喝。”他抿了抿嘴,神情有点儿像做错了事却又不想道歉的倔小孩,他瞥了我一眼,有点儿别扭地对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一群人纷纷侧目。他伸出手捂住我的嘴巴,低声抱怨道:“有什么好笑的?再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像个傻瓜似的。”
我拨开他的手,可是仍旧忍不住,看着他就忍不住笑。这种感觉奇怪而新鲜,我只觉得很高兴,仿佛家里和学校里所有的烦心事和他比起来都无关紧要,只要看着他,我就觉得高兴。
那时我还没有毕业,因为临近中考,学习格外紧张。我平时的成绩只能勉强算中等,不会被夸奖,但也不会被批评,是每个班级都会有的那种普通到不会被别人注意到的人。
苏北曾经戳着我的额头说:“连成绩都这么没存在感,普通,太普通了。”
我像个小孩子似的抱着他的胳膊嚷嚷:“规规矩矩地活着就够了,哪有那么多伟大的志愿啊。”
他本来任由我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但是听到我这样说,突然挣脱开我的手。那时正是盛夏的傍晚,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长风衣,因为身材消瘦挺拔,在人群中显得非常耀眼。许多人经过时目光都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可是他仿佛浑然未觉,只是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的事情总比我想的要沉重许多。因为年纪比我大,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一向讨厌我的无能和逃避,他不希望我满足于现状。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奢求能够拉近和他的距离,只要以后的人生当中能够有他,我就满足了。
可是他和我不同,他是那样优秀的人,他不过二十岁出头就能够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就能够拿到国际级别的大奖。他的志向和野心却不仅仅如此,他还想要更多,所以他希望我也能够变得同样出众,终有一天能够和他站在一起。
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即使在一起之后,我们也从不敢当众牵手。因为年龄,因为家庭,因为许多问题,我始终都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
“小蔓,你什么时候能够成熟一点儿?”
我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这样任性的话。他仿佛也意识到了,惊愕地回头望了我一眼,仿佛有些懊恼,接着眼里浮现出苦涩的笑意。他一向是能够很好地掩藏内心的人,可是只有那一次,明显得让我心慌。
“没什么,我随口乱说的,你就这样很好,保持现状就很好。”
可是他分明不是这样想的,他一点儿都不希望我保持现状。
苏北扭过头走了,我仍旧跟在后面,甚至不敢上前再去揽住他的胳膊。短短几米的距离,只要我快跑几步就能赶上,可我只是想着,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远远不止七年的距离。我以为我的家庭环境已经足以让我提前知晓生活的残酷,但并不是这样,前路的曲折和苏北这个人,都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多了。
打完两大瓶点滴已经快天黑了,我坐得腰酸背疼,可是苏南一直坚持着不让大夫把点滴放得太快。我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所以一直坐了三个多小时。
冬天,天黑得早。我们出了诊所,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街上仍旧没有什么人,路灯和节日彩灯都亮了,漆黑的天边透出淡淡的红光。
也不知道苏南一下午都在发什么呆,竟然完全没有看时间,因此出了诊所的第一句话就是:“啊,天都黑了。”
我沉默不语,他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说:“好歹也来了T市一趟,有没有什么想买的,或者想吃的东西,我带你去看看吧。瞧你摆着张充满怨念的脸,就算回了家,我妈一定会问东问西,还不如不回去。”
我仍旧不敢正视他,他和苏北太相似了,神态和表情都很像。小时候我和苏南相识,就有人说他更像是他哥哥苏北的双胞胎弟弟,如果两个人一样大,那容貌定然也是一模一样。
起初我并没有感觉到,可是如今的苏南越发像苏北了,那些神态不知是他刻意学来的还是无意识的,总之就是和苏北如出一辙。
苏南拦了一辆出租车,随口报了个地名。那条街并不是正街,再加上春节期间马路上空荡荡的,所以一路很通畅。
街道两旁的白杨树的影子被拉长了,我沉默地坐着,不经意间侧过头时看见苏南安静的侧影。他的轮廓隐匿在不断交替的光与影中,眉眼间满是疲惫,仿佛经历了什么异常沉重的事情,终于有机会松懈下来,可是真正停下来,却发现连那些伤痛都没有了,只剩下无止尽的空虚。同如今的我一样,盲目地折腾了一次之后才发现,能够失去的都已经失去,最终只剩下数不尽的狼狈和绝望。
出租车在一家火锅店前停了下来,苏南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情,可我看得出来他只是强打着精神,不想让我的情绪更加低落而已。
他说:“冬天果然还是要吃火锅,这次可得吃个过瘾。”
店面并不大,可是大厅里有很多客人,热气腾腾的汤汁翻滚着,让人看着就觉得暖和。
苏南似乎和老板很熟,打了个招呼就上了楼,狭窄陡峭的楼梯,人踩上去几乎摇摇欲坠。我有些恐高,死死地抓着扶手不敢放开。楼上的房间更小,可是很整洁,桌上铺着白色点缀着暗纹的桌布。
苏南在火锅里加多了辣椒油,翻滚着的汤汁都变红了,不断冒出白色的热气。我被辣得实在受不了,他就叫了冰啤酒上来。我抓着啤酒杯咕噜咕噜地灌了好几口,嘴里那种火辣辣的灼热感才终于稍稍减退。
苏南的饭量不大,没有见他吃多少,他只是一直摆弄着手里的烟卷,不时放在桌面上磕一磕。
我以为他是烟瘾犯了,就说:“你想抽的话就抽吧,我没关系,已经闻惯了。”
他怔了一下才抬起头,勾了勾唇角,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说完,他低下头点燃了那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之后就一直夹着它,任它自己燃着。烟灰攒了好长一大截都忘了去弹,仿佛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只是发着呆。
方才那一大杯啤酒喝得有点儿急了,我的脸上发烫,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着急,嘴无遮拦地问了:“你想什么呢?”
苏南“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才道:“其实也没什么。”他不是那种遮遮掩掩的人,至少在我面前不是,“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现在过年了,不知道她怎么过,和谁一起过。”
我想起那个他在车站等着的人,顺口就问:“不会是你暗恋的人吧?”
他有点儿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还会暗恋呢。是谁啊,我们同校的吗?说出来让我听听,没准我还认识呢。”
我捂着嘴偷笑,估计那副模样太八卦,苏南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拿着筷子去捞火锅里的羊肉,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答道:“那种傻子一样的家伙你怎么可能认识?”
“你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他的前任女友胡有凌可是校花级的美女,虽然两个人的结局有些悲惨,那大概是苏南第一次被人甩吧。
我撇了撇嘴,决定不提他的伤心史,追问道:“到底叫什么?漂亮吗?说出来听听,没准我真的认识呢。”
“漂不漂亮啊……”他倒是很严肃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最终得出了结论,说道,“她挺好的,比你漂亮多了。”
我“哦”了一声,悠闲地咬着滚烫的鱼丸,说道:“怪不得你可怜兮兮地暗恋她,这么漂亮的大美女你当然配不上。”
苏南一脸受伤的表情,但还是嘴硬地说道:“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她。”
“是吗?”我拿着筷子在锅边敲了敲,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哭了?”
他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问道:“你说什么?”
“半年前在B市车站,我都看出来了,你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来送你吧。”我随手舀了一勺滚沸的热汤,汤上映出天花板上的灯光和我低垂的眼帘,“如果你真的没有那么喜欢她,那最后没有等到她,你上车的时候为什么哭了?”
我的那些话也许戳到了苏南的痛处,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那根只抽了一口的烟燃尽。之后就像疯了一样拍着桌子喊服务员上啤酒,接着豪气十足地开了酒瓶,说道:“过年了,今天我们不醉不归,我妈要是问起来,什么事都由我担着。”
我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苏南一直是个直率的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我倒情愿他想起了旧事伤心得哭出来,也绝对不愿意他像现在这样强颜欢笑地灌酒。
啤酒下去了三瓶,他根本没有怎么吃火锅里的东西,只是机械地一杯杯喝酒,不时抬起头冲我笑笑,仿佛这就是他最重要的任务。
我伸出手按住他的酒杯,说道:“有什么话别憋着,你喝醉了我可没力气背你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苏南一起喝酒,他的酒量似乎很好,喝得又多又急,可是双眼仍旧清明,丝毫不见醉意,根本不像喝了酒的人。
他冷静地挣开我的手,说道:“她叫陆砂。”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似乎有些恼火,盯着我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暗恋的那个人叫陆砂。”
我“哦”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歉意地点了点头。
喝多了酒的脑子越发混沌,我只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而天花板上的灯雪亮雪亮的,整个楼上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苏南穿着乳白色的毛衣,更显得眉眼间十分温和儒雅,看起来很养眼的样子。我很少看见男生这么适合穿白色的衣服,连苏北都不能穿得像他这样干净。苏北常常感叹:“因为小南活得干净,越活越干净,所以穿白衣服看起来很合适,才会显得那样干净。”
他喜欢的人叫陆砂?
我的脑子忽然像触了电一样清明起来,这个名字我不仅听过,我还认识她。她和苏南同班,和我家住在同一条街上。在中学的毕业典礼开始之前,她在学校的走廊上打伤了同学,后来被查出有家族精神病史,险些被那位同学的家长告上法庭。后来这件事情虽然不知道被谁压了下来,最终不了了之,但也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我不知道她最终去了哪里,只是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她被学校开除了,并没有能够顺利升学。
我不知道她竟然是苏南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我看着苏南紧紧抿着的双唇,忽然生出一种悲凉。
我知道他一定是真的非常喜欢那个叫陆砂的女生,可是直到如今他才能够借着酒劲向朋友无限悲凉地说一句:“我喜欢她,但这是没能说出口的暗恋,她不知道。”
我忍不住问他:“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我们约好了将来要上同一所学校,可是她的成绩太差,我本来打算考差一些,能够和她上同一所学校,这样我们就能够在一起了。我不求别的,只是希望她能够和我在一起。”他似乎真的喝多了,伏在桌上,有些语无伦次,声音很低沉,有些话我也听不太清楚,“可是我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有那样的病。她那样害怕,我只想留下来照顾她,但是我爸妈在那个时候要离婚,我不得不跟着我妈离开那里。我放不下她,她并不是我第一个交往的人,不,我们根本没有交往过,可是为什么……”
四周很寂静,整个二楼只有我们这一个小小的隔间的灯是亮的。苏南伏在桌子上,只是执着地倾吐着那些我不了解也未曾经历过的往事。那是支撑着他的一切,我必须要听下去。
他说:“我突然就找不到她了,我去她家,只看到她的妈妈,我拜托她替我向陆砂传话。我马上就要离开B市,急得几乎就要发疯,不安又害怕,我想见见她,想跟她说句话。可是什么都没有,我等了那么久,她却不愿意再见到我了。我的那些话,她永远不会听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苏南从未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我看着他,只觉得难受到了极点。
他是真的醉了,虽然步伐仍旧稳健,神色也十分清明,可是我知道他真的醉了。
我们出门结账的时候他忘了拿老板找的钱,我也忘了,老板很热心地追出门来把钱给我们。苏南对着老板彬彬有礼地道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真的有点儿喝多了,忘记了。”
他一向是精明的人,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喝得烂醉如泥。
我忍不住取笑他,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伸手擦掉眼泪,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哭。真的,为什么呢?一切不是好好的吗,我为什么会哭呢?
我一遍遍地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我究竟为什么要哭?
不过就是那些无望而可笑的希冀,不过就是那些支撑着我度过每个夜晚的谎话,还有那些我再也传达不到的感情——强烈到几乎让我无法喘息的感情。
没什么,只要我能够做到不在乎,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可是,我仍旧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我仍旧想要和他在一起。
我恨我自己,分明已经被苏北这样狠狠地伤害了,我却无法憎恨他。我真真切切地爱着他,这一生也许都无法再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了。可是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被夺走,我无法挽回,只能看着他就此远去,从此连相见都是奢望。
我以为自己已经再也无法流出眼泪,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苏南朝我走过来,似乎在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听不清楚,眼前都是模糊的光影。我伸出手想去抓住他的手,可是在接触到的前一刻猛地缩了回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苏北不在,他不想再看见我,我已经失去他了。
之后的三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
那天晚上苏南将我背回了家,我以为他喝醉了,但其实醉的人是我。我醉得瘫倒在地上,醉得胡言乱语,也不知道有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本来已经退了烧,现在又开始发烧了。苏南照顾我的时候一直很凶,我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总之他很凶地把温度计塞进我的嘴里,玻璃管非常冰冷,我还要小心翼翼的,不要将它弄碎。可是有时候我又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干脆把温度计的水银整个吞下去,死了就好了,没有负担,没有回忆,没有一切。
他果然又压低了嗓子凶我:“不许乱咬,死了我可不管。”
苏南以前并不会这样说话,我觉得委屈,想缩进被子里,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只能一直睡,一直任由自己沉入那没有边际的黑暗里。但偶尔又会醒来,不知道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失去了灵魂一样。
恍惚之中我听见有人在抱怨:“你怎么能带她去喝酒?”
有人回答道:“我忘了她还病着。”想了想又问,“你去医院看过没有?”
“没有。”那个人说道,声音很缥缈,忽远忽近,“一点儿小伤,不碍事的。”
我觉得我也许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我不能够多想,也不愿意去想。其间,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醒过来,微微张开眼睛,冬日的阳光那样刺目,隔着一层薄薄的抽纱窗帘落在地板上,映出那小小的、细致的花纹来。
我才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就有人将手指覆盖上来,挡住了我的视线,声音很低沉,似乎担心惊扰了我:“好好睡吧。”
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可是没有坚持下去,最后只是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嗯。”
我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深夜,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知道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我出了一身的汗,突然从暖融融的被子里出来只觉得浑身发冷,脚步虚浮,仍然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可是我不觉得饿,胃里好像装满了东西,没有任何感觉。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客厅去翻日历,中间险些摔倒。我呆呆地看着上头鲜红的数字,半晌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我和苏南出去的那天是初一,今天已经是初四了,我竟然睡了三天。
厨房的灯还亮着,光线昏黄而温馨。我的发梢被汗水沾湿,一身的汗都蒸发了,赤脚站在地上也感觉不到凉。我不想挪动,只是站在那里。厨房的门被人打开,走出来的人是苏南,也对,除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了,我不该抱有其他期望。
他见我醒了,很高兴地说道:“你醒得真是时候,去披件外套,吃点儿东西吧,我煮了面。”
我呆呆地发着怔,苏南催促了两次才终于反应过来。我穿好了衣服就去吃面,他不知道往面里加了什么,乱糟糟的,卖相并不怎么样,可是味道出奇地好。大概是加了许多牛肉酱和调料包的关系,饿得麻木了的胃终于被食物唤醒,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大一碗。
这回轮到苏南发怔了:“我还以为很难吃呢。”
我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只觉得身子轻松,神清气爽,由衷地夸奖道:“虽然卖相差了点儿,但是好在味道还不错。”
我起身去洗碗,腿上终于有了一些力气。苏南却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了半晌他才问:“今天初四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B市?”
其实只有一只碗,但我站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洗了好久,才迟疑地说道:“大概明天就会回去吧,元宵节之后就开学了,我的作业还没有写完,我还得去上学。已经上高中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松懈了。苏南,你也是。”
苏南“嗯”了一声,开始摆弄手里的烟卷,说道:“我知道,谢了。”
我看着他,这些天来的相处让我了解到他其实并没有烟瘾,就算把烟点燃了,也只是抽上一口之后就搁在那里任它自己燃着,仿佛就是看那股青烟好玩,又仿佛只是不安之下必须找点儿什么事情做似的。
果然,他一边摆弄着烟卷一边说道:“其实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我短时间内无法再回到B市了,能够想到的同学大多数也都拒绝帮我做这件事,但是我想你也许愿意帮我也说不定。”
我默默地听着,我知道他考虑了很久才会来拜托我,而这件事情应该和陆砂有关。
苏南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你回去之后尽可能找到她,帮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那件事情过后,有没有给她的病造成什么影响和刺激……”说着,他又垂下头去,喃喃地说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情绪其实就已经很不稳定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只是抓着我不断流眼泪,好像我能够救她一样……”
我答应下来:“好,我回去之后会帮你找找看,有什么消息会打电话通知你的。”
苏南笑着点了点头,声音很平静,只是神情中似乎带着一种隐忍:“谢谢你,小蔓。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再见到她……可是不能了,短时间内都不可能了。”
我觉得有些不安,我之前只是知道苏家父母多年不和,去年年初便在准备离婚的事,但是因为苏北的反对而暂时搁置下来,一直拖到现在。我以为事情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简单,可似乎不是。
“叔叔和阿姨仍然坚持要离婚吗?”
苏南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叹息道:“谁知道……”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我知道他并非不知道,而是根本不想说。
苏南是很骄傲的人,他也的确拥有足以骄傲的资本,可是提起他的家庭时,他总会露出这样无能为力的神情。苏家父母一直没有离婚的原因不是他,而是由于苏北的反对。我不知道苏家父母为什么这么明显地偏心,纵然苏北十分优秀,但苏南和他相比也并不是一文不值,可是他们仍然无视苏南的感受,无比溺爱苏北,是真正毫无理由的溺爱,几乎已经到了连外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架子上的碗已经晾干了,我将它收回了橱柜,和苏南道了声晚安就回到了房间。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我以为我会失眠,但最终还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看见苏南走进来,然后爬到上铺去睡觉。我不知道当时是几点,只是隐约瞥见一线明亮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那时天已经亮了,大约是凌晨几点。
第二天我买了傍晚的火车票回家,仍旧是慢吞吞的铁皮火车,因为天快黑了,所以车顶的灯一直亮着。
我望着窗外渐渐阴沉的天色,心想,不过短短的几天,竟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不久之前,我还那样快乐而雀跃地期待着,可是现在,我却如同丢了魂一样落寞。车窗上映出我的面容,我没有心思去看,只觉得一切都陌生无趣。
下了车之后我步行回到家里,B市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发生任何改变,仍旧有行色匆匆的旅客,路灯的光透过飘散的寒雾,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的影子拉得又黑又长,偶尔有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是在拥抱,可那两个人只是擦肩而过。因为是最普通不过的路人,所以他们连对方的脸都懒得去看,只是那样默默地走过去了。
我的腿很疼,可是身上已经没有钱坐出租车了,我的生活本来就不充裕,这几个月攒下的零花钱都耗费在了这趟没有意义的旅途上。我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缓慢,那段日子连省吃俭用的时候脸上都能挂满甜蜜的傻笑,可现在想想,真是觉得不值。
终于坚持走到家,但我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来开。我在背包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钥匙,开了门发现屋子里只有一种空荡荡的沉寂。谁也不在,没有人想到我会回来,或许我回不回来,他们根本就无所谓。
我的肚子很饿,于是走到厨房去烧水,可是家里连方便面都没有了,没有剩菜,也没有剩下的米饭。冰箱里都是弟弟的零食,我不能吃,不管多饿都不能碰。只要少了一点他就会无辜地抹着眼泪向爸爸告状,而最终被教训的人都只会是我。
我觉得心灰意冷,忽然想起整个假期积压下来的作业,不管怎样折腾怎样胡闹,我的假期最终还是要在写作业中度过。
我读的是理科班,大叠大叠的试卷等着我去做,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专心对付那些数不清的习题。
等到我终于做完一部分试卷时已经是半夜,我看花了眼,眼前都是晃动着的光斑,右手也因为握久了笔疼得要命。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喝水。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可是我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喝完水,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并没有开灯。等到眼睛终于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张字条。我拿过来看了看,上面是模模糊糊的字迹,原来他们是去我继母的娘家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还特意说了冰箱里的东西如果想吃就可以吃。
我将那张字条揉成一团扔到一边,趴在沙发扶手上,只觉得困倦。
我很累,可是这种感觉又不知道该对谁说,没有人听,没有人会管我。
我硬撑着走回卧室,身子里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疲惫一直涌上来,不管睡多久也消除不了那种疲倦,所以我一头栽到床上睡着了。
回到了家里总有一种安稳的感觉,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睡得很沉,没有做梦,中间也没有醒过来,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睡醒。
我坐在床上,看着那张昨晚被我丢在书桌上的火车票发呆。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我想不承认都不行。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写作业,温习上个学期的功课,我带着一种自虐似的心情让自己变得忙碌起来。以后再也没有人为我补习功课,我只能靠我自己。我得为了我自己努力,不管有多苦,我都得考上大学,随便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总之我要离开这里。
等我的作业终于写完的时候已经是寒假末尾,元宵节将近,我爸也带着我弟弟和继母一起回来了。我忽然想起答应过苏南的事情,于是开始翻箱倒柜,找到初中毕业时留下来的同学录,联系上了一个跟苏南和陆砂同班的女同学,询问她陆砂的下落。
她在电话那头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道:“后来她被学校开除了……”
“我知道。”我急忙打断她的话,“你知不知道她被开除之后去了哪里?”
“不太清楚,听说好像是关进了什么精神科的疗养院吧。许多同学都说那里像牢房一样,到处都是疯子,进去的人就算精神正常,待上十天半个月也会发疯。”
我心里猛地一沉,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嚷道:“啊,我想起来了,我们班有个同学,他的妈妈就在那家疗养院工作,他和陆砂的关系似乎也很好。你去问问他,应该就会知道了,你等我一下。”说着,她仿佛扔下了听筒,手忙脚乱地去翻找同学录,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松了一口气,说道,“找到了,叫柳旌哲,我和他不是很熟,不过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在班上也是个好学生呢。你记一下电话号码,是……”
找到柳旌哲的过程并不曲折,我听过这个名字,也认得他。他也是卫中的学生,因为中考成绩十分优秀,所以被分在优等生班级,在百名榜单上也总是名列前茅,很难让人忘记。
他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询问我的身份,我没有多想,只说:“是她一个在外地的朋友拜托我去探望她的,麻烦你告诉我地址吧。我不会刺激到她的,只看一眼就走,请放心。”
他听了之后没有犹豫,随口就将地址告诉了我,是市郊的一所并不算太大的疗养院,名字我听说过,可是从没有去过。我看着那个地址,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我从未接触过患有精神类疾病的人,如果陆砂的病情真的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夸张,几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那么苏南还会等着她好起来,然后和她在一起吗?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苏南,他听了疗养院的情况之后很担心陆砂的情况,我说会代替他去看一看,他却说:“小蔓,你不用为了我和她的事做这么多,你如果不愿意就不要去了。她能够得到治疗也是一件好事,不该去打扰她。”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我知道你家里的生活也不容易,遇到了什么事多考虑考虑你自己,不要再那样了。”
我知道他是好意,他是我这些年来交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多考虑考虑自己?我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最坏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了,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不管怎样,我都得坚持过下去。
元宵节是寒假的最后一天,爸爸与继母晚上都会回来。我的作业已经做完了,终于得空可以出门。傍晚的时候我买了一些零食,然后乘公交车赶往陆砂所在的疗养院。
因为距离太远,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我换了几班车,耗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到达那里。天色早已暗了,数不清的孔明灯在夜空中顺着风飞向远方。因为我站在郊外,所以觉得场景十分壮观,仿佛有数不清的星子,随着星河流向什么不可探知的地方。那一盏盏孔明灯仿佛是这个城市中的人,十分渺小,匆匆地顺着风混入人生的长河之中,转瞬之间就难以分辨哪一盏才是自己放上去的。
疗养院里很安静,灯火通明,亮着耀眼的节日彩灯。大厅里有许多病人正聚在一起看央视直播的元宵晚会,有专门的医生看着他们。疗养院的护士领着我进去,他们都没有看我,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神态认真极了,仿佛从没有见过里面那些华丽的衣服和歌舞节目似的,那模样有点儿像幼儿园大班的小孩子。
我放下心来,这里似乎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可怕。他们只是生了病,尤其是患上这样会被人嫌弃远离的病,更需要家人的关怀和外界的包容。
我为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很诧异,我已经自顾不暇,社会中的可怜人那么多,我拯救不了他们,同样也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值班的护士脸色冷冰冰的,始终板着脸,没多余的神情。我跟着她一路穿过阴暗的走廊,同时在心中暗自腹诽,跟那些病人比起来,这些医护人员似乎更可怕。
陆砂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是那种非常坚固的金属门,如同保险箱一样,门口甚至还有两层锁,似乎怕她逃出来,真的像牢房一样。
那个护士对我解释道:“她刚来的几个月,情绪还非常不稳定,偶尔会有暴力行为,这是为了防止她误伤其他病人和医生,不得不采取的防御措施。”
我点了点头,门打开了,里头只开着一盏小灯。借着灯光我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人,是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我觉得他很面熟,大概就是那个和陆砂关系很好的柳旌哲吧。
值班护士对他说:“她是来看陆砂的。”
他又重新低下头,不知道对陆砂说了什么,也许是道别的话。陆砂的身子一震,忽然抓住他的袖子不松手。柳旌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神色很温和,而陆砂仰着头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缓缓地松开了手,然后蜷缩在那里,一言不发。或者说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过一丁点儿声音,仿佛已经不会说话了。
柳旌哲走过来,我对他说:“你好,我就是前几天打电话问你地址的那个人。”
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听见我这样说,也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扭头出去了。仿佛对我和这位护士都非常不欢迎,或者说他似乎对除了陆砂以外的人都带有一种非常抵触的情绪。因此不要说打招呼了,甚至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陆砂是被别人关在这里,而他却是自己将自己关了起来,眼睛里只有一种淡漠到了极点的神色,对外界的一切似乎都提不起兴趣,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真是古怪的人,我看着他消瘦的背影,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