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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张蔓·孤勇

我曾经觉得,人的一生总要有一次不顾一切的勇敢,哪怕同伴只有你自己。

有人称这种行为是“孤勇”。

我觉得对极了,并认为这是一个异常美好而坚定的词。

于是,我将生命中我所认为的美好通通裁剪下来,然后带着一种异常神圣的心理,一厢情愿地,硬是把它们填补进了苏北残缺的人生中。并且天真地以为,我便是命运为他安排的、那个正确的、能够不再让他有任何缺憾的人。

这种心理曾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苏北的人生是个无底洞,我将自己整个人都填了进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爬上来过。

二零零五年的除夕,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像电视剧中每个决绝的英雄一样,在大雪中扔掉快餐的包装纸,在漫天烟火中,抛下了寒假作业,独自一人离开了B市的家,登上了前往T市的铁皮火车,任由它渐渐远离新年的鞭炮声,沉默地开入漆黑的隧道。

那一年,我还未满十七岁,是个热恋中的少女。

《东京爱情故事》里有段话,是它鼓励我开始了这次离家之旅,也间接改变了我以后的人生。那段话是:“假如我望见了那个人的背影,我会披荆斩棘地追去,脚扭伤了,跳着也要追。天下着最大的雨,扔下伞也要追。假如她不等我,就让她后悔一辈子。”

但现实不是电视剧,现实往往比电视剧来得更加残酷,更加无法让人接受。

事实是,我真的披荆斩棘地追去了,但苏北没有等我,而后悔一辈子的人也是我。

所以,这件事也许会是我胆怯而无能的人生中最勇敢无畏的决定。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我遇见了多好的人,只要他不是苏北,只要我不是十六岁时的张蔓,那么这样无望而不计后果的追逐便再也不会有了。

我在火车上捧着随身听,翻来覆去地听着十块钱一盒的盗版磁带,磁带是新的,小小的贴画上是周杰伦的照片,耳机里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在电吉他高亢而撕心裂肺的嗡鸣中,反反复复地唱着那首《一路向北》。一路向北,多像我当时的模样,一路奔向苏北。

到达T市时已经将近九点钟,我是第一次离乡背井,来到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所以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时,激动得双手微微发抖。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路灯寂寥地亮着,路上的积雪很深,我一步步地在雪中走着。雪水在我的靴底融化,我的脚冷得几乎麻木,可是我很高兴,那种由衷的喜悦几乎要冲破胸口满溢而出。

我没有打电话通知苏北,只是拿着他临走时留给我的地址,铺开地图,寻找能够最快到达他家的路线。火车站临近市郊,除夕夜出租车的价格又几乎翻着倍地涨价,价格贵得令人咋舌,我干脆走路去寻找公交站。

许多年后我都记得那个晚上,天空飘着碎雪,晶莹的雪花随着风刮在我的脸上。我戴着手套和口罩,可是仍然觉得冷,冷得几乎发抖,每一次呼吸都夹着雪白的雾气,在清冷的路灯下分外清晰,看了更觉得冷。

苏北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我们刚在一起时的那个元宵节,我硬是拉着他一起去看烟花。他素来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可是那天仍旧耐着性子陪我去了。他穿着黑色的大衣,身形挺拔消瘦,鼻尖冻得有些红,替我暖着冰凉的手。两侧都是涌动的人群,我仰着头看烟花,各种华丽的颜色带着点点碎金在夜空中迸射开来,画出细细的轮廓。他原本一直沉默地伫立着,忽然开口说:“有什么好看的,家里也一样看得见。”

我说:“家里好多小孩子,吵得我头疼。而且,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不知是高兴还是意外,只说道:“是吗?”

我侧过头看着他,五光十色的光辉映在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眸里,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在烟花璀璨的光芒中显得柔和而宁静。

我们站得很近,我将手插进他大衣的口袋里,他没有什么表情,却收紧了手臂,将我圈进怀里。

我高兴极了,望着天空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似乎轻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道:“真是小孩子。”

又是小孩子,不过是相差了七岁而已,凭什么总说我像小孩子。

公交车一路平稳地行驶,车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乘客,我坐在靠近司机的位子,他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问我:“你是外地来的吧?大过年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窗外是沉静的夜色,白茫茫的雪几乎掩盖了一切。我凝视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因为车里开着暖气,手指在口袋里渐渐暖和起来,只是脚仍旧冻得酸疼,半晌也缓不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我是来找人的。”

“哦,有家人在这里吗?”司机问道。

“不是的,我来找男朋友。”

司机闻言“哦”了一声,笑容里满是善意:“和男朋友一起过年也很好。”

我忍不住笑着连连点头,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黝黑的面庞,竟然也觉得分外可爱。

我不知道苏北的家距离火车站竟然这样远,几乎隔着大半个城市。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下车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碎雪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样又疼又冷。四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但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各种颜色的彩灯交替闪耀着。我被冻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因此那些璀璨的光在眼里也只有淡淡的轮廓。

十点半,还没有到吃年夜饭的时间,只有遥远的鞭炮声偶尔响起。我把耳机重新塞进耳朵里,耳机线被冻得硬邦邦的,音乐声轻柔缓慢地在耳朵里撞来撞去。我在原地跺脚,一栋栋地数着公寓楼,终于找到苏北所在的那栋。认准了,我飞快地奔了过去,天气太冷了,我脸上的肌肉都快冷得动不了了。

我站在楼道里用手捂着脸缓了半天,脸上的表情才没有像刚才那么狼狈僵硬。小小的妆镜里映出我发红的脸和鼻子,我突然有些庆幸出来的时候因为怕麻烦并没有化妆,不然到了这里非花成大熊猫不可,总不能顶着一张京剧脸谱去见苏北吧。

楼道十分狭窄而又拥挤,是那种很普通的小公寓,斑驳的白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小广告。我沿着黑水泥铺成的楼梯走上去,因为是新年,所以每户人家的门上都贴着崭新的对联。鲜艳的红纸上写着金灿灿的字,“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

我的手指轻轻抚上去就带下来许多金粉,我想起家里的门上也有新贴的对联,可是因为出来得急,我连上面的字是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就匆匆离开了。

爸爸看见我留下的字条了吗?他们现在是在煮饺子,还是在看春晚?会不会因为我离家而非常着急,会不会急得连年都过不好?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我心乱如麻地沿着楼梯走到顶楼,望着整栋楼里唯一没有贴上对联的那户人家,苏北就在里面。

来都来了,我还在担心顾虑什么,只要能够见到苏北,我做什么都值得。至于我的父亲,他怎么可能会关心我去了哪里?他如今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有乖巧可爱的儿子,我是什么?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外人,没有了我,他们才终于能够过一个真正的团圆年,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门铃的声音突兀而尖锐,按一下就会响三下的那种。我连着按了两次,听着门铃声在室内久久回响,我却笑不出来了,整个人只觉得局促不安。

我这样突然过来想和苏北一起过年,没有提前通知他,他会不会生气?他是独居的,门上连对联都没有贴,会不会心情不好,已经早早睡觉了?会不会……

容不得我多想,门已经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陌生却又有点儿面熟的女人。

我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她。究竟在哪里见过她呢?我的脑子轰轰直响,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浴袍,头发湿淋淋的,似乎是刚刚洗过澡,真的很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和这样成熟的女人比起来,我果然只是一个小孩子。

不,我应该是敲错门了,也许我找错了楼,苏北也许住在前一栋,或者是后一栋……

屋里有人问:“是谁?”

那个女人让开了一点儿,回答道:“是个小姑娘,我好像见过,你带她去过酒吧。”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见了坐在桌旁抽烟的苏北。

他也看见我了,目光里有几分意外,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已经飞快地转过头去了,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然后依稀地辨识出他说的是:“我不想看见你,你回去吧。”

如此残忍的话竟然会从苏北的嘴里说出来,我睁大了眼睛,愣愣地听着。我们不过分开了半年的时间,可是通过信、打过电话,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我的苏北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女人说:“外面冷,进来吧。”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里是她的家一样,仿佛一直以来应该站在苏北身边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被她拉进了屋里,屋里满是红酒混着香烟的气息,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吃力地喘着气,求救似的看向苏北,艰难地喊着他的名字:“苏北……”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向我,仿佛只是不屑,又仿佛已经不想再多看我一眼,只重复着说道:“我不想看见你,你回去吧。”

回去?我能回到哪里去?家里没有我的位置,我是外人,而来到了苏北的家,我仍旧只是外人。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可怜到了极点,因为那个女人用异常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十分不忍地说:“苏北,你不要这样,她还小,外面这么冷,她又是过来找你的……”

我看着那个女人,忽然想起她是谁了。我曾经见过她,她叫卫真真,是在那个酒吧驻唱的歌手,她是苏北画里的那个女人,是他以前的恋人,是苏北一直惦念的女人。现在的她远比那时更加神采飞扬,眼睛里仿佛有华光暗暗流动。我觉得愤怒,因为我知道我不如她,我知道苏北不爱我。

我抬起头,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滚,用不着你假惺惺的!”

苏北本来一动不动地抽着烟,听到我的话之后,却忽然愤怒地朝我望过来,目光灼灼,厌恶至极地看着我,说道:“张蔓,把你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那样说我的女朋友,该滚的人是你,我不想再看见你,赶紧给我走。”

他平时是不抽烟的,至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夹着那一根雪白的烟卷,仿佛指间的星芒,明灭可见,而我所熟悉的他,手指间夹着的分明是画笔。我的苏北,他可以拿着画笔在画室坐上一整天,每次我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他都会温柔而包容地微笑,伸出沾满碳粉的手来刮我的鼻子。

我看着他画过许多东西,水彩景物、石膏素描,他画画的时候是最温柔的。不过随手稍稍勾勒,就可以画出一个长发飞扬的女孩来。画纸上的女孩没有被添上五官,他用笔尖细细地勾描,黑白的画面美得恍若时间定格在那一刻。

我的苏北怎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看着他,只觉得他很陌生,眼前分明是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出来的五官,可是他的神情冷漠淡然,仿佛我和他只是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我问:“她是你的女朋友,那我是什么?”

苏北沉默地吸了一口烟,烟灰已经很长了,可是他并没有弹去,而是任由它落在桌面上。

我僵硬地站着,终于等到他开口:“张蔓,我们分手吧。”他闭了闭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不忍,也许只是同情,也许只是觉得我很可笑,但是声音渐渐变温柔了,如同往日一样,如同那个常常含笑凝视着我的他一样,异常冷静地说,“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我彻底傻掉了,如同五雷轰顶,只是木然地吞咽着口水。不知道哪里被我咬得流出了血,也许是舌头,也许是嘴唇,可是我感觉不到疼了。仿佛割断动脉自杀的人,因为已经濒死,所以不再在乎身体上的疼痛。

我没有哭,只是开口问他:“你以前对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假的。”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唇角渐渐浮上自嘲的笑容,“我这样的人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我们不是同一类人,而且我也根本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哄小孩太累了,搞得现在一看见你就烦得要命。”苏北将烟头掐灭,说道,“你走吧。”

“嗯。”

我没有力气了,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想大哭大闹,很想揪着他的领子骂他浑蛋,然后狠狠地揍他一拳,可是都不能,我实在没有一点儿发疯的力气了。

我垂下眼帘,有些无措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中间一个踉跄,卫真真伸手扶了我一把,我厌恶地甩开她的手。

她缩了缩手,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像电视剧中那些咄咄逼人的狐狸精一样,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切都已经胸有成竹。跟她比起来,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苏北起了身,走过来问我:“身上还有钱吗?我记得你爷爷住在T市,你要不要去找他?”

我几乎没有了退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可是这些都不能再告诉他了。今后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他不再是我的苏北,不能为我暖手,而我也不可能看他画画了。我曾经用尽全力试图将他的名字刻进我的生命中,如今却又不得不将那样深刻的痕迹抹掉。

“不关你的事。”我精疲力竭,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是艰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准备关上门,却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的身子微微一颤,但仍旧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关上门。通往楼下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我逃命似的狂奔下楼,好几次险些滑倒,可是我仿佛感觉不到害怕。

空荡荡的楼道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嗒……”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不哭,既然他不爱我,我就决不为了他哭。

终于走到尽头,我伏在一楼的楼梯扶手上喘息,走廊里隐隐回荡着欢快的交谈声和笑声。今天是新年,应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我却陷入了这样一个噩梦中。我希望这一切只是梦魇,只要我用力动一动手指,就能马上醒过来。也许我会在家里的床上睁开眼睛,也许我从未认识过苏北,他只是一个梦,不管那个梦多么美好,我终究不会对一个梦境眷恋不舍的。

后来的一切我几乎都不记得了,记忆如同碎片,只有黑白的、零碎的画面唰唰地闪过。我不敢去回想,可是总会有一些零碎的记忆一闪而过。

我知道,那天我终究没有哭。说不清是哪里疼,可是锥心刺骨、无比清晰的疼痛刺进我的大脑,我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就此死去,可是我一直没有哭。

我把电话卡插进公用电话里,想给家里打电话,平日里一直铭记在心、几乎是下意识就能够拨出来的号码,那一天我却颠三倒四,按了许多次都没有按对。我什么都不敢去想,只是木然地拨着号码,一次次地按错,然后按下挂断键重新拨打。电话那端永远都是嗡嗡声。我挂了电话在电话亭里蹲着,脑子里是空白的,谁的号码都想不起来。

我在电话亭里蹲了很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我从背包里找到在火车上吃了两口的面包,可是胃里仿佛塞满了石头,什么都吃不下去。我找到钱包,找到还在播放音乐的随身听,找到装磁带的盒子,找到磁带盒中的歌词本。歌词本雪白的背面用蓝色的圆珠笔记着一串数字,一三四开头的,似乎是谁的号码。我呆呆地盯了半晌,才终于想起来这是苏南的手机号码。

除了苏南,我想不到还能找谁。

我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拨通了苏南的电话,强忍着眼泪。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清楚,总之反应过来的时候,苏南只说了一句“在原地等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拿着听筒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全身都在发抖,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最后无力地靠在电话亭透明的墙壁上。

四处都静得可怕,只有随身听里的歌声还在反反复复地播放。

我一路向北

离开有你的季节

方向盘周围

回转着我的后悔

我加速超越

却甩不掉紧紧跟随的伤悲

细数惭愧

我伤你几回

停止狼狈

就让错纯粹

我忽然觉得异常狂躁,就像疯了一样,伸手拽下随身听的耳机,和随身听一起狠狠地抛了出去。“啪”的一声,随身听的电池盖被摔开,里头的电池骨碌碌地滚出很远。几乎是同一时刻,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我在电话亭里紧紧地捂着耳朵,仰着头,逼着自己不许流眼泪。我的苏北,我最爱的苏北怎么会舍得让我哭?他怎么舍得抛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他说了要将我像孩子一样宠一辈子,他怎么舍得?

苏南是坐出租车过来的,仿佛很匆忙,只穿了一件风衣,气喘吁吁地站在电话亭前看着我。出租车的车灯雪亮雪亮的,停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大概是苏南下车时嘱咐了司机不要走,除夕夜很难打到车。

我想,除夕夜正是吃年夜饭的时候,而我竟然一个人待在这里,我竟然为了苏北离开了B市。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竟然已经远离了我的家,远离了我所熟悉的一切,呆呆地蹲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苏南打开电话亭的门,说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哥就住在楼上,找不着是哪一户,所以特意让我过来的吗?”

他的语气还很轻松,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我和苏北还像以前一样。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扶着电话亭的墙壁站起来,腿早就蹲麻了,几乎没有知觉。苏南有些疑惑地扶了我一把,我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你家里还有人吗?”

苏南说道:“我妈在家,我接了电话后说你过来了,她让我把你接到我家去。你是过来找苏北的吧,要上楼去吗?”

“我不是来找他的。”我不想再听见苏北的名字,只是机械地重复道,“我不是来找他的,不是。”

苏南很会察言观色,于是说道:“那和我一起去我家吧,你吃饭了吗?”

我摇了摇头,眼里涌上了泪水,我咬着牙忍住没哭,上车时嘴唇颤抖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最后,几个字无比艰难地从齿缝中挤了出来:“谢谢你。”

苏南从另一边上车,听我这样说,愣了一下,接着笑道:“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谢什么啊,别跟我见外。”

车子平稳地穿过空荡荡的马路,昏黄的路灯一路照进车窗,灯影静移,这个喜庆的节日里,到处都是鞭炮的响声,那样嘈杂而热烈,我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沉重。那种窒息感仍旧没有消退,我喘不上气,静默之下,每一次呼吸都扯起难言的疼痛。

苏南和他妈妈的房子也是租的,我不知道他们打算在T市住多久,也没有心思去问。进了门,我发现电视开着,满桌子的年夜饭还没有动过。

苏阿姨见到我,似乎很高兴,一直对我嘘寒问暖,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愣愣地坐在桌边,电视里是欢闹的歌舞节目。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只是艰难地辨认着他们唱的歌词,隔了好久才想起还没有回答苏阿姨的问题,于是撒了个谎:“我和家里吵架了。”

苏阿姨的表情像是有些诧异,我想:我看起来似乎不像是会和家里吵架的人,至少在外人面前,我一直都努力做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我不想被父亲讨厌,不想让他觉得花钱养女儿是没有用的。

我的眼里忽然涌上热泪,可是我不敢动,甚至不敢仰头,生怕稍微一动,那些泪水就会如同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苏南一直看着我,忽然说道:“妈妈,让小蔓先去洗个澡吧,外面很冷,她的脸都冻得发青了,这么久都还没有缓过来。”

我被推进浴室,拧开了水龙头放水,热水“哗哗”地流着。我在镜子上看见自己的脸,果然面色铁青,乍一看去,脸色难看得就像快要死去的人。

水放了很久,我在浴室里洗了很久,哗哗的水声一直响着,直到苏南来敲门,试探地问我:“小蔓,你没事吧?”

我关了水龙头,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头发滴滴答答地向下滴水。苏南找了毛巾给我,说道:“擦擦头发,吃饭吧。”

我这才发现时间已经临近十二点,电视里主持人开始激动地倒数零点,不过十个数字,只要数过了这十个数字,我就满十七岁了,而我和苏北的过去将永远定格在二零零五年。

苏阿姨说:“我刚才给你爸爸打了电话说你在我们这里,叫他不要担心。”

我仍旧有些发怔,如同失去了灵魂的人,听了这话也只是费劲地想:还有谁会担心我呢?那个答应给我一辈子幸福的人已经走了,世事多变,可我从没有想过他也会变,竟然毫无预兆地变成了如今这个让我感到陌生的人。

苏南往我的碗里夹着菜,说道:“别愣着了,吃饭吧。”

他总是这样温柔,就像苏北一样,他们如此相似,仿佛对着任何人都能毫无顾忌地展开笑颜,可是这样的温柔如今变得如此残酷。

我呆呆地拿起筷子,没拿稳,筷子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我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捡,可是弯着腰找了半天,明明筷子就在我脚下不远的地方,可我总是捡不到。我只是重复地想着,筷子呢?刚才分明还在的,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会掉到哪里去呢?

还有,我的苏北呢?他怎么走了?我怎么找不到他了?

“新年快乐!”

喧闹的人声从电视里传出来,我终于捡到筷子——冰凉滑腻的不锈钢筷子。我牢牢地将它握在手里,那股冰凉却仿佛透过掌心,直至五脏六腑。一时间仿佛身体里面都是寒气,胸口有些闷,透不过气来。

现在已经是二零零六年了,这是新年里充满希望的一天,是崭新的开始。可是我因为苏北,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坠入了地狱。我真的想过要去死,可是我不能够,我无能到了极点,我怕疼,怕死去的那一瞬间的痛楚,因此没有寻死的勇气,只恨自己不能够马上从世上消失。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我这样爱他,原来没有了他,我会这样痛苦。可是一切都没有用了,我已经失去了他,我终究没有等到他曾经许诺给我的一生。

准备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苏阿姨的房里没有多余的床,倒是苏南的房间里的床是那种木质的上下铺,可以暂时休息一夜。我认得那张床,他和苏北以前在B市同住的时候,一直就是用那张床,苏南睡在上铺,苏北睡在下铺。

我抱着自己的背包愣愣地站在那里,苏南关了上门,才终于问我:“是不是我哥对你说了什么?”

我扭过头,说道:“我不知道。”

“不可能,你告诉我。”苏南却不依不饶,我知道他在担心我,可是现在他的声音、他的话,我都只觉得像苏北,每一个字都像锋利尖锐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皮肉里,每抽出一寸都拉扯出破碎的血肉,那是比鲜血四溅还要残忍的酷刑。

我木然地看着房间里的陈设,这世间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了。

我的精神是恍惚的,如同喝醉了一样头晕目眩。记忆断断续续的,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苏南说什么,只记得他将我安置在下铺,自己爬到了上铺,然后就关了灯。

我躺在床上又开始发呆,全身发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做了数不清的梦。苏北出现在我的梦里,重复着那些残忍的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冒着热气的熔炉,将我的五脏六腑都推进去熔化,慢慢地熬出淋漓的鲜血来。

我知道自己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只觉得电话响了。我并没有手机,那是哪里的电话在响呢?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抓过听筒,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问:“小南,张蔓有没有去你那里?”

是梦吧,应该只是梦境,他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我,怎么会关心我在哪里,是死是活?所以我答了一句:“我在这里。”

听见我的声音,电话立即挂断了。我听着电话那端短促的忙音,只觉得很悲哀。原来他已经厌恶我到了这种程度,连听听我的声音都不愿意。

可是没有关系,因为这只是梦。

我放下听筒继续睡觉,蜷缩在被子里,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在叫我:“小蔓,小蔓?醒醒,喂!”

我用很小的声音回应了一句:“苏北。”

苏北也曾经这样叫我,他刚刚给我补课的时候,我总会想方设法找出许多不会做的题目,捧着习题本乐呵呵地跑去找他。他戴着眼镜回过头,淡淡地瞟了我一眼,说道:“叫哥。”

我乖乖地说道:“哥。”

他禁不住抿着嘴唇微笑道:“叫老师。”

我笑嘻嘻地喊道:“苏老师。”

他“哧”的一声笑出来:“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说完,他就接过我的习题本,耐心地将那些题解答出来。

房间里很安静,我看着他认真地看题,找出最简单易懂的答法,黑色的钢笔写出非常流畅的字迹。那样漂亮修长的手指,回忆中最温暖和煦的阳光,为他的侧面镀上暖融融的金边,模糊的光影流动,我看得出了神。

如果爱一个人的极限是失去生命,在那一刻,我真的愿意为了他死一次。

这件事他从来不知道,这一生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知道苏北起初并不愿意为我补课,但他是父母最听话乖巧的儿子,即使自己心中再不情愿,也决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思。

最初的那几天,我不敢和他说话,他也只是敷衍似的只给我讲一讲例题,然后就会拿着素描本,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连呼吸声都很轻微,只有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

直到我爸爸打开房门叫我们出去吃饭,询问我的学习状况,我们之间的静默才会打破。他总会抬起头疏离地微笑,语气很客气地道谢:“谢谢叔叔,小蔓很认真,也很聪明。”

彬彬有礼,无可挑剔,足以让任何父母艳羡不已、赞不绝口,可那时的我固执而单纯地觉得他并不快乐。

苏北有很高的画画天赋,不过二十出头便已经得过国际级的奖项。在我终于有机会看到他的画作时,我才知道为什么苏家父母会对他这样珍惜疼爱,能够拥有这样的孩子,的确是父母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

油画人物、水彩景物、建筑素描,每一幅画的细致程度都令人叹为观止。他靠在床边在笔记本电脑上漫不经心地一张张翻过,我在他身旁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这是你画的吗?”如果不是右下角有签名,我几乎以为这是一张照片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虽然从小就认识,可是相比常年在外念美术学校的苏北,我和单纯爽朗的苏南更熟。和苏南不同,苏北的性格阴晴不定,和他交流总是很费力。我跟不上他说话或做事的节奏,他仿佛总是心事重重,在旁人面前却又总是可以侃侃而谈,笑得灿烂而释然,和每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仿佛没有区别,但又仿佛有着天壤之别。

因为捉摸不透,所以越发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我的父母那时已经离婚了,继母所生的儿子也已经快满五岁了。

我的继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苏北自然而然地也博得了她的喜爱,她甚至将我小时候的影集拿出来给苏北看。那些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去,那些照片里保存着我出生后那短短几年最初也是最后的疼爱。我曾经有过只属于我的父母,可那些终究只是过去,我的家庭早已破碎了,而无能的我就连那些仅存的相片都没有勇气翻开。

苏北对着我很温和地笑道:“你小时候很可爱。”

我望了他一眼,并没有相信这句话。

苏南曾经对我提起过,苏北的夸奖一向都是口不对心,敷衍着讨大人的欢心,他知道大人们最喜欢什么样子的孩子,也知道怎么做最能够让大人们觉得心安。

“我哥一直都是这样,也许你会觉得他有点儿虚伪,但是他真的很孝顺,也一直在为了家庭的和睦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如果没有他,可能我爸妈的婚姻维持不到今天。”当时苏南这样对我说。

我很羡慕他,起码他还有可以努力的对象,他的父母至少还在一起,而我呢?在我记事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已经分开了,我自幼面对的就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家庭、一对早已不相爱的父母。

我和苏北渐渐相熟后,虽然他的话仍旧不会很多,可是他并不抗拒我碰触他的东西,比如他的素描本和笔记本电脑。他总是活得很自在,我对这样的生活向往不已。和他相比,我只是世间最普通无奇、最循规蹈矩的人,连我未来的日子和最终的结局几乎都可以预见。可苏北不同,他的人生仿佛可以瞬息万变,而每一种变化里都离不开“自由”二字。

自由的人大概都会爱上同样自由的人吧,比如卫真真。

苏北应该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卫真真其实并非在那个酒吧里,而是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我见到了那幅画,见到了他笔下的卫真真,他心中的那个人。

整个画面以一种仰视的视角呈现,因此卫真真显得格外清冷遥远,似乎不可触及。她留着一头短发,化着精致的浓妆,嘴唇鲜红,耳钉如星,背景是暗色的舞台。她眯着眼,握着麦克风低吟浅唱,仿佛一只慵懒娇媚的猫,鲜活得似乎马上就能够勾起唇角,淡淡地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苏北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用画笔勾勒出卫真真的眉眼的,也不知道这个在他心中需要卑微地仰望、几乎不可触及的女人对他究竟有怎样的意义,但是我很清楚那种心情。因为是仰望,所以不能够有所期望,甚至从一开始就是绝望。

就如同我对苏北,苏北对卫真真。

也许是心理上的抵触和自卑,我见过卫真真许多次,可总是无法记住她的脸,只模糊地记着画中的那个她,在灯光中冷艳而遥不可及的轮廓。

第二天是初一,苏阿姨一早就起来拌馅擀皮,准备中午吃饺子。她以前其实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但如今因为家庭的关系,整个人没有了一丝活力,神色间难掩疲倦和憔悴,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我知道那件事是苏家人的禁忌,所以不敢多问,只是接过擀面杖来帮她擀面皮。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神态好像世上最温柔的母亲。她说:“小南和他哥哥都不会包饺子,果然还是养女儿好,像你一样,手巧又讨人喜欢。”

我木然地擀着饺子皮,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笑了笑,说道:“苏南和苏北……都很好,都是很好的人。”

“妈,你刚才说想养女儿,我都听见了啊。”苏南从洗手间出来,随手拿过一张我擀的面皮往上面添饺子馅,嘴里不服气地嘟囔着,“谁说我不会包饺子的,我这就包给你们看。”

他嘴里说着大话,可是动作毛手毛脚的,仿佛真的没有包过饺子。苏阿姨说道:“你还是不要添乱了,去看电视吧。”

我忍不住也说道:“你塞那么多的馅进去,怎么包得住?下锅一煮准会散的。”

苏南嘀咕道:“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我可不能认输。”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又高兴起来,一边低头包饺子一边笑着说道,“我妈就是喜欢女儿,我哥小的时候,就将他打扮得像个小姑娘,额头上用口红点了个红点,扎着两个冲天的小辫,活像哪吒。那些照片好像都还留着,我哥每次看了都要生上半天闷气,我连提都不敢提。”

苏北比我大七岁,他的童年时代我还没有出生,那些是我未曾参与触及的时光。但只是听一听都觉着非常温馨幸福,仿佛充满了孩子气,于是我禁不住也跟着微笑起来。

苏阿姨始终都沉默不语。

饺子包好了下锅去煮,苏南不听我的劝,硬是包了一大堆挺着啤酒肚的大饺子。看着倒是憨态可掬,只是中看不中煮,一碰到滚沸的热水果然全部散了,成了一锅面片汤。

我和苏阿姨包的饺子还没有煮熟,苏南就站在电话机前叫我过去,让我亲自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

想想也对,我就从他手里接过了听筒,刚“喂”了一声,就被电话那头噼啪不断的鞭炮声吵得头疼。

接电话的人是爸爸,我道着歉,他的态度冷冰冰的,我也没有话可讲,只听见弟弟在那头吵闹,亲昵地喊着爷爷奶奶,向他们要糖吃。我在电话这端隐忍着痛楚,不愿意再多听下去,只说道:“你们不用来接我,我自己会回去的。”

爸爸说:“你这样神通广大的人哪里用得着我去接,以后我不会管你了,你想回家就自己回来,想要去哪里就去,不用再特意打电话过来告诉我。”

我还想说些什么,爸爸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我将听筒放回去,这样的话我早就应该料想得到。爸爸现在的家庭早就不再需要我,他肯继续赡养我,不过是因为他是我的爸爸,他手中还握着我的抚养权,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我还是学生时就将我扫地出门。他每个月的工资并不多,可是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他还有年幼的儿子,儿子长大之后要娶妻生子。他已经不再年轻,也许早就被现实压迫得无法喘息,他等的就是我能够独立生活的那天。可是我并不怪他,我必须学着面对剥掉了美好的外皮的现实,他是我的爸爸,我没有资格去埋怨他、恨他。

苏南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摇了摇头,只说道:“我爸让我早点儿回家。”

他要是真的这样说就好了。

苏南的胃口似乎很好,饺子出锅之后吃了满满的一大碗。我食不知味,慢吞吞地吃了几个,不知道是不是饺子的馅太淡了,我分明沾了酱油,却仍然吃不出滋味来,只觉得嘴里很苦。

吃完后我主动去刷碗,苏南帮我将盘子收到厨房去,然后从我手中把洗好的盘子接过去一个个地仔细擦干。

我漫不经心地洗着碗,苏南突然开口叫了我一声:“小蔓,我等一下要去我哥那里,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直到苏南疑惑地朝我望过来,才低下头说道:“不用了,我等一下去买回家的车票,我爸让我早点儿回去……”

“小蔓。”他打断我的话说道:“我家的听筒声音很大,伯父刚才在电话里对你说了什么,我都听见了。”

“哐当”一声,我满手都是泡沫,指尖一滑,一只碗从手里掉进水池里,也不知道砸坏了没有。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从油腻的水中将它重新捞起来,翻来覆去地检查,幸好没有任何破损的地方。

苏南瞥了我一眼,说道:“小心点儿。”

我没有回答,厨房里很安静,和客厅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客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低声交谈,可是屋子里分明只有苏阿姨一个人。

我慢吞吞地擦干手上的水,想着可能是楼下的人在说话吧,所以听起来才会这样模糊。

苏南说:“你不要骗我了,虽然我不常和苏北在一起,但是他的事情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大概能够猜到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昨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应该已经上楼见过他了吧。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也许我可以想办法帮你解决。”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什么也没有。”

“苏北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苏南用力拽住我的手,我本来打算走出去的,但是被他突然拉住,便打了个踉跄。我忍不住回过头瞪着他,可是苏南眼睛发红,神态有些狰狞,一字一顿地问我,“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说要跟你分手,你答应了?”

我试图挣脱他,可是苏南的手指扣得很紧,看得出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臂上几乎冒出青筋,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他一贯待人温和,脸上总是挂着爽朗的笑容,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是狂怒之下才会露出的神情。

我不知道苏南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如此纠缠不休,可是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开口。从头到尾不过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甚至不想要再见到苏南,不想再见到任何和苏北有关的事物,那是永无休止的疼痛,如同将我千刀万剐了一般。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启齿,可是苏南不依不饶。我挣不开他,到最后近乎哀求道:“和你无关,这是我和苏北的事情,我求你了,不要再问了,我没有办法说。”

苏南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幽幽地说道:“对不起,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事情,我不应该插手的,可是……”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就因为这样而分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不是因为有了承诺才会在一起的吗?可是为什么要背弃,为什么要和其他的人在一起?我无法接受,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接受……”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想起了什么,半年前在车站,他等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那是另外一个遥远的故事了,这个故事当中没有我,而是关于苏南和他等的那个人。

我忽然镇定下来,平静地说道:“承诺和约定不过只是一时兴起说的好听的谎话罢了。我以前也相信,可是当两个人分隔两地,几句谎话能够支撑着你度过多长时间?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我的手触上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我垂下眼帘,暗铜色的门把手上倒映出我的身影,我看到我的嘴唇在颤抖。

“你和我应该都清楚,电话、短信和信件都远远不够,不能随时触碰到那个人,不能拥抱,不能看到对方说话时的神情,对一段感情来说是致命的。藏在心里的温存能够维持多久?最后两个人就不得不面临分手,而这种时候,只要有一方提出来,另外一方的答案大概都会是同意吧。”

“咔嚓”一声,我手中的门把手忽然被扭动,我一惊,厨房的门已经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嘴里叼着一根烟的苏北。

他眯着眼睛,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向苏南,完全无视了我,懒洋洋地举起手和他打了个招呼,语气很轻松:“嗨,新年快乐。妈刚才去超市买东西了,你在厨房里面没有听见吧。愣着做什么,我带了女朋友回来,快来看看你嫂子。”

这根本不是苏北,我终于有机会能够近距离地打量他了,可是始终觉得眼前的人不是那个我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够勾勒出他的轮廓的人。他瘦了许多,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举手投足之间失去了以往的气质,像一个从未和我谋面的陌生人。我茫然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力交瘁,没有力气流眼泪了。

我听见苏北问:“你怎么了?傻了吗?”

自然不是问我,是问苏南,可是苏南没有回答。

我回过头,只见苏南面色铁青,他并没有看向我,而是死死地瞪着苏北。我觉得心慌,仿佛可以预见什么,可是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了。

当我伸手去拉苏南的时候,他已经狠狠地推开我,一拳挥在了苏北的脸上。他打的是颧骨,非常接近左眼的地方,用上了十足的力气。我连一声惊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只听见“砰”的一声,苏北接连后退好几步,捂着左眼痛得直不起身来。

苏南面色狰狞,牙齿咯咯作响,咆哮道:“苏北,你是不是男人?你是男人,就别让张蔓伤心!劈腿爽吗?你凭什么招惹了她又出轨?有两个女朋友,你可真是神通广大,现在你高兴了是不是?痛快了是不是?”

卫真真从旁边走过来扶住苏北,她身上的大衣还没有脱掉,脸上隐隐泛着青白,大概是刚进来没有多久。她的脸上并没有化浓妆,可是仍然很漂亮,让人只看一眼就不想挪开眼睛。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想原来她也在这里。她似乎是那种很沉默、存在感很弱的人,即使看见苏北被打也没有大闹,仿佛对这件事情置身事外。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能够如此平静,是对一切胸有成竹,还是认为我是一个不值得她多看一眼的对手,苏北自始至终都爱着她?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是不是?

苏南的手臂渐渐垂了下去,苏北也终于缓过一口气,慢慢直起身来。

他的脸上还留着苏南大力之下打出的红印,整张脸仿佛都变了形。可是他仍旧神色淡定,只是笑了笑,说道:“哦,原来是替张蔓出气啊。”他捻了捻手指,仿佛在确认有没有流血,“只是我没想到,张蔓在我这里碰了壁,竟然会立刻转身去找我的弟弟。说我出轨倒是挺理直气壮的嘛,喜欢你的人那么多,在这里有苏南,天知道你在B市还有几个能够帮你出气的人,嗯?”

苏南的眼睛都红了,他说:“苏北,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就揍你。”

“你给我滚!”苏北似乎忍无可忍,忽然狂怒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觉得你特别有正义感是吗?我告诉你,轮不到你为她出气申冤。张蔓活该,她这次自己跑来T市,就算死了都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谁叫她瞎了眼,脑子进了水,看上我这种禽兽不如的人,只能自认倒霉,有什么后果她自己担着,她活该!”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脏仿佛被人揪住了一样难受。

苏北喘息着说完刚才那些话,忽然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双眸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他笑了笑,可是眼睛里毫无笑意,仿佛已经再无悲喜可言。他说:“张蔓,‘好聚好散’这句话总听过吧,这样纠缠下去有意思吗?”

话已经说得这样绝了,他向来是说话算数的人。虽然我没有再对他抱任何希望,可是听他亲口这样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半梦半醒之间一脚踏空的感觉,猛然苏醒过来也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攥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有种难言的苦痛。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从今往后我连自欺欺人都不能够。他就站在我面前,可是我再也没有资格去碰触他,不管我怎样伸长手臂,他始终遥不可及。

“苏北。”亲昵而疏远的两个字,任何人都能够呼唤的名字,平凡无奇,可是我再次喊出口只觉得无比吃力,“我没有要纠缠你的意思,既然你说不想再见我,我就不会再来找你了。还有,我和苏南之间什么都没有。”

苏南看向我,喊道:“张蔓!”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平淡,仿佛已经不在意,仿佛连心都死了,再没有疼痛,也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向你道歉。”

苏北原本捂着眼睛的左手垂了下来,他踉跄了一步,仿佛是头晕。卫真真从身后揽住了他,他摇了摇头,半晌终于开了口,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用道歉,你能够明白就好。”

我明白,自然是明白,可是因为明白得太晚,已经无路可退了。

“不是苏北的错。”卫真真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脸色更是没有一丝波澜,“都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了他,该被谴责的人是我,苏南该打的人也是我。”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不在乎了,不管是谁勾引了谁,我都已经不在乎了。

卫真真扶着苏北离开了苏家,他走之前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多想,以为他的眼中会是嫌恶之色,所以并没有细探。我无法面对那样的眼神,尽管他已经将话说得那样决绝,我还是不能够接受他看着我时眼里只有厌倦和不屑。

虽然仍旧是自欺欺人,但我不想毁了那最后一点儿温存。

听到大门被关上的声音,我仿佛如释重负,全身上下再也使不出一点儿力气,退了几步坐在沙发上。

苏南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了一些,他低声对我说:“对不起。”

我忍不住想笑,说道:“他是你哥,你打了他向我道什么歉。”

苏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苏北做这样的事。”

我心乱如麻,异常烦乱不安,像个困兽一样靠在沙发上喘息,无措得想哭,可是眼泪流不出来。

苏南走过来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说:“别乱动。”然后将手掌贴在我的额头上,刚碰到就惊呼了一声,“你发高烧了,好烫!”

原来是发烧了,怪不得全身发冷,脑子像生了锈一样。我“嗯”了一声,苏南收回了手,转过身去卧室拿了衣服和钱包,然后拽着我,说道:“别傻坐着了,我带你去打针吧,等到严重了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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