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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陆砂·迷思

周日的清晨,我去了柳旌哲的家。

我知道我在给自己找借口,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我不停地找事情做。所以,上个礼拜所有老师都以为我发高烧了,因为我居然开始按时上课并且交作业,甚至连数学作业都一并交了。

当我把作业送到讲台上的时候,数学老师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清晨的风还是带着一些凉意。

天空灰蒙蒙的,我沿着小巷缓缓地走进去,脚下是坚硬粗糙的水泥地;四处是只有四五层的老式楼房,灰白陈旧的表面,沉默地伫立在白雾中。

楼道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有顽皮的小孩子在旁边的水泥墙上画了图画,有温暖的太阳、盛开的小花,还有手拉着手并肩行走的小人,边角处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爱你”。

我蹲在那里看了许久,想起几年前,我和那个人肩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那时的我并不相信命运,也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能将我们分开。

到底什么才能被称为爱?

如果爱代表的是如同蛛丝一般层层叠叠、不停缠绕上来的绝望,那么,我愿意承认在那段懵懂的时光中,我曾经爱过一个人。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腿已经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扶着扶手上楼去。柳旌哲的家在四楼,我知道他家的地址,但我很少来。

暗色的房门外装着防盗的铁栏,缝隙间已经积满了铁锈和灰尘,栏杆后的对联似乎许多年没有换了,字上的金色亮粉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看起来陈旧不堪。

我没有找到门铃,只好伸手敲门。敲了很久,才听见里面传出拧动门锁的声音,接着门打开了一条缝。来开门的是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她隔着铁栏仰起头来,脆生生地问我:“你是谁啊?”

我细细地打量她,这才发现她和柳旌哲的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当时便愣在了原地。

我从不知道柳旌哲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

我问她:“你叫什么啊?”

小姑娘看起来很活泼,并没有什么戒心,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她叫柳春晴。见我不答话,还以为我不懂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便手舞足蹈地解释起来:“哥哥说,我的名字就是春天的时候天晴了,很暖和的意思。”

我报上了名字,她没有犹豫就给我开了门,笑眯眯地说:“我听哥哥提起过你。”

柳家的房子很旧,但是到处都收拾得很干净,我换了拖鞋后坐在沙发上。小晴光着脚在地上跑来跑去,很高兴的样子,还倒了杯水给我,问道:“陆姐姐,你来做什么啊?找哥哥吗?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

我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水,结果烫得我险些跳起来,舌头像被火烧过一样。我捂着嘴巴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小晴托着下巴看着我。我被她看得莫名其妙,问她:“怎么了?”

小晴撇了撇嘴,悄悄地告诉我:“哥哥猜到了你可能会来,他说如果你真的来家里了,不许我给你开门,不然就没有饭吃。”

我忍不住笑道:“那你怎么还开门了?”

她说:“我想找人来陪我说说话啊,哥哥整天都不在家,不知道在忙什么。爸爸以前答应过会来接我的,可是已经两年了,他始终没有过来,他们都不好,都是骗子。”

我忽然觉得有些心寒,原来柳旌哲过着这样的日子。他辛苦地维持着生活,他的父母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下他一个人照顾家中的老人和妹妹。我却对这些一无所知,甚至一直沉溺在自己的悲喜中,而我的那些情绪和经历,和柳旌哲如今正在承受的东西比起来,幼稚得简直就是幼儿园里过家家的游戏。

小晴趴在茶几上用彩笔不知道在画什么,彩笔的笔尖摩擦在光洁的纸面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彩笔盒已经很旧了,里头的笔有几支丢了盖子,可是她仍旧很高兴地画着,脸上笑盈盈的。

我看着低头画画的小晴和这个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旧房子,突然想起了尹晟阳,没来由地想起了他。

同样是十几岁的男孩子,柳旌哲许多方面都要比尹晟阳强,可是比他不幸太多。尹晟阳不必为了家庭的生计考虑,他有疼爱他的父母,有优越的家境,尹父会将他今后要走的所有路铺好,只等着他踏上去。

而柳旌哲却被强迫着提前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

我本来还在犹豫,但现在所有的顾虑都已经打消了,不管柳旌哲愿不愿意,我都得帮他。我是他在B市为数不多的朋友,不能让他一直这样不幸。

“小晴,等你哥哥回来,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我交给他的,让他务必收下。”

信封里几乎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可仍旧薄薄的,并没有什么分量。

小晴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去,忽然又想想起什么似的,问我:“里面是什么?如果是钱的话,哥哥说了,陆姐姐给的钱不能要。”

“我不是给柳旌哲的,是给姥姥的。”我蹲下身搂住她,说道,“姥姥现在病得很重,非常需要钱。姐姐能给你们的也不多,这些钱你先替你哥哥收着,让他拿去应急,以后有了多余的钱再还给我也不迟。”

小晴握着手里的信封,忽然抬起头,眼里似有泪光,无比感激地看着我,用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语气开口对我说:“陆姐姐,我替哥哥和姥姥谢谢你。”

我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兴高采烈地拉着我,说道:“哥哥的房间里有你的照片,我带你去看看。”

我找不出话来拒绝她,只能跟着她走进柳旌哲的房间。

房间十分整洁,因为书桌太小,所以许多书本都不得不搁在地上,但是被人整整齐齐地摞起来,摆在床边,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床是木质的上下铺,上面的被单洗得泛白。

小晴告诉我,本来她睡在上面,哥哥睡在下面,但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忍不住在下面睡着了,哥哥上了晚自习回来只能爬到上面去。

我默默地听着她介绍柳旌哲生活中的许多小细节,最后她颤巍巍地踩着上铺的楼梯,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终于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你慢点儿,别摔着了。”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接过那张照片。

目光刚扫到那张照片,我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手几乎在颤抖。照片上的我穿着初中时的运动服,留着乱糟糟的短发,并没有看向镜头,正侧着头和彩夏说话,笑得很开心。站在我身边的少年高挑消瘦,一头在阳光下被镀上一层金光的亚麻色头发,耳钉亮得夺目。即使是在照片中,我仍能感觉到他当时的灿烂耀眼,仿佛他始终都在那里,没有变过。

那个男生是苏南。

那时学校举行运动会,苏南在长跑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我和彩夏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和他拥抱。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矿泉水,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了我的手背,我们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我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扭过头大笑着对彩夏说话,而苏南仍旧在原地站着,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这张照片我曾经有过,当时班里的宣传委员拿着借来的相机四处拍摄,在洗出来的照片中唯独挑中了这张,特意拿来给我看,说是要登在校报上。结果被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拒绝了,后来底片也被学校拿走,我以为这张照片已经没有了。

我从来不知道柳旌哲还留着这张照片,也从来不知道在我大笑着扭过头去的时候,苏南看着我的表情竟然是那样无可奈何而又温柔。

我忽然觉得很不安,问小晴:“柳旌哲手里还有什么关于我的东西吗?”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问得不对,小晴不过是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果然,她睁大了眼睛,摇摇头说:“我只看到过这张照片,别的就不知道了。”

我将那张照片收进口袋里,刚在床上坐下,小晴就手忙脚乱地从房间的角落里拖出一只大木筐来,里面装满了玩具,许多都很旧,也落了灰。她却兴冲冲地看着我,很高兴地说:“姐姐,你先别急着走,陪我玩一会儿吧。”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小女孩,时刻期盼着能有个人来陪我玩。那时每当周末,妈妈下了班回家能陪我堆一会儿积木、玩一会儿娃娃就觉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妈妈总是能用积木堆出许多高楼大厦,我在一旁光是看着就觉得欢天喜地,能够高兴好几天。

小晴从木筐中拿出一只小熊,装模作样地用铅笔给它打针。

我从里面拿出积木来,随手堆出一座小山的形状。木筐里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我将积木全部拿出来之后,才发现里面竟然躺着一只白色的手机。

手机大概已经坏掉了,我按了开机键,许久都没有动静,便只得放弃。

小晴很淘气,而且闲不住,刚才分明还捧着玩具熊甜蜜蜜地叫着宝宝,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跑去摆弄自己的画笔,在本子上描来描去了。

我靠着木筐坐下,目不转睛地看小晴画画。她拿笔的方式不正确,可是神态认真,在那本极厚的笔记本上涂涂画画。我忍不住凑过去看她画的是什么,她倒是很警惕,见我凑过来,就将笔记本翻过去,露出写满字的一面,无论如何都不给我看。

“不能给你看。”她噘着嘴,小气地说道。

我愣愣地盯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终于看出那是日记,大约是谁丢掉的日记本被小晴拿来涂鸦了。是柳旌哲的吗?不,他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字迹也比这上面的好看多了。上面详细地记着日期、天气,甚至精确到分钟。

纸页好像被翻了许多遍,整个本子几乎要散架了,看起来破旧不堪。纸的背面透出小晴涂鸦时沁过来的彩色墨水,用蓝色油笔写出来的字迹有些看不清楚了,只能看清寥寥几行字。

但就是这样几行字惊得我差点儿跳起来,日记本!

这是那本已经被我丢掉了的日记,写满了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的日记。

我手足冰凉,将那个本子夺过来,用力一扯,日记本就从中间被撕开了,分成了两半。可是我仍旧觉得怕,怕到了极点,恨不得把这本日记吞到肚子里,再也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表情也许很可怕,因为小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

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接连几滴,沾湿了日记本上的字迹。我就像疯子一样瞪着那被晕开的字迹,许久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我的眼泪,我竟然哭了。

仓皇之下,我甚至不知道这些眼泪到底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苏南,为什么会是他?

我慌张地将日记一页页地铺开,上面字迹如蚁,但出现得最多的两个字竟然是“苏南”。我全身冰冷,将日记翻来覆去,将这两个字从熟悉看到陌生,看到几乎不认识这两个字。

曾经多少个晚上,我躲在冷冰的床铺上,撕心裂肺地呼喊这个名字。喊了那么多遍,仿佛只要我坚持喊他,他总有一天会像过去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在那个阴冷的空间里瑟瑟发抖,狂躁如困兽,那时仿佛总有流不尽的眼泪,咸涩的味道淌进我的嘴里,传入喉咙里,牵扯起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我抵触任何人的声音和碰触,崩溃似的抓过身边所有能够拿起来的东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丢出去。

那是噩梦,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当时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的噩梦。

我蜷缩在门口,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眼睁睁地看着狭窄的墙壁一点点地朝着我压过来,我几乎窒息。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漆黑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跪在门口压抑着发抖,压抑着流泪,疯狂地思念着某个人的怀抱,想念摧心蚀骨,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种绝望的想念中死去。

我无比清晰地记得那种切肤蚀骨的疼痛,我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只能伏在门边,看着无尽的黑暗和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将我从头到脚淹没。

没有尽头,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我能做的,只是每天重复着这样的绝望。

许多时候,我甚至怀疑我已经死了,甚至情愿自己已经死了。

无数个冷汗淋漓的夜里,我瑟缩在房间里,被黑暗和倾轧过来的墙壁一次次地粉碎,碾压成灰,然后又被逼迫着重新苏醒过来,日复一日。原本汹涌的心潮被困在冰冷的空间里,渐渐被囚禁成一潭死水。我终于被现实逼迫得安静下来,同时也放弃了等待和被人拯救。

因为自始至终我等的那个人都没有来。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离开柳家的,也不知道自己走之前有没有对小晴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的记忆断断续续的,脑子里乱得像一团糨糊。许多的场景涌现出来,可是那些经历分外陌生,仿佛是我的脑袋里硬生生地被注入了别人的记忆。

我想去找柳旌哲求证,可是他的手机打不通。

我握着手机出了地铁站,站口停着几辆出租车,有个头发花白的司机正站在车外抽烟,见到了我,很热情地开口招呼道:“小姑娘,要坐车吗?”

我忽然想到了张蔓,就点了点头,坐进车里,报上了张蔓家小区的名字。

小区里有保安,我不知道张蔓家是哪一户,无奈之下只得按了尹晟阳家的门铃,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大概是尹家的保姆,语气礼貌而疏远:“您好,请问找哪位?”

于是我也很客气地问道:“请问尹晟阳在吗,我是他的同学,我叫陆砂。”

保姆叫我稍等,不出五分钟,果然看见尹晟阳懒洋洋地乘电梯下楼来。他还穿着拖鞋和睡衣,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不耐烦地抓着头发问我:“干吗啊?”

我说:“我想找张蔓,可是不知道她家是哪一户,所以想问问你。”

尹晟阳对准我的脑袋敲了一记,说道:“你不会打电话啊?还折腾我跑一趟。”

我硬着头皮说道:“我不知道张蔓的电话号码。”

尹晟阳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找她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对尹晟阳撒过谎,此时也只能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哎呀,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赶紧告诉我张蔓家在哪里。”

“你来晚了。”他说道。

我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尹晟阳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头发,说道:“张蔓出门去了,今天上午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听说是在T市的爷爷病重,她爸爸还托我帮张蔓往学校带他签了字的请假条呢。”

我颓然地闭了闭眼睛,和尹晟阳告了个别就扭头回家了。

回到家之后,我拉开了卧室的窗帘,刺目的阳光照进来,空气中飘浮的灰尘颗粒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在原地发着呆,许久之后,忽然像疯了似的翻箱倒柜,把我初中时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翻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就是觉得一定要找。

可是我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跟着妈妈搬到T市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些生活必需品。

我靠在床上慢慢地调整呼吸,猛地一抬头,忽然看见墙壁对面的镜子。

我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照过镜子了。

淡金色的阳光,浅绿色的床单和棉被,窗外街市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天地,而镜子中的那个我,陌生而又狼狈。我僵直地坐在那里许久,听着心跳声渐渐变得急促。到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随手抄起了放在一边的小板凳,狠狠地砸向了对面的镜子。

我的影像也随着镜子的破裂而变得粉碎。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原本已经碎裂成齑粉的东西在我的脑子里极快地拼凑起来,变成一个我拼命在逃避的形状。我捂着头蹲下身,镜子的碎片重叠着躺在我的脚边,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啪”的一声。

那时候也是。

沾染了血的玻璃碎片躺在我的脚边,有人捂着额头上汩汩流血的伤口摇晃着,“砰”的一声跪了下去,扑倒在我身前。我全身发抖,连牙齿都在咯咯地打战,鲜血慢慢地流过来,我拼命地用手擦拭那些血,终于看见那个人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来。

彩夏,那是彩夏。

我们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阳光如同沙漏中流淌的细沙,碎碎地洒下来,透过玻璃,落在彩夏的眼睛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语气淡漠得令人心寒:“陆砂,我问你,在我把你当朋友的时候,你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迷茫地听着,彩夏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你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一个精神病,一个疯子,你凭什么……”

我能预料到她接下来会说出怎样极尽羞辱的话来,可是话说到一半,她的眼睛红了,眼里似乎有泪,仿佛是哽咽,又仿佛是气极了,竟然没能够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所措地听着,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红着眼睛盯着我,残忍地微笑道:“不过无所谓了,你做的那些不要脸的事情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决定离开这里了,而我也会跟着他一起走。可是陆砂,你不能。”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身影,怯懦而无能,而她的声音十分尖锐,带着几近病态的沙哑:“羡慕我吗?是不是很羡慕?他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也不会让他喜欢上别人的。”

彩夏露出很刺眼的笑容,有些语无伦次。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看见她的脸扭曲了,听见她几乎歇斯底里的嘶吼声:“我不能赢,我也不能让别人赢!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不管是谁,他都不会正眼瞧别人,也不多你一个,我不在乎!可是为什么真的就是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接受不了,只有你不行!”

最后,我甚至都听不见彩夏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冷,如同冰雪从头而落,将我的全身都淋得湿透,连动都不能动,只能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手里还握着刚才在楼下买的玻璃瓶装可乐。

彩夏在我的面前跪下来,死死地抓着我的肩膀,神态渐渐变得狰狞。我看见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喘息着笑道:“你们要分开了,你这辈子永远缩在这里吧,你们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面了!苏南的家人已经看了你的病历,是我拜托别人查到的,是我亲手拿给苏家人看的!你恨我也没有用,你是疯子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苏伯母是不会让苏南和一个疯子在一起的。多好,我不行,可是你也不行!没人赢得了,你就一直缩在这里等死吧!”

我已经分不清我们两个到底谁是疯子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满脸都是泪水的彩夏,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愤恨和勇气,我的手心里满是冷汗,那只玻璃瓶滑溜溜的握不住。这分明不是彩夏,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她怎么会害我?怎么会认为我是那样的人?

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我随手就将手中的玻璃瓶子对准彩夏的额头狠狠地砸过去。

恍若电影中的慢镜头,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时的自己睁着通红的眼睛,将玻璃瓶砸在彩夏的额头上,看着瓶子四分五裂,喷溅出泛着白沫的可乐。数不清的玻璃碎渣在空气中画出无数道弧线,最终落在了地上。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总算反应过来。

眼前的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神志渐渐恢复,当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彩夏满身都是可乐和血,她又惊又怕地抚上自己的额头,看到血时已经没有力气尖叫,只是用那张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了的面孔对着我。

我惊惧地看着满地的玻璃碎渣,全身发抖。彩夏尖叫一声,硬撑着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似乎想要杀了我。

我倒在一片狼藉的水泥地上,后背传来被玻璃刺穿的疼痛。我眼前发黑,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感觉到彩夏额头上的伤口在流血,血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滴在我的脸上、衣服上,染红了我的校服衬衫。

就在不久前,我们分明还在分享着同一杯奶茶,一起放肆地大笑,不顾学校的规定,硬是坐在楼梯的栏杆上晃悠着双腿,任凭夏日的风吹起又宽又大的校服衬衫和长裤。

彩夏当时真的用了十足的力气,我渐渐无法呼吸,她却像疯了一样,在空荡荡的楼道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陆砂,你骗我!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全身止不住地痉挛,终于喘息着伸出手,一拳砸在了她额前的伤口上。她疼得收回了手,我随手抓起旁边的玻璃碎片,恶狠狠地抵在了她的颈间。彩夏倒在地上,血越流越多,她的长头发也被血黏在了一起。我喘着粗气,如同野兽一般,无法抑制住怒火,几乎在刹那间就烧尽我的理智,又或许我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后来的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自己手中的玻璃碎片是不是真的割伤了彩夏,只记得我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仍旧努力装作开心的样子,慢悠悠地问我:“怎么了,你的手机呢?”光是听声音,我就能想象到他握着手机静静微笑的样子。

我不敢告诉他在和彩夏的厮打中手机被我弄丢了,不敢告诉他我现在满身是血,不敢告诉他我当时哭得全身颤抖。我在电话这端沉默着,而他竟然清晰地听见了我微不可闻的抽噎声,声音顿时紧张起来:“陆砂,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那天傍晚下了雨,路上的行人很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我握着公用电话亭里橘红色的话筒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苏南——苏南——”

原来是苏南。

不,应该说在我这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都只有苏南,只有他一个。

之后的两个礼拜我都在医院和学校,还有家之间奔波。

柳旌哲向学校说明了家中的情况,连续请了一个月的假照顾姥姥。我本来也想跟着一起请假,但是想到他那天说的话,就知道他现在也许并不愿意见到我,只得作罢。

我特意瞒着柳旌哲去护士站问了一下,这才知道他每天都会回家做晚饭,大概会离开一个小时左右,我正好可以在这段时间去探望姥姥,顺便把替柳旌哲抄的笔记留下。

姥姥的病已经恶化到我所不能想象的地步,每当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总是昏睡着。她的手臂上因为打了太多次点滴而青筋暴起,她深深地陷在病床中,瘦得几乎脱了形。

但是有一天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居然奇迹般地醒着,眼神也很清明,看起来精神很好的样子。她见了我也很高兴,但是因为癌细胞扩散,呼吸有些困难,并不能说很多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偶尔会硬撑着,露出慈祥而温暖的微笑。

我必须赶在柳旌哲回来之前离开,走的时候,姥姥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用粗糙的掌心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吃力地想要说些什么。我心中一沉,以为她难受了,就焦急地问:“姥姥,要不要我去叫医生?”

她却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轻声对我说:“告诉阿哲……不要再费心了……那些给我治病的钱,让他自己留着以后用吧……”

我心中十分酸楚,却又想不到自己能说什么,只能哽咽地说道:“姥姥,您不要放弃,能够治好的,一定能够治好的……”

她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只是轻轻地摇头,苍白干裂的唇微微蠕动,似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可是断断续续的,我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只听见最后一句是:“我走了之后,就让阿哲带着小晴去找他爸爸。”

我强忍着泪水,再探头看去时,发现姥姥已经睡着了。

我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坐了很久,远远地看到柳旌哲提着饭盒走进医院,这才想起来,刚才我临走前,姥姥说的那句很长的话大约是:“我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清楚。阿哲的命不好,他父母又抛下了他……但他一直很听话,是我对不住他。”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妈妈,天下所有的长辈,不管是父母还是外公外婆,面对孩子的不幸,不管是不是他们的过错,都会一股脑地将所有的责任朝自己的身上揽。他们将所有的感情都投在我们身上,可我们能为他们做的是那么少。

就在第二天凌晨,姥姥开始剧烈地胃痛并且大量吐血,在转入急救室抢救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几乎没有来得及抢救就撒手人寰。她走得太急,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能给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留下。

当柳旌哲打电话给我时,正是凌晨三点,姥姥被推入急救室的时候。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找不到其他人了,陆砂,你过来好不好?”

不过短短几句话,他却在电话里说得颠三倒四,我从未见过他慌成这副模样。

等我赶到医院时已经晚了,医生打开急救室的门,朝在门口等着的柳旌哲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老人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求生的欲望也并不强,进了急救室就已经……实在对不住。”

柳旌哲全身都在发抖,我坐在他身边紧紧地搂着他,他的手凉得让人心惊。他的双眼通红,可是没有流泪,只是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地说:“谢谢您,医生。”

我稍稍安下心来,以为他会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就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将所有的灾难和痛哭一并扛起。但事实证明我错了,我低估了这件事情带给他的影响。

我和他刚并肩走过走廊的转角,他就停下脚步,缓缓地蹲下了身。我很诧异地侧过头去看他,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却极力压抑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我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柳旌哲却忽然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我,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我说:“姥姥临走之前告诉过我,希望你带小晴去找你的父亲。”

他泣不成声,只是紧紧地拽着我的袖子,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他说:“没有了……我再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了……”

我沉默不语,伸出手揽住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车站的出站口,他也是这样死死地抓着我,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蹲下去,仿佛我是这世上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我知道,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无法长久地依靠任何人,任何地方都不是真正长久的归属。我们都无法停下脚步,只能够任由时间和命运渐渐将我们打磨成足以面对任何挫折的形状,打磨成足以让我们自己放心依靠并不离不弃的形状。

老人的后事需要有人办,可是为了给她治病,柳旌哲几乎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那天,柳旌哲犹豫了许久,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电话那端是谁,只知道柳旌哲用异常强硬而别扭的语气对那个人诉说了家里所发生的一切,然后让电话那端的人马上回来。

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柳旌哲上了路边一辆陌生的黑色小车。下来时他的脸色很凝重,还了我当时借他的钱,并替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上车吧,回家去,这几天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联系我。”

我不安地看了一眼路边的黑色小车,发现有个中年男人摇下了车窗,远远地看着我们。

之后,柳旌哲家中的事情我并没有再参与,我知道他也并不希望我参与。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柳旌哲的爸爸。他在柳旌哲十岁的时候就和柳旌哲的妈妈离婚了,走的时候想要带走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被拒绝之后就放弃了。他离开B市近十年的时间,在外地的生活十分富足,虽然成立了新的家庭,却一直没有孩子。

柳旌哲的爸爸终于接走了柳春晴,并且开始资助柳旌哲生活上的开销,替他辞掉了之前因为生活窘迫而兼职的好几份零工。

小晴离开的那天我去送她,远远地站着冲她挥了挥手。她被她爸爸抱着,见到我,高兴地伸长了脖子,大声喊道:“姐姐!姐姐,再见!”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四处一片寂静,只有冰冷的雨丝在夜幕中像银针一般坠下来,沙沙作响,越发显得雨幕中离我渐行渐远的身影格外恍惚、不真实。

我将施彩夏打伤的那天傍晚也下着这样的细雨,苏南从家里逃出来找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和他妈妈吵了架,总之出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脸色也很不好。他将在路边蜷缩成一团的我一把拎起来,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

我狼狈极了,头发湿透了,衬衫上满是血,走路一瘸一拐的,在他的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是抱着我,不停地安抚我:“有我在,别哭,有我在……”

彩夏的伤很重,到医院缝了针。她的父母不依不饶,一定要我家里赔钱,甚至还要将我告上法庭。

我不知所措,所有的事情都是苏南替我挡着。他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承认是我伤了彩夏,我吓傻了,只是愣愣地点头。碰巧的是,我和彩夏争吵时所在的走廊竟然是个死角,监控镜头没有拍到这一切。苏南安慰我说,只要我咬死了不承认,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没有在我的课桌里找到那件沾满了血的校服衬衫,这件事也许真的可以因为我的否认而有所转机。当然,无论如何,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我和彩夏这两年的感情。

那天,我亲手将那件衬衫丢进了我家附近的垃圾桶。我天真地想着也许没人会在意,也许所有人只会认为那是小孩子沾了鼻血的普通衬衫。

毕业前的最后几节课,彩夏的父母没有让我安静地上完。他们气势汹汹地来到学校,搜我的书包,搜我的课桌,终于找到了那件衬衫。把它送去医院化验过后,证明这件衣服上确实是彩夏的血,而衬衫领子的标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我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那样刺眼过,我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无措地抱住自己的头,捂住耳朵不去听班里的议论声,不去看每个人异样而嫌恶的眼神。

我以为自己就这样完了。

我不知道那件已经扔掉的衬衫为何还会出现在我的课桌里,我闯了这样大的祸,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坐牢。妈妈整天以泪洗面,我们俩快要绝望了,而苏南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他就这样抛弃了我,抛弃了我们曾经约好要上同一所学校的约定,更是毫不留情地抛弃了我那句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压抑了整整两年,始终没有机会表明的心意。

那段时间我将自己关在家里,蜷缩在墙角,固执地等着苏南。

我疯了一样整天自我催眠,不停地对自己说,只要苏南知道,他一定会来帮我,一定会用尽所有的能力来救我,只要他有机会能够来到我的身边,他就一定不会放弃我,也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欺负我——当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最终我等来的却是苏南即将离开B市去T市的消息。

他要走了,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居然为了他,居然为了这样的人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等到终于绝望的那一天,我抱着日记本走进了位于郊区的疗养院。

其实那里的环境很好,当时正值深秋,秋雨丝丝,院子中是颜色浅淡的白色楼房,还有一排排的白杨树,如同老电影中的黑白布景,所有的光与影都带着秋日的凉意。

院子里有许多病人,有人在哭,有人在笑,但所有人的神色间都透着一份奇特而微妙的宁静——我认为他们根本不应该被称为病人,只不过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懂他们罢了。

也许你会说,觉得他们神态宁静的人可能本身就是个疯子。

对,我就是个疯子。

那时的我不能与他们为伍。

我被强行送进了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上面装满了雕花的铁栏杆。在那个如同牢房一样的狭窄空间里,我艰难地伸出手,一遍又一遍绝望地摇头,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带我走,我不要待在这里。可是妈妈并没有过多的留恋,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静静地转过头走了。

有个护士面无表情地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病人走过来,他愣愣地看着我,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嘴里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被关在那里,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做不到自言自语,一股难以抑制的狂躁几乎让我发疯。我砸光了屋子里所有能够砸的东西,用各种莫名其妙的语言羞辱所有进来的医护人员。但是这些都不够,只是这些还远远不够用来发泄我满腔的愤怒和不甘。

医生和护士都当我是空气,只是定时来给我换药,没有人会和一个疯子交谈。如果我在打点滴的时候乱吼乱叫,他们不会使用暴力,只会面无表情地给我打上一针镇静剂,然后站得远远的,等我睡去。待我终于能够活动的时候,我甚至跪在铁门前冲他们磕头,恳求他们放我出去。可走廊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他们的表情是木然呆滞的,没有人看我,仿佛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去,只是个游魂。

我从未有过那么长时间的颓靡和绝望。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我遇见她。

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整日不言不语,在那一个月的时间内,我除了哭就发不出任何声音。疗养院终于不再强制地关着我,他们派了医师来对我进行心理辅导,并且开始介绍一些护士给我认识。辅导我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慈眉善目,神态间有一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柔和之感。我很喜欢她,她也很乐于听我讲话,耐心地开导我,偶尔还会说笑话给我听,跟我一起吃饭,甚至陪着我散步,从未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在那段如同坐牢一样的日子里,我觉得很安心,因为有她,她就像妈妈一样。

送走小晴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坐在白杨树下的椅子上,用黑色的中性笔将日记的最后一笔补完。这是我的新日记,里面再没有那个害了我的人的名字,整整一年的时间,我终于篡改了我过去的人生,终于将那一切彻底画上句号。

我心里只有一种畅快感,我抬起头对着妈妈笑道:“我终于可以出去了,妈妈,我们走吧。”

我抱着两本日记出了院子,远远地就看见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那里等我。

妈妈说:“你去吧,好好散散心,妈妈坐公交车帮你把行李带回家去。”

其实并没有几件行李,我在那里只穿着那套如同囚服一样的白色衣裤,上面清冽冰冷的药水气息我始终记得。如今偶尔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好像还穿着那套衣服似的。

那天我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揽着他的腰坐上车后座,他笑了笑,说道:“你抓稳。”

他似乎是第一次载人,车子冲出去之后骑得东倒西歪,我忍不住在后面大喊大叫。他其实很紧张,却快意地笑出声:“你不要喊,街上的人都在看你呢。”

“不,我就要喊。”

我任性地扭起来,他慌张地扶好车把,说道:“好,你喜欢的话就喊吧,随便喊什么都行。”

我在那一刻突然无比清楚这两个人终究还是不同的。如果今天是那个人载着我,我大声喊起来,他一定会既懊恼又窘迫地说:“臭丫头,再喊我就把你的嘴堵上。”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后他眼中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他会和哪个人牵着手一起去溜冰我不知道,他将保护一生的人是谁,我也不会知道。

我本来是想将这整整一年的郁结全部喊出来的。明明有那么多的怨怼,那么多的痛楚想要说,可是那时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想不到了,更没有力气喊了。

自行车停下了,他用一块钱的硬币替我买了一支盐水冰棍,有些犹豫地递给我。我的喉咙干得要命,傻兮兮地笑着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凉得有点儿头晕。他仿佛很累,站在自行车边大口喘着气,但是看了我一眼,终于舒展开眉头微笑起来。

“我们走吧。”他拍了拍车子的后座,我重新坐上去晃悠着腿。那时正是八月炎夏,他穿着很普通的淡蓝色衬衫,在热风中微微鼓动。盐水冰棍渐渐融化了,我慢慢地吃着,忽然听见他胆怯而犹豫地说:“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叫柳旌哲,因为我是在惊蛰那天出生的,所以取了谐音。”

我猛地睁开眼睛,满目漆黑,视线有些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客厅里,尖锐的电话铃声还在响,我就是被它吵醒的。

就在我躺在床上发呆的这几分钟,它已经断了一次,可是又执着地响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

我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到客厅去接电话。

如果没有这个电话,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能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甚至我的人生都是因为这个电话而产生巨大的改变。只可惜没有“如果”,它还是发生了,就如同没有办法阻止时间流逝一样——不久之后的我无奈地这样想着。

电话那端是妈妈,她喝醉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大哭着喊我的名字,仿佛她才是迷了路的小孩子,而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终于哭得没了力气,我握着听筒默默地听了好久,等她安静下来,说了一声“我明天就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我乘火车去了T市,又一次没有和柳旌哲打招呼,我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永远的别离。我在车厢里被摇晃得头昏脑涨,胃里沉甸甸的像是塞了石头,连口水都喝不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能找谁,也不知道到了T市之后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昏昏沉沉地到了T市,我这才感觉到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解决——妈妈被骗了。

她带着我们这么多年的积蓄跟着刘江去了T市,钱并不算多,只有省吃俭用省下的几万块,危急时刻不至于让我们无家可归的、仅有的微薄积蓄,而这些钱竟然全部被刘江拿走了,现在妈妈的手上可以说是连一块钱都没有。不仅如此,就连我们所居住的豪华公寓也根本不是刘江的房子,是他临时租下来的。最离谱的是,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刘江,他用了假名、假身份证来欺骗我和妈妈。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迟迟都不肯去登记,原来这一切竟然是一场骗局。

妈妈满身都是酒气,无助地抱着我,不停地低声哭泣,连连自责道:“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

我心里本来积压着极大的怨气,有一肚子的话想要指责她,可是看她满眼都是心酸和痛苦,又突然心软了。

她并没有错,她毕竟只是个脆弱的女人而已,她过去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想要找个男人依靠也是没有错的。

我只能宽慰她:“钱没有了可以再赚,还好我们都没事,就当是破财消灾。”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我上次来的时候记得里面满满的都是啤酒——现在都被喝光了。

我出去买了两碗拉面上来,端过去的时候妈妈摆摆手,说不想吃。我只好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条,辣椒放得太多,我被辣出了眼泪,一面咳嗽一面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听见声音连忙爬起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我。他敲了敲门板,冷着脸说道:“小姐,请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交房租?”

我完全傻了,急忙解释:“对不起,这房子不是我们租的,是刘……”

“我没看见别人,只看见了你们。”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头,仿佛很不耐烦的模样,“你们已经欠了上个月的房租,今天晚上之前再不交租,当心我报警。”

房租是昂贵到我们此时完全负担不起的数字,我只得硬着头皮说:“我们马上就搬走。”

男人说:“你想搬走就能搬走吗?楼下有保安,不交房租,你们都别想走出去。”

他转过身走了,下楼之前颇为鄙夷地看了看我,说道:“没钱住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觉得头疼不已,充满怨气地喊了一声:“妈——房租是怎么回事?”

妈妈也许是喝了酒还没有完全清醒,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我的心脏如同被人狠狠地揪着,慌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全身软得像一摊泥,只能扶着门框缓缓坐下。对,我现在问她有什么用,我问谁都没有用,我手里没有钱,我们所有的钱都被那个人骗走了。

我心乱如麻,很想哭,却硬生生地将眼泪逼回去了。

我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刚开始还会觉得冷,后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僵硬地坐着。如果不是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我就要以为自己失去所有的知觉了。

我在黑暗中摸出手机,屏幕的光雪白而刺目,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我没有看清楚屏幕上的字是什么就接了起来,说了一声:“喂?”

苏南的声音在遥远的彼端响起来:“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给你打电话的。我只是听胡有凌说,你前段时间来了T市,是真的吗?”

我想起许久以前,我在电话亭无助地喊着他的名字时,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连声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再也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只能捂住嘴巴,低声地哽咽。

他曾经说过会替我挡掉所有的事情,可是失言了。

我自欺欺人地度过了两年的时间,没有过去的那些自欺,我也许早就在对他的怨怼中溺死。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我却如此思念他?我曾经用心去珍爱的人,怎么可能真正怨恨他,如果他能够回来,如果能够回来……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地原谅他。

可是他不会再来了,永远都不会。

苏南在电话那端愣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的。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苏南,你帮帮我。”我打断他的话,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甚至不知道自己哭喊着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听见电话那端苏南的呼吸声有些急促、慌乱。

我跪在地上不知道哭了多久,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声。

许久之后,苏南终于开口,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惊,声音也不像往日那么淡定,只重复着说道:“你不要哭,我帮你。你说的那个公寓我知道,我马上过去,你别慌,别慌,有我在。”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苏南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他买了一大袋菜,利落地洗菜、切菜、下锅烹煮,还好这间房子里有生活必备的油盐酱醋和厨具。我想,我们搬出去之后,应该很快就会有下一任房客住进来了。

苏南拧开了水龙头,低头洗着西红柿。已经两年了,他居然还记得我最喜欢吃的是西红柿。我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他消瘦而挺拔的背影,不知不觉他的肩膀已经这么宽了,似乎已经能够负担许多东西了。我不知道这两年他经历了什么,也许我们都不是过去那个毫无担当和责任感的少年了,至少我敢肯定,他不再是了。

苏南挑眉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瞧你,傻子似的愣在那里看什么,没事做的话就去问问阿姨想吃什么。啊,你们这里没有米,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忘记要买馒头一类的东西了。”他用水龙头旁边的毛巾擦净手,急匆匆地解下围裙,“我下楼去买。”

看着他转身走了,我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跟着他走到了门口。苏南回过头来,哭笑不得地说:“我又不走,买了东西就回来。你不要怕,去看看阿姨怎么样了吧,好好安慰她,让她不要太难过,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帮你们解决。”

接着他笑了起来,恍惚间还是当年的模样:“你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在。”

我勉强跟着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钱你先借我,回头我写个借条给你。”

苏南的脸不知为何渐渐冷下来,他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门了。

我忍不住悄悄地打开门看他的背影,发现他下楼的时候已经不再像十七岁时偶尔一蹦一跳,带着小孩子一样的稚气。现在的他步伐稳重,从身后看根本不像一个刚刚满十九岁的人。十九岁,对,他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一日,已经过去了,他早就满了十九岁。

他和柳旌哲的生日都在五月份,但二十一日那天生日的是苏南,而不是柳旌哲。想到这里,我的头突然有点儿晕。

我在屋子里团团转,最终伏在了料理台上,脑袋仍旧昏昏沉沉的,全身上下好像使不上一点儿力气。我坐在椅子上挺直了酸麻的脊背,目光一扫,忽然看见苏南的钥匙放在茶几上。他进屋之后,一贯喜欢将自己的手机和钥匙随意地放在什么地方,出门的时候不是找不到就是忘记拿。

我很讶异,原来我还记得,无论曾经多么奋力地想要忘记,他的生活中这些细微的小习惯,我现在居然还能在不经意间想起,熟悉得仿佛是我生命中本来就拥有过的一样。

我走到卧室里去看妈妈的情况,她醒了,正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沉静的夜色。我伏在她的膝边喊了她一声,妈妈并没有回应我,倒是苏南回来时按响的门铃声很突兀,将她吓了一跳。

苏南买了一大包挂面回来,一边脱鞋,一边对着我闷闷地解释:“今天太晚了,超市里的包子和馒头都卖光了,只剩下油饼。我想那个太油腻了,你和阿姨不一定吃得下,就买了面条回来,喝点儿汤应该会挺舒服的。”

“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我此刻的感激。

“客气什么。”

苏南很体贴,不拘小节,对待别人的态度很爽朗,和我记忆中的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但如果非要说这两年他的改变,那么就是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可靠,已经是一个可以让人放心依赖的人了。

可是这一切已经和我无关了。

苏南煮了很普通的蛋花面,汤水的味道很淡,汤上浮着绿白的葱花。

我把妈妈的那碗面和几碟小菜一并送到卧室去,她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伸手接了,迟疑地吃了几口,还喝了汤。

我出来的时候看见苏南正在把剩余的面条盛出来,分成两碗。他并没有回头看我,背影挺拔而专注。其中的一碗面条明显比另外一碗多出一些,苏南却没有重新分均匀,只是沉默地从锅里舀了两勺汤加在了那个面比较少的碗里。

他回过头来看见我,有些紧张地问:“阿姨吃了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点点头。

苏南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太好了,这下你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了。”说着,他很随意地从锅边端起刚刚多加了两勺汤的面条,坐在餐桌边吃了一大口,理所应当地把那碗面比较多的留给了我,似乎这是他的职责或者是义务一样。

面吃到一半时,苏南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之后,我隐隐听见那端是个女声,问他在做什么,有没有时间出门。他推辞道:“朋友家里出了事,我跟她在一起,走不开。”

那个女孩问:“朋友,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苏南下意识地瞟了我一眼,然后说道:“女的,是陆砂。”

瞧,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会撒谎。碗里的水汽氤氲得我的眼眶微微湿润,而我在那一刻忽然觉得心脏仿佛硬是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住,让我透不过气来。

任何人都没有变,我曾经以为全世界都变了,但其实变了的人是我自己。

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对于我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叮嘱了几句诸如“早点儿回家”“记得吃饭”的话,然后就挂了电话。

苏南沉默地重新坐回来,我努力装作很随意地问:“你的女朋友?”

他沉默地望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暗淡,仿佛是在冷静地求证些什么。

我想我的表情令他失望了,因为他只看了我几秒钟,就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且补充道:“嗯,是施彩夏,我们已经在一起半年了。”

很平常的事,我早该想到。苏南是那么优秀的人,而彩夏又那么喜欢他,他们早就是双方父母都承认的一对。这本来与我无关,本来我不应该在意的,可是我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我失去了什么。

我又一次眼睁睁地失去了它,失去了那个原本就不曾属于过我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苏南走之前给我留下了钱,他很诚恳地对我说:“我会帮你们到房东那里把房租交清,你先拿着这些钱和阿姨回B市去,那里应该还有你们的房子吧?对不起,我能帮你的也很有限,除了给你钱,我再也做不了别的。”

我由衷地感激他。

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都没有瞧不起我,即使知道了我的病,知道了我向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知道了我选择自欺欺人地将他忘掉,他仍旧可以用对待旁人的平等态度来对待我,甚至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我受到伤害。柳旌哲也是,他们都是,我早就应该觉得满足庆幸,我有过一段灿烂美好的青春,而在那段已经逝去的日子里,我所遇到的都是心灵美好的好人。

但我们终将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渐渐远离对方,度过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那天我睡得很早,大约十点多被手机铃声吵醒。手机屏幕上的灯光照得我眼睛疼,只能眯着眼去看,依稀分辨出上面的字是“柳旌哲来电是否接听”。黑色的字体一闪一闪的,我不知道接了之后该说什么,索性把手机调成了震动,然后搁在一边。

我躲在被子里,震动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夜里似乎连带着床板都在“嗡嗡”地震颤。我终于接起来,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声:“喂?”

“你又去了T市吗?”他问道,“小晴走了之后,我去你家找你,发现你不在,听房东说你急匆匆地走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我很担心。”

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两年的时间让我理所应当地产生一种对柳旌哲的依赖。我不能够见他,可是只要听听他的声音,就觉得我仍旧是那个在数学课上打瞌睡,在他做饭时到处捣乱,弄翻调料盒的陆砂。

想不到我竟然如此眷恋那段平静安稳的日子。

“也没有什么事。”我将脸用力贴近手机,然后僵硬地微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自然,“妈妈不打算和那个男人结婚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到B市。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我们还可以一起念书,一起考大学的,对吧?我的成绩那么烂,可能会考不上,到时候还要靠你多多教我呢。你会教我的,对吧?”

我多希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只要他开口,我就愿意再次相信他。

可是他没有,也许他和苏南一样都已经不再怜悯我了。我就像一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可怜虫,用最卑微的姿势跪在地上,靠着旁人施舍的水过活。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力又恶心,可是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我的生活变回以前的模样。我必须得到帮助,必须有人愿意陪伴着我,将所有的幻想都变成现实。

以前这个人是柳旌哲,现在,他终于也不愿意了。

他沉默了许久,迟疑地开口叫了我一声:“陆砂……”

我觉得害怕,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虽然是已经知晓并承认的事情,可是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答案,因为一旦戳破,就再也没有任何填补的可能了。

我真的害怕,怕到全身都在发抖。我恳求道:“柳旌哲,你是那个一直陪着我的人,你是那个从我初中开始就陪着我的人,除了你,没有任何人,你知道吗?”

“不。”他的声音仿佛夹在一阵风声中,“我不是那个陪着你的人,他是苏南,你自己知道的。在那些属于你们的回忆里,从来都没有我。”

“那时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苏南。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你重新把你的日记写了一遍,丢了他送你的手机,硬生生把他从你的记忆里赶走,把所有你们经历过的事情都套在我的身上。在那之前,你问过我的意愿吗?你没有,而是自以为是地替我做了全部的选择。我妈是你的主治医生,你是她临终前接的最后一个病人,她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甚至都还放心不下你,让她的学生纪川继续替她好好照顾你。”

我呆呆地听着,柳旌哲同样说了许多话。可是不同于医院那次的歇斯底里,他很平静地叙述那些我所不知道的和我所遗忘掉的事情,声音沉静得仿佛深不见底的海水。

“错的人是我。纪川为了让你的情绪稳定下来,特意告诉我,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我最好一律给予肯定的答案。如果我没有听他的话,如果一开始我不骗你,那么事情也许就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了。是我错了,这些全部是我的责任。”

他的语气中的自责和歉疚强烈到几乎能够通过话筒具象化,让我很不忍心。我说:“柳旌哲,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害了你,拖累了你这么久。以后我不会再要求你陪我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我……”

“你又在替我做决定了。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想法?”他仿佛笑了,可是声音在黑夜中渐渐冷去,似乎有无限的疲惫和悲凉,并不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你以为我只把你当成朋友,或者是我妈的病人?你错了,我妈治过的病人那么多,我不是圣人,我管他们姓甚名谁,他们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可能逐个去关怀他们、帮助他们。陆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又何必管你。”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三点才醒来,头晕眼涩,胸口憋闷欲吐,整个人像是散了架又重新拼凑回去的玩偶,每一块肌肉和骨骼似乎都疼。下午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灿烂了,我靠在床上懒得动弹,真想一直睡下去,睡到我不再觉得疲惫为止。

但是我不能在这个地方耽搁了。

我光着脚走到卫生间去洗脸刷牙,出来的时候看见妈妈已经把所有的行李装箱。她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好,但是和昨天比起来,精神已经振作了很多。我努力微笑着说道:“妈,我马上就去买火车票,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到家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太大,所以不敢多说,生怕说错话让她听了难过。

我假装很高兴地打开了电视,找到正在播放综艺节目的频道,耍宝的主持人和滑稽的音效似乎让屋子里显得热闹了一点儿,不像刚才那样死气沉沉的。

等到我收拾完毕出门去车站买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城市华灯初上,我沉默地混入街头熙攘的人群中,假装让自己看起来也很忙碌,而路的尽头,也有一个属于我的家正在等着我归去。

明亮的霓虹灯光从身边流淌,不过轮廓变得模糊了。我诧异地揉了揉眼睛,看到手指上的液体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我眼里还没有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

车站离公寓有一段很远的距离,我不想等公交车,公交车上总是杂乱而闷热,我干脆慢吞吞地步行过去。我走得有点儿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了,于是在一家宾馆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数着门口停了多少辆黑色小车,逐个地看车牌号。

我数得困了,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刘江却异常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这个男人了,所以在目送着他进入宾馆的过程中一直都是呆愣的,甚至没有停止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等到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快步朝他追了过去,进入了宾馆的大厅。可是已经晚了,他进的那部电梯已经合上了门。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转过身跑到前台,问前台的工作人员:“请问刚才那个穿着蓝色夹克衫的男人住几楼的哪一间房?”

前台小姐彬彬有礼地问我:“请问您有什么事?”

“他是我的继父。”我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实可信,“是真的,我找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请您务必告诉我。”

前台小姐还是不太相信我,问道:“请问您知道这位先生的名字吗?”

“刘江。”

我知道他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可是除了这个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

幸运的是,他居然用了那张假身份证来开房。前台小姐查了一下入住记录就告诉了我房间号码,我拼命默念着那串数字,来不及等电梯,匆匆道了谢就转身从楼梯上去。因为步伐不稳,所以几次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走道里只有我一个人,鲜红的地毯仿佛凝固了的血,黑红而柔软。

我不敢再看,只是侧着头往前走,寻找着刘江的房间,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整个过程中我的脚都像踩在棉花里,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全身都是冷汗,甚至汗湿了T恤。

到最后我木然地停在刘江的房门口,木然地敲门,只觉得这一切都虚幻得像是梦境。

我隐隐听见他在里面打电话,用卑微的语气不住地哀求:“李哥,麻烦您再给我几天时间,就快凑齐了。真的,再宽限我几天,保证一分不少地送到您面前……”

我在门口,只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砸门,将门砸得震天响。

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只知道他是骗子,他利用了我们,拿走我妈妈这些年攒下的钱。他将我们骗到这里,不管我们的死活,我恨不得杀了他。

终于等到刘江开门,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用异常惊惧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的情绪翻江倒海,先是惊愕,继而是愤慨,甚至恶毒。

他的面孔映在我的眼里,模糊而遥远,扭曲了轮廓与形状,仿佛电影中变异了的魔鬼。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的勇气。我用力推开门挤了进去,然后将身后的门落了锁。我是真的感觉不到害怕了,脑中一片混沌,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声音尖锐陌生,仿佛别人正操纵着我的身体。

我听见自己说:“骗子,把我们家的钱还回来。”

我说:“你就应该去死,你怎么不去死?我会报警,会有人把你抓起来的。”

刘江揪着我的头发将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脚踩住我的手。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大声地哭喊着。我想我的手指一定断了,骨头也一定裂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太阳穴因为疼痛而突突跳动。我胡乱地挣扎,满脸都是泪,耳中轰轰作响,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决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茶几上摆放着几个喝完的啤酒瓶和几瓶没有打开盖子的啤酒,在黑夜中闪着幽暗的光泽。

我强忍着手掌被人踩住的疼痛,听见刘江像困兽一样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我。这一刻我无比清醒地感觉到一切,我知道他也害怕。

他说:“你敢报警?你敢报警?我杀了你!我不怕杀人!我不怕杀人!”

我想起他在饭馆和我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还有脸上堆砌的虚伪的笑容,我觉得恶心,我恨不得把他那张虚假的面孔放到脚底下踩烂。

我已经死过一次,我也不怕杀人,我什么都不怕。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茶几伸长胳膊,在刘江的脚底下挣扎,和他厮打。在手指艰难地触摸到啤酒瓶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仿佛火山爆发一样,“轰”的一声,那光滑而冰冷的触感迫使我拾起了一些久远而沉重的记忆。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刘江已经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满地的玻璃碎渣,迷幻的光与影映在我的眼中,和我记忆中的那次一模一样。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手中只剩下一半的啤酒瓶滑了下去,落在脚边,滚出很远的一段距离。

我没有了当年的恐惧,没有了当年的眼泪,甚至感觉不到骨折的手指有多么疼痛,也看不到骨头几乎戳破皮肉的恐怖场景。我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想到的仅仅是我终于不再无能,我终于不再躲在别人身后,我终于让我恨的人付出了代价。

屋内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其他人,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在门口敲门,有人大声询问“先生,您还好吗”。

我茫然地回过头,听见有服务生喊:“没有回答,快去拿备份钥匙!”

我平静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用完好的右手艰难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号码,我铭记于心的数字,居然只是这个。

是谁?

我觉得很困,在混沌中保持着最后一丝意识。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都忘记了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只是想着,如果我就此死去,那么一定要拨出去,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我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

电话拨出去了,小小的“柳旌哲”三个字在雪白刺目的屏幕上跳动。

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走廊上昏黄而温暖的灯光透进来,照进我的眼里。

“嘟……嘟……嘟……”

电话并没有接通,也许是被柳旌哲挂断了,他已经不想再看见我,也不想再听见我的声音了。

我的手指动了动,白色的手机顺着衣服滑下,“啪”的一下掉进了我脚下的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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