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像没事人一样陪妈妈上街去买结婚要用的新衣服,这似乎是我第一次陪妈妈如此悠闲地逛商场。要知道,过去我们几乎从未有过如此无忧无虑而平静的时候。即使有,也早在各自的忙碌和突如其来的事故中消失了。
因为是周末,当季的新衣服已经上市,所以商场里的人很多,嘈杂喧闹,名牌专柜里的衣服长短各种样式的都有。我几乎看花了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件件地翻过去,差点儿就认为自己是能穿得起名牌的富家名媛了。可惜名媛梦还没来得及做,上面的价码很快就让我认清了现实,惊得心尖都凉了。
衣服贵到这种离谱的程度还有这么多人来逛,甚至有人愿意掏钱刷卡,几乎是成批成批地拎走。看来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人能够把我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生活费花在一件衣服上。
妈妈在旁边的中年服装店挑好了衣服进去试,我也跟着走到试衣镜前。正在照镜子的是个高挑的美女,踩着细细的高跟鞋,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
看着她,我突然想起了彩夏,她也喜欢穿又细又高的高跟鞋。当时校规明明规定了女生不许穿高跟,但她总有办法在学校的检查中蒙混过去。
也许是我盯着她的时间太长了,美女也借着镜子开始端详我。我们两个通过镜子看了好久,看得她身边的女伴笑起来,伸手去拉她:“看什么呢?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小姑娘?我?
我很不高兴,于是气鼓鼓地说:“谁是小姑娘,我十八岁了。”
美女盯了我半晌,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很高兴地回头看着我,同时笑盈盈地伸出手来,说道:“陆砂,是陆砂吧?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你是谁啊?”
我盯着她,表情一定特别傻,因为我看见她身后的女伴捂着嘴巴笑了。
“对啊,你好像没有见过我。”美女抬起手拍了一下额头,冲我笑着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神情和一个我很熟悉的人有点儿像,可是想不起来是谁。
这时,妈妈从试衣间出来了,我走上前帮她拿换下来的衣服。美女跟在我身后,笑着说道:“您是陆伯母吧,您好,我是陆砂的同学。”
妈妈看了她一眼,然后惊异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有这样的同学。
我有点儿恼了,说道:“什么同学,我不认识你。”
“我们初中在同一所学校。”她很利落地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吩咐她的女伴道,“晓琳,快带陆伯母去结账,这件衣服算我送给陆伯母的。”
她的女伴答应了一声,接过了银行卡。我很不高兴地将妈妈拦在身后,说道:“不行,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花你的钱?”
她好笑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你和苏南是朋友吧?”
我摇了摇头,她却无视我,径自说道:“虽然没见过面,但是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吧,我叫胡有凌,以前在海宁附中念过两年书,后来转学离开B市了。”
原来她就是胡有凌。
她的大名我听了好几年,可真正见到她本人还是第一次。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她也大大方方地看着我,任我端详。她出手十分大方,身上的打扮又十分华贵,丝毫不像我这个年纪的学生。如果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就是交了有钱的男朋友吧。
我试探地问道:“你怎么会在T市,在这里念书吗?”
她摇摇头,笑着说道:“不是,我初中毕业之后就没有读书了,这次是男朋友来T市出差,我跟着过来凑凑热闹。”
我果然猜对了。
我正沾沾自喜,她已经将她的女伴和我妈妈推去结账了。我本来想拦住,可是想想与其花刘江的钱,还不如花胡有凌的钱,反正当年她劈腿的事情,柳旌哲不记仇,我还替他打抱不平呢。再说,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既然她自己非要替我付钱,几百块钱对她来说应该也算不了什么吧,而刘江给的那几百块钱足够让我在离开T市之前和妈妈去吃一顿大餐庆祝她的新婚。
我心里打着小算盘,胡有凌却说:“你等下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我摇头推辞了,她却了然地笑了笑,说道:“担心伯母不许?没关系,我去给你请假,待会儿吃完饭保证用专车把你安全送到家。”
也不知道她和我妈说了些什么,我只见她们嘀咕了几句,妈妈就点了头。胡有凌走过来,笑逐颜开地挽住我的胳膊,又对她的女伴说:“晓琳,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我和陆砂去吃个饭。”
我很不放心妈妈,扭过头看向她,妈妈却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说道:“好不容易碰到朋友,就去散散心吧,不要太晚回来。”
我很奇怪,她一向疑神疑鬼,可是这次居然不担心胡有凌是坏人。
胡有凌带我去了一家很贵的西餐厅吃饭,冒着油的牛排很香,可惜我不太会用刀叉,生怕一不小心就把盘子里的牛肉戳出去。
胡有凌看出我的窘迫,很贴心地将我的盘子接过去,替我将牛排都切成了小块。
我本来以为她特意请我吃饭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饭都快吃完了,她仍旧只是偶尔抬头对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忐忑不安地用叉子戳着盘里的牛排,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胡有凌似乎也吃完了,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笑了笑,优雅地说道:“陆砂,你来T市是为了找苏南吗?”
对了,苏南也在T市。如果不是今天胡有凌提起,这些天的忙碌竟然让我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想不到那个人居然和我的距离如此近。我突然觉得紧张,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想要马上起身回到那所公寓,然后买好车票,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
总之,我不想有一点儿可能会碰见他的机会。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胡有凌就笑着说道:“你找到他了吗?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把他约出来。苏南的家离这家餐厅不远,就在这条马路对面的楼上。”说到这里,她加重了语气,可是因为她的声音十分悦耳,此时听起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只要你想,他应该随时都可以过来。”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闪烁着无数霓虹。在这样繁华而忙碌的都市,我们的存在仿佛只是夜空中极为渺小的一颗星星,混在数以万计的星星中,只是不甚明亮的一颗,肉眼几乎无法辨别。
胡有凌忽然说:“今天有星星,你看。”
我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却不敢转过头去看窗外。我害怕自己一转头,就会看到苏南站在那里——亚麻色的头发,银白的耳钉,他的目光深不可测,定定地盯着我,仿佛能将人淹没一样。
但我还是侧头去看了。
窗外并没有苏南,只有许多行色匆匆的路人,果然有星星,但遥远而稀疏,并不能看得很清楚。相比之下,城市中的高楼大厦皆是灯火通明,如同晶莹剔透的灯塔,比那些微弱的星光不知道明亮多少倍。
仿佛有星光映在胡有凌的眼中,她那精致的五官显得分外漂亮,她喝了一些酒,脸颊绯红,眼睛却越发明亮。我又一次仔细打量着她,忽然想起同样漂亮的张蔓。
其实张蔓的五官不输她,可是远不如胡有凌神采飞扬。
“哦,对了,我听别人提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你的病怎么样了?我看你似乎已经好多了。”胡有凌忽然抬起头对我说道,“苏南一直都很惦记你,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离开B市之后过得并不好,你应该知道不久前苏北自杀去世的事情吧,苏北的死对苏家来说是非常沉重的打击,苏南的父母也因此离婚了。”
关于苏北的事情,只有赵善杰对我提过几句,我只知道他去世了,但并不知道竟然是自杀。
“他们家的事情与我无关,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沉声问道。
胡有凌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你心虚了,你现在对苏南家的事情有所抵触,不想听,我可以理解。那我们说点儿别的吧,说说你的朋友施彩夏,还有那个一直跟着你的戴眼镜的男孩子。”
我只觉得可笑,戴眼镜的男孩子……原来她现在已经连柳旌哲的姓名都懒得说起,只用这几个字来代指。柳旌哲现在想到她都会有无法抑制的黯然和失落,可她这样云淡风轻,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忍不住开口说道:“柳旌哲还一直记得你呢。”
她仿佛很意外,问道:“柳旌哲?就是那个男孩子?真是怪了,他怎么会认得我?”
“哪有人不认识前女友的。”看着她的神色,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开口说道,“不就是以前交往过吗,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何必装作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呢?”
“陆砂。”胡有凌微笑着说道,可是笑容并不实在,只是勾了勾唇角,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如果真的是我认识的人,我干吗要装作不认识,有必要吗?那位姓柳的同学,我真的只在海宁附中偶然见过一两次,没有说过一句话。到现在还能够记得他戴眼镜,我就已经很佩服我的记忆力了。你是听谁说我们认识的?”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手心甚至都出了冷汗,仿佛在惧怕什么。爸爸死后,我已经极少有过这样的害怕,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将全身上下都淋得湿透,浑身都是冷的。我清楚地知道,如果让胡有凌再说下去,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就此灰飞烟灭。可是她仍旧在说,即使看出了我的焦虑也仍旧在说,仿佛铁了心要让我恐惧。
“陆砂,你的记忆是不是产生了偏差?”胡有凌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微笑着说道,“能够将我和那位柳同学记成情侣未免也太离谱了,更好笑的是,你居然还敢到我面前来问我。如果你的病还没好,那这件事情就有些严重了。这样吧,你还记得一些什么事情,说出来听听,看看和我记得的到底相不相同?看看究竟是我出了问题,还是你有问题?”
究竟是为了什么,胡有凌如此咄咄逼人。
我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可是她仍旧不依不饶地紧盯着我,不让我有一丝逃走的余地。我开始焦躁起来,像往常一样东张西望来分散注意力都没用,于是呆呆地看着桌上金黄色的桌布。上面是凸起的玫瑰暗纹,我看花了眼,甚至连手机响起了都没有听到,还是胡有凌大声提醒了我:“你的手机响了。”
在安静的高级餐厅里,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显得十分突兀,已经有几个坐得很近的顾客看过来。我手忙脚乱,抱歉地看向胡有凌,她却仍旧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并没有丝毫笑意。
电话接通了,竟然是苏南打来的,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丝倦意:“陆砂。”
我心烦意乱,匆匆地应了一声,问他:“你干吗给我打电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现在听到了,可以了吧?”
胡有凌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胳膊,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她。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脸上笑意浓浓。我越发觉得这个笑容很熟悉,可是想不起来她的神色究竟和谁相似。
手机那端的苏南也沉默着,似乎找不到任何话题,最后只能挂断。
他并不知道我在T市,那么在我离开这里之前,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了。
从餐厅出来,夜风有些冷,胡有凌用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不久便有一个男人来开车接她。我并不熟悉汽车的品牌,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眼前这辆车肯定价格不菲。
胡有凌坐在副驾驶座上,和开车的男人不时笑着说些什么,交谈间很是亲昵,仿佛后座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我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她现在的男朋友。胡有凌在前面坐着,并没有回头看我,留给我的仍旧只是一个背影。
看着她,我依稀想起那个傍晚,她因为偷笑而微微颤抖的肩头和柳旌哲隐忍的神情。如果当时她没有背叛柳旌哲,如果当时柳旌哲不死心地追上去,如果当时胡有凌被他感动,也许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一个星期后,我不声不响地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B市,只拿了校服和平时洗漱的用品,装了一个小小的包,拎着不沉。
从家里出来时,所有的杂物都堆在一起,我的行李箱里也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我甚至在里面找到了一本非常旧的相册,依稀可以看得出封面本来是卡通的图案,可是现在已经破烂不堪,刚刚拿出来的时候还掉了好几页。
里面大多数都是我婴儿时期的照片,那时妈妈还很年轻,后来因为碍事而剪掉的长发还垂在腰间。她双眼明亮,笑靥如花地拥着我,仿佛拥着自己一生的幸福。
照片真是具有讽刺性的东西,也许它可以将一瞬间的永恒定格保留下来,可那些永恒未必就是值得去回忆的。
想起我和她后来的狼狈,妈妈那时认为的幸福简直就是一个极大的笑话,虚假得如同一触即碎的幻影。
妈妈很细心,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我每一个时期的成长经历她都尽可能留了照片。照片的背后还有批注,我曾经看见过,可是没有耐心和勇气读下去。
原来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那些零碎的片段,我甚至记不起那究竟是别人的故事还是我真实经历过的。十几年的时间,我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陌生的自己不断做出同样陌生而偏执的选择,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将相册收起来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了我的出生证明。纸张已经黄了,上面的字大概是医生写的,写了我的生日和妈妈的名字,旁边用红色的印泥印了一个小小的足印。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脚曾经那么小,甚至不及我现在的一根手指长。
纸的背后是妈妈用油笔写下的几个字——“我的宝贝,生日快乐,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下面画了十分孩子气的笑脸和太阳。妈妈生下我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写得一手清秀整洁的好字,可是现在许久不拿笔,已经再也写不出来了。
我盯着妈妈在纸上写的那行字,突然就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缓缓地靠在了桌边,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拭去脸上的眼泪。
我从不敢在妈妈的面前流泪,她如果看到我哭,会慌得不知所措,有时候还会偷偷地哭,仿佛害怕我会因此离开她一样。
我知道妈妈一定会坚决阻止我独自回到B市,所以我只留了一张字条,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刘江知道我要离开的事情,提前将妈妈为我准备的一个月生活费给了我,可我并不感激他。我知道他并不是真心疼爱我,只是因为妈妈的关系,不得不对我好一些。
我知道他在我们来之前甚至还劝过妈妈将我丢在B市不要带过来,每个月寄一些钱给我,不让我饿死就行了,而他和妈妈将来也许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反倒希望妈妈答应,可惜她没有。
妈妈睡得很沉,我出门的时候轻手轻脚地,并没有惊醒她。
刘江跟着下楼来送我,替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上车的时候,他和善地笑着对我说再见。我理都不理就钻进了车,想了想又摇下车窗,对他喊道:“对我妈好点儿!”
他愣了一下,接着笑了笑,说道:“我会的。”
出租车渐渐开走了,我低下头开了手机,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刘江一定在我摇上车窗的一刹那就收起了脸上那虚伪的笑容。
到达B市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柳旌哲来车站接我了。
他并没有提前通知我,所以当我远远地看见他低着头站在车站门口抽烟的时候,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也希望自己看错了。
可惜那就是柳旌哲。
我几步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烟放在脚底下踩灭,又捡起来扔进一边的垃圾桶里,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气势十足。他好像有点儿傻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回来了?火车晚点了吧,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
“是你来早了。”我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他盯着我,淡淡地说道:“就知道你要兴师问罪。我没烟瘾,再说也没有那么多闲钱去买烟,只是心烦的时候偶尔抽两根,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本来有一肚子的委屈想对他说,可是他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我忽然想起那天也是在火车站,他同样淡淡地对我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顿时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连珠炮似的说道:“好好,我很清楚我不知道的事情多得数不清,我知道我碍着你们所有人的眼了,现在不仅是我妈,连你也讨厌我了。我走,我走得远远的,你们谁抽烟或者再婚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我通通不管就是了!”
他没有答话,我也懒得理他,只是转过身等着柳旌哲拉住我。可是我在原地站了许久,身后也没有一丝动静,我气得几乎要用手去捶墙了。我转过身,用力踢他的小腿,怒气冲冲地问:“你傻了还是呆了,干吗不拉住我?我要是真的走了呢?”
他仍旧没有说话,我忽然觉得这种沉默有些陌生却又很熟悉,这似乎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已经空了的烟盒,在手里攥了攥,接着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
车站外停着许多空出租车,司机大声地招揽着顾客,霓虹交替闪烁,夏日的暖意流淌在微风里。我和他站在车站的出站口附近,四处都是行色匆匆的旅客,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脸上满是旅途过后的疲惫。我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都觉得他们很累。
柳旌哲一直一言不发,像根电线杆似的立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忽然就像脱了力一样将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很大,仿佛是溺水的人想要竭尽全力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一样。
他一直是很冷静的人,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心里慌得要命,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的背,慌乱之中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只是“嗯”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我忙问:“怎么了?”
柳旌哲的身子已经软下去,仿佛积压了许久的疲惫终于涌出来,他弯下腰,半蹲半跪在地上,像个小孩子。我以为他是头晕了,连忙伸手紧紧地揽住他。他瘦了,我不过离开两个礼拜的时间,他就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穿着有些宽松的T恤现在几乎成了睡衣,空荡荡的都撑不起来了。
“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我连声音都哑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他,“你不要着急,也别慌,出了事情的话就跟我说,我帮你出主意。有我呢,有我在呢。”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听了我的话,只是用力摇头,低声说道:“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我没事。”
这样的掩饰明显是在撒谎,我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心里慌成一团,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身后有许多人不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仿佛好奇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我被那些人看得尴尬不已,正想开口劝柳旌哲先站起来,他却已经站起身扭头走了。
他走了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瞪了我一眼,似乎很不高兴看到我还愣愣地在原地蹲着,便冷冷地开口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柳旌哲摇摇晃晃地送我回家,他虽然强打起精神,可脸上憔悴的模样还是活像《聊斋》里被女鬼缠身的书生。我问他有没有吃饭,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晃。他只是回答还没吃,自动忽略了后面那个问题。我连续问了好多遍,他才扭过头淡淡地看着我,然后含糊不清地说道:“跟朋友在外面玩得太晚了。”
我不相信,问道:“哪个朋友?”
他说:“你不认识的。”
很好,不仅学会了抽烟,就连撒谎也像喝白开水一样了。
我冷哼一声,踢着路上的石子,正准备开口数落他一番,却忽然想起那天在火车上我给他打电话时,在电话那头叫他的名字的女人。我将马上就要说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改口道:“如果是女朋友的话,我的确不认识。不过没关系,过两天你把她约出来,介绍给我认识认识也好,就说我是你妹妹。”
柳旌哲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我。
他今天没有戴眼镜,在路灯下面,漆黑的眼眸似有波光流动。我被他盯得心里发颤,苦笑着开玩笑道:“怎么了,那天在电话里叫你的名字的人不是你的女朋友?”
柳旌哲忽然笑了起来,神色有点儿恍惚:“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终于等到他承认,我觉得高兴,却又有些害怕,可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最终还是开口追问下去:“她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所学校的?漂亮吗?对你好吗?”
他沉默着和我并肩行走,一直一语不发,我以为他被我问得生气了,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愠色,看不出任何端倪。我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好,便很识趣地不说话。他拉着我的胳膊过了马路,发现前面就是我家了,才侧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低声回答道:“那个人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问:“那你刚才又说是……不是女朋友,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他突然将音量提高了几分,说道,“你巴不得吗?巴不得我赶快找个女朋友,然后离你远远的,你就能去找苏南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休想!”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怒睁着眼睛说完这几句话才反应过来,一时也手足无措。最后他伸出手无力地抚住额头,缓缓地蹲了下去,喃喃地说道:“如果是别人我也认了,可为什么偏偏仍旧是苏南,仍旧是他?”
半晌,他抬起头来,因为没有戴眼镜,所以眼中的神色十分迷蒙,仿佛找不到焦点一样。他冲着我摇摇头,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走了,你早点儿回家睡觉吧。”
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异常疲惫,眼里满是失落。
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感,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马路,渐渐隐于闹市中,才转身回家。院子里亮着一盏孤寂的小灯,许多蚊虫在灯光下飞舞着。这盏灯是从隔壁房东家牵过来的,开关在他们家,说是担心我和妈妈两个人住,黑漆漆的会害怕,每到天黑都会体贴地替我们亮起灯。
进了屋子,一如既往空荡荡的,冰箱里还留着没吃完的汉堡和小笼包。一拆开袋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氟利昂的味道,闻起来就没有胃口。我将那些东西搁在一边,靠在沙发上坐着,想起柳旌哲答应带我去找纪川的那天晚上,他背对着我在切菜,数学题弯弯绕绕的像个迷宫,我哀叹着扔了手中的笔,他说“吃了饭我教你写”。
转眼间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这些事都不真实,不管是在地铁站碰见苏南,还是妈妈再婚的事情,都极其不真实,仿佛是我自己的一场臆想,抑或是一场尚未完全苏醒过来的梦境。
之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学校里依旧很平静,仿佛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柳旌哲请假的时间越来越长,频率越来越高之外。
二年级的课程虽然很紧,但我并不担心他会落下功课,倒是担心他期末会因为出勤率不够而评不上优等生,得不到那几百块奖学金。
柳旌哲的家境并不算好,家里要供他读书已经很吃力了,甚至还不如我妈妈每个月打工攒下的钱多。所以,柳旌哲平时精打细算,甚至只要有时间就跑去他姑姑的咖啡厅帮忙,一边打工一边学习,生活得十分辛苦。和他比起来,我已经很幸福了。
可是不管我怎样问他为什么一直请假,他都坚持用各种拙劣的谎言搪塞过去,无论如何都不肯说。我很担心,可是无可奈何,他可以在班主任那里请事假,下午就早早离开,我却不能,所以想要跟踪他都没办法。
下午去上课的时候我碰见了张蔓,她仍然被几个女生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正好和我迎面碰见。她并没有看我,我也没有太注意她,上课铃声就要响了,因此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忙着跑下楼去,气喘吁吁地穿过走廊,刚进教室铃声就响了。
晚上尹晟阳请我去肯德基吃快餐,那里永远不缺少顾客,店里人声鼎沸,光是排队就排了十几分钟。他站在柜台前仰着头,点了许多餐点,我心不在焉地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他忽然侧过头来问我:“你要喝可乐还是草莓热奶?”
我头也不抬地说:“可乐加冰。”
尹晟阳对我的回答感到很奇怪,嘀咕道:“我记得你以前最讨厌可乐了。”
店里的人实在太多,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位子坐下,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许多车灯从窗外一闪而过。我趴在桌子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说道:“今天我又在学校碰见张蔓了。”
尹晟阳瞪了我一眼,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你怎么整天都能碰见她,我就不能?我看以后我别在她们班教室门口等了,直接跟着你混算了。”
我哈哈大笑着跟他闲扯:“没缘分就是没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还是趁早放弃吧,你和张蔓没缘分,人家哪看得上你啊。”
尹晟阳没有生气,只是很不服气,连声追问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要家境有家境,要相貌有相貌,只是学习成绩差了点儿……”说到最后,他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我正捂着嘴想笑,他却恶狠狠地说道,“陆砂,你别笑,我告诉你,你别偷着笑,我今天就把这话撂这里了,我以后一定能娶张蔓,你给我等着。”
我哭笑不得地说道:“行,我等着,到时候给你包大红包。”
他听了很满意,高高兴兴地跑去柜台前加餐,也不考虑我们俩能不能吃掉那么多。
尹晟阳心情大好,加了餐回来之后又喜滋滋地给张蔓发短信,输入了一大堆话,兴冲冲地按下了发送键。虽然很不想打击他,但是我想张蔓连理都不会理。
我托着下巴看着他,忽然发现尹晟阳这家伙虽然很傻,却是傻人有傻福。我从没见过他有什么烦恼,即使被张蔓拒绝了那么多次,他仍旧努力追求她,仿佛从来都不在意似的。
尹晟阳还在咧着嘴对着手机傻笑,我忍不住问道:“你喜欢张蔓这么长时间,她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啊?”
他连看都懒得看我,只说:“还能为什么,因为喜欢她啊。”
“可是张蔓明明拒绝过你很多……”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说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喜欢就去追,被拒绝几次算什么,总好过连告白都不敢的人。”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很有挫败感,说道:“你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还真不习惯。”
尹晟阳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俩认识这么多年,你竟然才发现我是一个如此有内涵的人,我真为你的智商感到悲哀。”
这时我们点的餐终于上来了,装了整整三个托盘,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开始瓜分盘里的食物。
我眼疾手快,一边拿一边拼命往嘴里塞。尹晟阳急得直跺脚,说道:“饭桶,你是难民营出来的吧,几天没吃饭了?喂,那个只买了一包,给我留点儿!”
我鼓着腮帮子,还不忘嘲笑他:“谁叫你动作那么慢。”
“再快也赶不上你这铲车一样的战斗力吧?”他说道,“我说真的,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以后准嫁不出去。”
我把嘴里的汉堡用力嚼了嚼,然后咽下去,很坦然地说道:“没事,我嫁不出去是小事,只要到时候你和张蔓结婚了就行。我去你家蹭饭,顺便帮你们照顾孩子。”
尹晟阳满脸嫌弃地说道:“谁要你这种白痴帮忙照顾孩子,照顾成智障怎么办?”
我很气愤地说道:“少胡说八道啊,就算你的孩子真的成了智障,那也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能说明孩子的爸爸的基因太差劲了。”
他咬着薯条瞪着我,说道:“如果说明我的基因差,那说明你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估计是实在想不到其他话来反驳了,他竟然冒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你这话有问题吧,我又不和你结婚,凭什么说我的基因也好不到哪里去?”
尹晟阳张了张嘴,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他一边瞪我一边接起了电话,听他的语气像是他爸爸打电话过来催他回家,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随口敷衍道:“马上马上。”
尹晟阳的妈妈一贯很溺爱他,尹父不在家的时候恨不得把这个唯一的儿子宠上天去,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而且还要给最好的。因为有个这样的母亲,尹晟阳在家里简直无法无天,像个皇帝似的,只对尹父有几分忌惮,不敢不听他的话。
他放下手机,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说道:“还不都怪你,自从上次帮你揍了那两个臭小子,主任叫我爸去学校之后,我爸火冒三丈,把我关在家里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现在整天恨不得派十个人盯着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脸的愁苦,“台球厅不能去了,保龄球馆也不能去了,每天只要放了学就必须回家,我什么时候遭受过这种待遇啊?”
我用吸管戳着可乐杯里的冰块,一言不发,他却笑起来说道:“不过也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你的小男朋友太逊。他整天戴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柔弱的书生,肯定连鸡都没杀过吧。看见你被欺负,估计也只有躲的份,怎么能帮你出气?”
我冷哼一声:“柳旌哲又不是我的男朋友,杀没杀过鸡和我有什么关系?”
尹晟阳也冷哼道:“不是你的男朋友,你们俩怎么整天待在一起?别和我说你们俩只是普通朋友啊,骗谁呢?以后你结婚了是不是还得跟你丈夫盖着棉被纯聊天?”
“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几乎要翻脸了,“少胡说八道啊,我还总是和你待在一起呢,别人说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乐意吗?”
尹晟阳低下头吃东西,不再理我了。
我气鼓鼓地侧着头看向窗外,隔着玻璃看见一个黑影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步伐很快。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柳旌哲,便“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往外走。
尹晟阳摸不着头脑,在我身后喊:“你跑什么?吃饱了吗?怎么现在就走啊?”
“我有点儿事,你慢慢吃吧。”我匆匆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我追出去时,柳旌哲早已没了踪影。我焦急地四处寻找,想起他离开的方向是公交站,再往前几站就是市医院了。曹主任说他有家人住院了,所以他现在一定是去医院了。
医院里人很多,市中心刚刚出了一场车祸,伤员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正巧被我撞见。
我晕血,只能远远地看着许多医生和护士从急救车上下来,手忙脚乱地推着受重伤的人进去。家属们紧紧地跟着,有的捂着嘴在哭,有的一声一声地呼唤着病人的名字。
医院永远是这座城市中悲剧与喜剧的缩影,每天都有新的生命诞生,有人受伤或死去,也有人伤病痊愈后欢欢喜喜地出院。我想起初中时被篮球砸伤的那次,一大群人闹哄哄地跑到这家医院的急诊部,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医生的眼镜差点儿滑下来。凶巴巴的护士长后来急了,勒令他们闭嘴,他们才不情愿地住了嘴。
我捂着嘴偷笑,彩夏瞪着眼睛说:“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我就把你扔出去。”
那时,仿佛一切都是纯洁而简单的,连平日里的摩擦和争吵都带着青春的印记,在回忆中显得格外美好,美好到我不敢仔细去回想,生怕毁了那时铭记在心的记忆。
我跟着人群进了电梯,结果人太多,我的脚刚迈进去,电梯就显示超载。电梯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无奈之下我只能退出来。等下一班电梯需要很久,我干脆转身从楼梯上去。
我慢吞吞地走到二楼的护士站去问病房,我不知道柳家到底是谁住院,冥思苦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病人的名字。我正急得团团转,目光随便一扫,居然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了柳旌哲的背影。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随口朝护士道了谢,转头便朝他跑去。
柳旌哲并没有留意到我,而是拐进了一间医生办公室。
我小心翼翼地趴在门边偷听,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我只隐隐听到柳旌哲在恳求医生“再宽限几天、不要耽误用药”之类的话,心里便明白他也许是没钱了。
我忽然觉得手足冰凉,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可是发现自己并没有带很多钱出门,妈妈留给我的生活费还在家里的行李箱里放着。
我转过身打算离开医院,可是还没有迈出腿,身边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柳旌哲走了出来,我和他撞了个正着。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他也怔在了原地,像看外星人似的死死地盯着我。
他率先反应过来,脸色苍白地伸手拉我,低声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走廊里的灯光不如办公室里的亮,他逆着光垂下头盯着我,见我不说话,似乎有些急了:“医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我送你下楼,快走!”
我始终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柳旌哲终于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慌张之色,他抓着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陆砂!你怎么了?说话,不要吓我。”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内心莫名的愤怒,我还有理智,我知道这里是医院,可我偏偏无法压制那些狂躁的情绪。
他骗我,无论出了什么事,他宁愿和其他人商量,也不愿意告诉我。但是我听见自己冷静且沉稳的声音:“我没事,你家里谁住院了?”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犹豫,我追问道:“是谁?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
“我姥姥。”他板着脸说道,“这是我家的事,和你没关系,你不用管。”
仍旧是“你不知道”“你不用管”。
就算出了天大的事情,估计他也只会说出这样让我火冒三丈的话来。他平日里很照顾我,如今他家里出了事,我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帮帮他,但我还一言未发,他就已经自作主张否决掉了,倒显得是我多管别人家里的闲事了。
我只能说:“行,我不管,那你带我去看看姥姥。”
柳旌哲的神色看起来很疲惫,但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他停了停,终于答应道:“好,你跟我来。她在睡觉,不要吵醒她,看完了就回去吧。”
我答应了,跟着他搭电梯上楼去。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站得很近,只错开半个肩膀的距离。他始终阴沉着脸,紧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而我紧盯着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姥姥得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柳旌哲走出去,却一阵眩晕,慌忙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我上前扶住他,他却固执地推开我。我坚持凑上前去,心口却被他的模样惊得疼起来,险些喘不上气。近看之下,之间他的脸色几乎苍白如纸,眼睛下是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憔悴得似乎风一吹就能倒。
我急忙问他:“你吃饭了吗?”
他推开我的手,拒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但声音十分低柔,说道:“我没事,只是坐不惯电梯,有点儿头晕。病房在那边,一七零四号,跟我来吧。”
病房是普通的三人间,柳旌哲的姥姥就躺在最靠近窗户的那张床上。
我怯怯地走过去,挨着床边坐下。柳旌哲沉默地站在我身边,检查点滴瓶的情况。
我心惊胆战,简直无法形容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情景。
头发花白的老人躺在病床上,两颊消瘦,颧骨高高地凸起,面如土色,消瘦的手臂上也因为长时间打点滴而透出隐隐的青色。如果不是她还有微弱的呼吸,我简直都要怀疑……
我从未见过这样病重的人,仿佛和死亡近在咫尺,纵使身边的人用尽全力,也终究是回天乏术,无法再让她恢复健康,更不能减轻她濒死的痛楚。我呆呆地坐着,一时间只觉得无助,继而胸口隐隐作痛,仿佛五脏六腑都扭在了一起。
柳旌哲的姥姥是一位那样好的老人,我还记得她曾经去那里探望过我——在那段完全绝望的日子里,这位老人粗糙却又温暖的手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次见面仿佛还是昨天,可是她如今已经形容枯槁地躺在这里了。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艰难地问道:“姥姥她……得了什么病?”
柳旌哲的语气很淡然:“胃部肿瘤,恶性,已经是晚期了。”
我心中大恸,一瞬间就要落下泪来,柳旌哲却拦住了我,说道:“你不要哭,至少不要在她的病床前哭。姥姥昨天醒来时告诉过我,无论最后结果怎样,都不要哭,她一贯心软,最怕见着的就是别人哭了。”
他十分冷静,脸上也看不出悲伤的神色,可是我知道,柳旌哲最会骗人了,最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姥姥病成这样,他一定是这世上最伤心最无助的人。可是就如同当时我妈一样,他没有多余的时间难过,无比残酷的现实正死死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才十九岁,可是他承担的是比他的年龄要沉重许多倍的重担。
当时妈妈还有我能够依靠,可是柳旌哲呢?他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谁能依靠。
我想帮他,就像他以前一直帮助我一样。
“钱不够了,是不是?”我问道,“我家里还有一点儿钱,是我妈给我的生活费,虽然不多,可是应急总还……”
“我不能要你的钱。”柳旌哲的声音低沉但很坚定,“把钱给了我,你怎么办?你有想过你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吗?别傻了,你要救的是一个和你完全不相干的人。你看了就走吧。”
我快被他气死了,说道:“她是你姥姥,怎么会是不相干的人?”
他忽然抬起头,眼睛十分明亮,看得我心底一惊。他却死死地瞪着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出了病房。
到了走廊尽头,他才用力将我狠狠一推,我“砰”地一下撞在了墙上,痛得眼前一黑。只听见柳旌哲愤怒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可怜我吗?可怜我的家吗?”
他姥姥病重,他的情绪不稳定,现在突然翻脸,这些我都能够理解,于是好脾气地解释道:“这和同不同情没关系,我只是想帮你,你要很多钱的话我真没有,但眼下应急的钱我还是有的。用我的钱总比你没日没夜地打工、低着头去向别人要来得好吧?”说到这里,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来,“前几天你去车站接我,是不是因为打工到那么晚?还有上次,电话那天的那个女人……”
仿佛有什么可怕的猜测即将一涌而出,柳旌哲的脸色变得苍白,打断我的话说道:“用不着。”
我顿时哑口无言,他停了停,强调道:“不管我去向谁借钱都好,陆砂,唯独你的钱我用不着,就算你送到我面前来,我也坚决不会要。所以你还是省了这份心吧,我家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你该操心的。”
他似乎觉得很轻松,忽然笑了笑,说道:“你一定觉得我在这种关键时刻还坚持着一文不值的自尊不放,特别蠢吧。但是陆砂,我告诉你,就算我以后真的一无所有,也不会向你和苏南低头。你们觉得可笑也好,愚蠢也罢,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了,所以就算是我求你了,不要再插手我家的事,给我留一点儿尊严。”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不自然。我呆呆地听着,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不是觉得你欠我的?不,你错了,其实应该反过来,欠你的人是我。我们上初中的时候,你帮过我很多次,如果那时没有你,也许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后来你在疗养院的时候,包括现在,我照顾你,帮你做的一切事情和那时你对我说的话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我是个普通人,普通得在人群中能找出无数个和我差不多的。因为我是这样的普通,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也就变得少之又少。我真的努力了,努力拉近自己与苏南和你之间的距离,可我终究不是他,也成为不了他,无论从哪里看都不像他,更不如他。”
窗外是苍茫的夜色,而他的脸隐匿在灯光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你回来之后,我无数次想过,我做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连我自己都不认得我自己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的声音渐渐无法平静,他靠着墙,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慢慢地滑坐在地上,苦笑道:“直到那天,就是在车站的那一天,你中暑晕过去了,躺在家里打点滴。你在睡梦中死死地拉着我,说的却是‘苏南,你能不能别走,我一直等着你’。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吧,你当时是想去车站送他的,我只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到底还是为了他。”
“那时我只觉得高兴,因为我终于有和你们相似的地方了,我们都是一旦开始一件事情就很难轻易结束它的人。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停止这场闹剧了,我陪着你一起自欺欺人,以为只要没人戳破,我们就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住一个人,陆砂,我想留住你,所以我骗你,也骗我自己。为了让事情变得合理,为了让我们当初的那个谎言顺理成章,我做了无数错事。每次想要说出口的时候,只要你对我说话,我就会心软,自欺欺人地想着,哪怕能这样下去再多一天也是好的,只要一天就足够了,哪怕你是假的,哪怕我们的那些回忆是假的,我也愿意。”
“我一直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着,直到我自己都相信了那些谎言。事到如今,如果我再不说,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勇气了。我真的不能再骗下去了,陆砂,你也是。”
我的眼眶一热,胸口滚烫到几乎窒息。柳旌哲终于缓缓地直起腰来,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我的头,但终究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良久的沉默,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在空寂的走廊里抽噎着,伸出手试图拉住他,可是柳旌哲躲开了,他已经不会再拉住我的手了。
我终于永远失去了他。
柳旌哲头也不回地走了,遥远的脚步声如同流沙,在我的耳中流去,直到完全听不见。
我伏在窗台上,窗外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宁静温馨。我看了许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十七岁的柳旌哲蹲在海宁附中最老的那棵槐树下,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埋下那个许愿瓶的场景。
海宁附中种着许多槐树,每一棵树下都埋着许多许愿瓶。他在海宁附中最老的槐树下埋下许愿瓶,许愿瓶和纸笺在学校门口就有卖,是一个极小的瓶子,大约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瓶口缠着各色细细的丝带。我们穿着海宁附中又宽大又丑的校服嬉笑着,在树影中将当时一个个青涩的愿望埋进泥土里,祈祷着有一天会实现。
那是柳旌哲,不是其他人。
他穿着白色衬衫,一头黑色的细碎短发,抬起头时露出刘海下的黑框眼镜,他的面容白净清秀。
那样美好的时光和单纯的少年,仿佛一幅嵌进霞光中的油画,美得让当时的我不敢靠近。
那个场景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深刻,深刻到在许多年后,当我在模糊的时光中想起遥远的柳旌哲时,只记得他在晚风和霞光中微微鼓动的白色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