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很沉,可是仍旧做了梦,梦到夜色中的街道,浓重的夜雾,路灯遥遥亮着,在雾气中显得朦胧。远处忽然响起急救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划破了夜的沉寂。
渐渐有行人围拢过去,我想要移动脚步走上前去,却不知为何动不了,只能静静在原地站着。但是我的目光穿透人群,看到了那个在街上呆坐着的小女孩。
她穿着一条崭新的连衣裙,因为摔倒了,胳膊和腿上都磨破了皮,流出血来。她仿佛怕极了,直到医护人员将担架抬走,有两个小护士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才终于放声大哭,脸上满是泪痕,被护士半拉半抱地带上了车。
急救车在夜晚的雾气中渐渐隐没,路灯照亮了地上未干的、如泼墨般的血迹。多么真实的梦,真实到能够闻到血腥味。我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壮着胆子伸手去摸地上的血,染了满手的猩红,带着诡异而黏稠的触感。
这时,我突然惊醒过来,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稀看出这里是我家,我正躺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点滴架。沙发实在太小了,根本放不下被子,我甚至还有一小截腿露在沙发外面。我渴得要命,张口就喊:“柳旌哲,我要喝水。”
客厅没有开灯,有人走到我身边,在黑暗中只看得出是个模糊的黑影。他拿起茶几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扶着我一点点地喂我喝下去。甘凉的水仿佛神奇的药,我喉间的种种不适立刻消失了。我握着杯子喝了两大杯,那人仿佛笑了,柔声说道:“慢一点儿,不要呛着了。那位同学,麻烦你去把灯打开,开关在门口。”
我这才留意到我身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人,竟然是张蔓。
她安静极了,一句话都没有说,此时听了这话也只是默默地起身去开灯。开关一打开,雪白的光立刻照亮了整个房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我眯着眼睛打量着他,想了许久,才终于认出了他,震惊之下几乎尖叫起来:“你……”
我虽然忘记了他的名字,可是我记得他的脸。关于那里的人,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忘记。他怎么会来这里?要带我回去吗?可是我刚刚离开那里,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我分明已经尽了全力,可是为什么他们还是要逼迫我到这样的地步?
我近乎狂乱地想着,没有扎针的左手下意识地伸到身边到处摸索。我要找东西保护自己,妈妈不在,柳旌哲也不在,没有人在这里,我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了。就算是死,我也绝对不能再让自己回到那里,重新过那样的生活。
那个男人的个子很高,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低声说道:“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如同濒临死亡一样粗重,哑声说道:“我不认识你,我不跟你走。”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沉稳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纪川,是医生,下午你晕倒了,是柳旌哲找我过来的。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
假的,都是假的!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虽然他也同样直视着我,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似乎并不心虚,但我还是能够猜到这个叫纪川的人在想什么。他希望能够借着柳旌哲的名字让我相信他,然后乖乖地跟他回去,每天对着那面雪白冰冷的墙,重新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们都别想骗我,我在这里好好的,我哪里都不要去。
我问他:“柳旌哲呢?”
纪川笑着回答道:“他刚才出去买东西了,离开一会儿了,应该马上就回来的。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如果有的话就告诉我。”
说完,他试图将手掌贴在我的额头上,我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可是因为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挣扎两下还是被他抓住了。他的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仿佛又要睡着了,恍惚间听到纪川说:“没有发烧,可能只是血糖过低,你有这种毛病,不要总是让身边的人替你想着,自己也要多注意才好。”
我没有回答,甩开了他的手。
张蔓起初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们,后来终于开口说道:“苏南很担心你,但是他还有事,不能误了下午的火车,所以叫我来看看你。现在你醒了,我也可以走了。”
我盯着张蔓在玄关换鞋的背影,她仍旧穿着下午的那一身衣服,想必是从车站直接跟着我回家的。她换好了鞋,伸手拉开了大门,白皙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十分姣好,她并没有去看纪川,只是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低声说道:“好好休息,再见。”
张蔓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我冷冷地说道:“你也可以离开了,我没事,等一下我妈妈就会回来了,会有人照顾我的。”
纪川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只是倒了一杯水递到我手边,微笑着说道:“多喝水对身体有好处,你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又容易低血糖,所以平时一定要按时吃饭,保持心情愉快,不要总是胡思乱想才好。”
他的语气很真诚,语速不疾不徐,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仿佛把我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一样,和柳旌哲对待我的态度很像。
我的态度不知不觉地软下来,猜想他也许是真的为了我好,于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纪川笑了笑,接着很随意地问道:“今天怎么会在车站晕倒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里面太热,几乎喘不过气来,可能是缺氧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柳旌哲说这次是他不对,他说错了话惹你生气,所以才害得你情绪激动。你没有做错,所以你也不用再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已经过去了。”
我抱歉地摇头说道:“不,我动手打了他。”
我是真的觉得很不安,想要有个人来责怪我,哪怕用最难听、最令人难以接受的话来骂我也可以,甚至狠狠地打我一顿都行。可是,偏偏所有的人都没有——苏南反过来关心我有没有被吓到,而柳旌哲没有反应,就连似乎很讨厌我的张蔓见到我动手打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反而在这里守了我好几个小时。
纪川看着我的样子,似乎若有所思,但仍旧笑着说道:“你记错了吧,没有的事。”
我抬起头,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目光仍旧认真而又和善,很容易让人信服。他说:“你并没有动手打柳旌哲,下午送你回来的时候,我见他好好的,没有受伤。”
我不相信,说道:“不可能,我明明记得我打了他一个耳光。”
纪川的声音中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你不要多想,平时也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这样对身体不好。最近你有没有失眠?还是像以前一样常常做梦?”
我并不愿意对别人描述我的过去和梦境,不要说是柳旌哲找来的医生,就是柳旌哲本人也不行。因为那种感觉就像把自己最不愿想起来的事情重新拿出来展示给别人看,让我产生一种抵触。于是我考虑了半晌,最后模棱两可地告诉他:“我最近在吃安眠药,能睡得着了,可还是做梦,常常会梦见以前发生的事情。”
纪川点了点头说道:“用安眠药辅助治疗是一种治疗失眠比较容易见效的办法。只是一些安眠药刚开始服用的时候效果很好,可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抗体,不管你再增加多少药量,都只是饮鸩止渴而已,对身体有害无益。你年纪还小,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适合再服用安眠药了,所以还是少吃。你有没有想过失眠的原因?是环境让你觉得不安,还是身边的人会令你胡思乱想?”
“我并没有胡思乱想。”我很抗拒他的这种说法,语气变得尖锐起来,“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件烦心的事情吧,你凭什么认为我的想法就是胡思乱想,别人的想法就很正常?我觉得我现在的情况没什么不好的,我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你说的对。”纪川说道,“是我刚才说话太欠考虑了,抱歉。”
我忽然失去了耐心,我讨厌这些人对我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他们仿佛是在担心我,可这些都是假的,都是虚伪的。包括我的妈妈在内,他们都没有发自内心地认为我和普通人一样,我已经努力到这样的地步,却连他们的一句肯定都得不到。
“我不会再吃安眠药了,也会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这样,他们想听到什么,我就说什么,只要他们满意了,我就完成任务了。
但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再放任自己回到那个时候,那时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无比厌恶,甚至连阳光都是,回想起来只觉得恶心,更不要提当时彩夏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我的模样。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的步伐不稳,身子已经倒了下去,跪坐在我的脚边,蜿蜒而黏稠的血像蛇一样“啪”的一声滴在地上。我喘息着向后退去,身后是冰冷的墙。我用力摸一下,就会沾到满手的白粉。我像只困兽,和彩夏彼此注视着,压抑了许久,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纪川点了点头,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门锁忽然被扭动,柳旌哲拎着速食走了进来。他看见我坐在沙发上,仿佛被什么吓到了,竟然愣在那里好几秒都没有动弹。
我不解地看着他,纪川回过头看了看柳旌哲,似乎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点滴!”他叫了一声,扔下手里的塑料袋就冲过来。
我这才感觉手背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疼,再去看点滴瓶,才发现里面的药水全部滴完了,静脉的血已经顺着细细的塑料管开始回流。我吓得大叫一声,柳旌哲立刻按住我的手说道:“你别叫,别乱动!”
话音刚落,他就将针头拔了下来,随手递给了站在一边的纪川,同时掏出医用的创可贴替我贴上,动作流畅得简直像个专业护士。
我疼得直皱眉,可是看到了他就觉得很安心,忍不住笑着问他:“柳同学,动作挺流畅的嘛,给多少人拔过针啊?”
柳旌哲本来替我按着伤口,听到我这样说,忽然一下子就松开了,接着扭过头去,说道:“别发愣了,自己按着。”
我听话地按住手背,柳旌哲把拎回来的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笼水煎包,还是热的。我伸手抓了两个就往嘴里塞,说道:“简直就是救命的包子,我几乎一天都没有吃饭,快饿死了。”
柳旌哲站在我身后按了按我的肩膀,说道:“慢点儿吃,不够我再去买。”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他的话平日里听得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乖乖照做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柳旌哲也知道这一点,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用看我也能够猜到他无可奈何的样子。果然,他换了话题说道:“你家没有牛奶了,我去买些牛奶回来,之后就要回去了。你噎着的话就自己去倒水。”
纪川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吃,我以为他也饿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包子分他几个的时候,他忽然站起身,对柳旌哲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一起走吧。”
柳旌哲对纪川鞠了一躬,说道:“辛苦了,院里的工作那么忙还抽时间过来。”
估计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把纪川吓到了,因为我听见纪川尴尬地笑了笑:“哪里哪里,不用这么见外,本来老师离开前就嘱咐过我要多多关照陆砂的,这是我分内的事情。”
柳旌哲和纪川一起出去了,大门关上,屋子里静了下来,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吃完水煎包就回到了卧室,仍旧没有开灯就爬到床上,这才发现床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整理过。我有点儿心慌,手忙脚乱地摸到床头许久没有亮过的灯按下开关。
屋子里突然变得这么亮,我还很不适应,看了半天才发现,床头柜上原本一直反扣着的照片不知道被谁立了起来,木质的相框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朦胧的光。照片上的我不过几岁,笑得像朵花似的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我们身后站着一个男人,那是我的爸爸。
我记不起有多少年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了,只知道我已经忘了他的脸,而这个相框从我搬到这里来就一直扣在床头柜上。稳定的生活几乎让我忘掉了所有,更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被强迫着重新记起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和如同噩梦般的童年。
我伸手将相框重新扣下去,将灯关了之后闭上眼睛。可是我睡不着,许多许多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涌进来,沉甸甸的,压在胸口和头部迟迟没有退去。我烦躁地翻了个身,可是耳边仿佛响起妈妈当时刺耳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大,几乎要将我的心脏震碎。
爸爸是在我七岁生日那天去世的,死因是酒后驾车。
妈妈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停止呼吸了,可是妈妈仍然声泪俱下地恳求医生去抢救,哪怕只是一下也好。她哭得全身颤抖,跪倒在地上。
医生只能劝她节哀顺变,妈妈却不肯,就像疯了一样大哭大闹,我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激动的神情。到最后,她几乎歇斯底里,整条走廊都回响着她悲怆的哭声。医生不住地叹气,几个护士上前来拉住她,将她按在了长椅上坐着。
她渐渐安静下来,可是除了呼吸,她就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我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敢仰着头偷偷地打量她的神色。
后来,医院的死亡通知书交到了她手里。那是一张极薄的纸,纸上的墨迹还很新,蓝黑色的油笔写出来的字。我踮起脚去看,可上面的字写得很潦草,我认识的字又少,只看得清患者那一栏写着爸爸的名字,而死亡原因也不过是寥寥几笔,字迹潦草得无法辨认。
爸爸租来的车也在这场车祸中毁了,车主不依不饶,向我们家索要了当时不可能付得起的赔偿费。葬礼和巨额的赔偿很快就让妈妈忘记了悲伤,或者说根本来不及悲伤。
我仍然记得当时妈妈走投无路、心急如焚的神色,她的嘴唇上起了一溜的大血泡。车主来讨债,咄咄逼人,说的那些话连年幼的我都听不惯,可妈妈一直坚持着没有哭。不管当时的生活多么艰难,她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留给我的永远都是消瘦的背影。
终于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我们卖掉了房子。
妈妈当年违背了外公外婆的意思,执意跟着父亲嫁到这个偏远的北方小镇。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随着父亲四处打工,过着极其平凡的生活,而生下我之后更是无法攒下存款,唯一值钱的就只有当时他们结婚时买下的这所房子。
我们搬出房子的前一晚,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妈妈就在那里坐着。屋子里到处都是我们打包好的行李,她趴在旧桌子上双肩颤抖,全身仿佛没有骨头似的,看起来软弱无助,久久都没有直起身来。
我知道妈妈在哭,她在为了那个男人和这所房子哭。
第二天搬行李的时候,妈妈找来几个蹬三轮车的帮忙,她自己也卷起袖子去帮忙,露出胳膊上那道缝过针的疤痕。她在屋子里和三轮车之间来回奔忙,背上的衣服被汗湿,随意扎起来的头发也凌乱不堪,看起来十分狼狈。
我帮不上忙,只能抱着泰迪熊躲在车上,把脸埋进泰迪熊毛茸茸的身体里。泰迪熊的耳朵被撕掉了一个,里面的棉花都翻了出来,有的还染了血。
这是我生日那天妈妈买来送我的,棉花里的血也是妈妈的伤口滴下来的。
从我记事起,爸妈就常常吵架,起初他们还有所避讳,不在我面前争吵,每次都是吵上几句就会陷入冷战。妈妈的脾气很倔,是不会说出讨好爸爸或者服软的话来。于是到了后来,爸爸就连我也不顾了,直接在我面前对妈妈大打出手。起初妈妈还会反抗着和他厮打,但终究敌不过他的气力,弄得遍体鳞伤。
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他们仍旧在吵架,爸爸狠狠地扇了妈妈一个耳光,打得妈妈许久都直不起身来。我又怒又急,终于鼓起勇气扑上去咬他。他一抬手就将我甩了出去,顿时痛得我大哭起来。
仿佛是最后的战斗一样,他们虽然常常吵架,可从未如此惨烈过。
屋里能砸碎的东西都已经碎了,酒气熏天,一片狼藉。我缩在沙发后抱着泰迪熊不住地抽噎,爸爸睁着通红的眼睛,几步走上前将我拎起来。我死死地抱着泰迪熊不肯放手,父亲大怒之下,一把扯掉了泰迪熊的耳朵。
我吓得不敢哭泣,妈妈终于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揽住了我。她在哭,可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鼻子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血,染红了我手里的泰迪熊。
这样大的声响惊动了邻居,可是隔壁的几户人家都很了解爸爸的脾气,知道他发起疯来甚至可以拿刀和人拼命,是绝对不会听劝的。久而久之,自然所有的邻居都不会来管我们家的事情了。
这就是现实,别人的死活和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以当成热闹去看一看,在背后嚼几下舌根,但没有人傻到真的会去管。
爸爸最后似乎也打不动了,终于喘着气夺门而出,开着停在楼下的车扬长而去。可是没过多久,就听到楼下的大婶尖声嚷道:“出车祸了!出车祸了!死人了!”
妈妈疲倦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外头的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跑下楼去看,果然看见街道的拐角处围了许多人。但那些人都只是在围观,有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的人低呼,甚至还有人在拍照,可就是没有人报警,也没有人叫救护车。
我忽然心慌起来,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胳膊和腿都擦破了皮。可是我顾不得疼,只是怕弄脏了爸爸给我买的新裙子。我仍旧不敢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不断地拍打裙子上的灰尘。
最后还是楼下的大婶看见了我,她仍旧用尖细的嗓子嚷着:“哎呀,砂砂,你妈妈呢?”
我不解地抬起头看向她,只见她浓妆艳抹的脸和细碎的卷发慢慢地扭曲,如同动画片中的妖怪一般丑恶。她捂着嘴说道:“出车祸的人是你爸爸啊!你爸爸……”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庆幸,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下可好了,就算裙子脏了破了,他也没有办法再来教训我了,以后更不会有人打妈妈了。
那时的我对“死亡”这个词的定义是模糊的。
一直到爸爸的尸体从病房推出来,妈妈凄然地上前去揽住他已经冰冷的身体号啕大哭,而我则仰起头,死死地盯着爸爸露在白布外面的、满是伤口的手臂时,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就是死了,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已经死去的人了。
我终于哭了,泪眼蒙眬地看着爸爸的尸体被人推走,我想起他偶尔也是会和颜悦色地对待我和妈妈的。比如前两年我过生日,他会买蛋糕给我,然后摸摸我的头,陪我一起看电视、堆积木,做所有平时他没有时间陪我去做的事情。
可是如今他死了,以后再也不会陪我堆积木了。
我出生的那个镇子很小,连警察也只有十来个。平时那里极少发生伤亡事故,我爸爸的死可以说是一个爆炸性新闻,不过几天时间,就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学校里有许多同年级的同学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说我的爸爸是一个只会打妻子的精神病,是个疯子,我妈妈也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嫁给疯子,然后生出一个小疯子。
我整日忐忑不安,努力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满腔都是愤慨和不满。到最后,我一看到有人说悄悄话,不管说的内容是什么,我都会忍不住紧盯着他们。
这些人怎么知道我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就算我的爸爸是疯子,但我妈妈绝对不是,她是那么坚强的人,为什么他们能用取笑和看热闹的口吻反复议论别人家的悲剧?
我终于忍无可忍,躲在被窝里不肯去上学。
那时妈妈已经办理好了卖房子的手续,准备带我离开这里,我却突然问她:“妈妈,爸爸是不是疯子?如果他是疯子,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妈妈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我,然后捂住嘴巴转过身去,露出后脖颈上一道长疤——那也是爸爸打的。
妈妈其实是一个模样清秀、五官端正的人,可是因为嫁给了父亲,弄得遍体鳞伤,全身上下都是数不清的疤痕。
这样凶狠残忍的人,妈妈当时为什么会嫁给他,就这样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她为什么不怨恨他?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明明受苦的人是妈妈,为什么她却不恨?
这些我都不能理解。
很多次我在梦里见到爸爸,他的头发花白,躺在藤椅里抽烟,面容苍老得让我无法认出他。他如果还活在世上,现在头发也许已经如同梦境中一样花白了。
可他的沉静和安详都是假的,我知道,这些都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我仍然惧怕着他,在梦中哆嗦着醒来时,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搬到B市后,我曾经在妈妈的背包里找到一张诊断书,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纸已经发黄了,上面的字也并不多,我反复读了许多遍,才终于敢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那是一张精神科诊断书,日期是爸爸出车祸的前两个月。依稀看得出写的是“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而患者那一栏就填着爸爸的名字。
可能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了,我在黑暗中默默地躺了许久都睡不着,脑子越发清醒,连带着听觉也变得格外好。我听见柳旌哲买了牛奶回来之后便离开了,听到凌晨时分妈妈推开门,换鞋,放了钥匙,之后泡方便面吃。
我想起床,可是直不起身来,仿佛被抽掉了筋一样躺在那里,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周一那天,我若无其事地去上学,在走廊上看见张蔓,想上前向她道谢。可是有几个和她相熟的朋友将她拉走了,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柳旌哲也有些怪怪的,他见我过来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紧皱着眉头抄笔记。我跟他主动搭话,他也只是敷衍着答应几句。我有些担心,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中午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他的脸色很不好,拿着手机的手一直抖得厉害。挂断电话之后,他又急急忙忙地收拾书包跑到训导处请假,甚至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就一溜烟地跑了。
我追着他到了校门口,因为没有请假条,保安不让我出去。我站在门口急得直跺脚,大喊着他的名字:“柳旌哲!柳旌哲!”
他还没有走远,我猜他一定听到了,可是他连头都没有回,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就扬长而去。我想翻过大门去追,可是保安不依不饶地将我拉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一个女学生不文静一点儿,还想翻墙,活像只猴子,成什么样子?快上课了,回去回去!”
我气得头发都快立起来,瞪大眼睛说道:“凭什么啊?你凭什么拦我不拦他?”
保安板着脸,比我还横:“人家有请假条,你有吗?还想翻墙逃学?你是几年级几班的?班主任是谁?”
我向来欺软怕硬,听他这样一连串地拷问下来,嚣张的气焰顿时就被浇灭了,连忙解释:“哎呀,大叔,您误会了,我不是要逃学,我就是看他跑了,一时着急,这才忍不住想翻墙的。我不翻了,现在就回去上课!”
保安打量了我几眼,似乎是懒得理我,转过身走了。
还有半个小时才上课,我心神不宁地走到教学楼下,拿出手机开始拨打柳旌哲的电话,一连打了三次都没有人接。
我气得差点儿将手机扔出去,柳旌哲这个家伙最近在犯什么浑,这么玩失踪找存在感很有趣吗?看着我像疯子一样打电话只为了找他,很有趣吗?
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我终于颓然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准备回教室。出了走廊转角,我却发现张蔓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
走廊里很吵,她没有察觉到我渐渐走近,只是隔着窗户看向很远的地方,声音低沉而压抑:“我看她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异常,纪川也来看过了,说不应该让她的情绪太过激动。”
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寒意,我知道她是在说我。
电话那端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张蔓忽然“呵”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她身边有柳旌哲陪着,我看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比你要强一百倍。更何况他们两个疯子凑到一起,还能有许多共同语言,关你什么事?”
我的手心渗出汗来,我屏息着想要再走近一些。可这时忽然有人在背后用力地捶了我一下,听到那傻乎乎的声音就知道是尹晟阳:“傻子,发什么呆呢?”
这样一叫,张蔓猛地回过头来看到了我,弄得我很尴尬,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扭头就跑,还是该说点儿什么才好。我左右不是,干脆将怨气都发泄在身后的尹晟阳身上,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尹晟阳本来笑嘻嘻地凑过来看我在做什么,但是目光一扫到张蔓,顿时也手足无措起来。张蔓的眼神如同在冰水里浸过一样,尹晟阳吓得左顾右盼,即使被我狠狠地踩了一脚也不敢发作,只是在背后偷偷地拉我的头发,差点儿将我的头皮都拽下去。
我们两个险些打起来,张蔓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半晌,最终将手机放进校服兜里,扭头朝她们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我对着尹晟阳的下巴打了一拳,趁他疼得找不着北的时候赶紧上前拦住张蔓,问道:“你知不知道柳旌哲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还能问谁,但我总觉得张蔓知道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张蔓似乎并没有打算说,她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反问道:“柳旌哲的事情,你问我做什么?”
我说:“你们不是认识吗?”
“我认识的人很多,难道他们的行程还要每天向我汇报?”张蔓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我和柳旌哲不熟,以后他的事情你不要来问我,我不想再和你们牵扯上,很烦。”
我追着问道:“你刚才在给谁打电话?”
“为什么要告诉你?”张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忽然冷笑道,“你是,苏南也是,柳旌哲更是,你们都是一群疯子。”明明是取笑的话,可她的神色间有种化不开的悲凉,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旧事,她的笑声压抑着,低沉而缓慢,“你们还能发疯,至少你们还能发疯。”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刚才跟我通电话的人是苏南,他问我你的病到底要不要紧。他就算回到T市,平时上课打工,有许多事情要忙,可是一样惦记着你,还叫我不要告诉你。不过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她接着问我:“你会去找他,还是去找柳旌哲?”
我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张蔓却先一步打断了我的话:“你们不仅有时间发疯,也能自己做出选择。苏南和你,至少你们都还活着,活着总有好事。活着的人,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放学回去的时候,妈妈难得也在家。她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素色连衣裙,平日里一直散着的头发也梳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和之前那个面容阴郁、整天只会哀怨地盯着我的女人截然不同,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她见我进来,先是笑容满面地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牛奶,接着又指了指沙发上的纸袋,柔声说道:“砂砂,这是刘叔叔给你买的新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我正喝着冰凉的牛奶,听到这话险些呛到:“刘叔叔是谁?你的朋友吗?”我随手拉起那个袋子看看上面的商标,那个牌子让我惊讶得咋舌,是我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名牌,“这么贵的衣服,你的朋友为什么要买给我?”
妈妈低下头喝着茶,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几乎垂进杯子里。看得出来她很不安,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口,和我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一样,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被我问得怔住了,接着局促地摇了摇头。我的印象中,妈妈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于是我也跟着不安起来,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默默地盯着她。过了几分钟,她终于开口了,仿佛在惧怕什么一样低声问道:“砂砂,如果妈妈给你找一个新爸爸,你觉得怎么样?”
我有点儿木然,许久都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爸爸也可以有新的,血缘这种无形的枷锁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牢固。只要愿意,什么都可以被取代,哪怕是亲人。我没来由地觉得可怕,既然妈妈可以找人取代死去的爸爸,那么等到我死去之后,包括妈妈在内的所有人,是不是都会找到取代我的人,理所当然地将关于我的一切从记忆中抹去,就算偶尔不可逃避地想起,也只是会感叹一句“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这么久”。
也许他们还会说:“我们还得继续活下去,不可能为了她的死葬送自己的一生。”
多么令人心寒的事实,我哆嗦着喝完杯子里的牛奶,掏出手机重新拨打了柳旌哲的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这才想起她还在等着我的答案。
我只能微笑着说道:“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选择就好,我都听你的。”
她仿佛如释重负,眼眶发红地上前抱住了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犹豫了半晌才伸手回抱住她,然后感觉到肩膀上的衣服被几滴液体打湿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不经意的一句话也能够给她这么多的安全感、让她感动。
这是将我生下来的妈妈,这么多年,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忍受了许多委屈,一直咬着牙忍到今天,不过是为了我能够过得好。纵使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又如何,我还有会始终如一地对我的妈妈。无论我经受了怎样的痛苦,起码还有她可以依靠。
我们是在饭馆吃的晚饭,妈妈正式将她的结婚对象刘江介绍给了我。那是一个西装革履,模样和笑容看起来都很和善的男人,我想他也许是个好人。
他们是在妈妈兼职的餐馆认识的,交往了一个多月就打算结婚了,很仓促,可是符合妈妈一贯的作风。她已经不再年轻,我想她的每一个决定应该都有自己的道理,也是经过考虑的,所以并不想过多干涉,只是全部遵从。
饭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他们一直在低声交谈,我吃得很拘束。刘江偶尔也会对我说话,我心乱如麻,非常不自在,只得强颜欢笑着回答,不停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菜。妈妈却仿佛很满足的模样,欣慰地看着我们,眼睛红红的,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仿佛只要我们能相处好,就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了。
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离开饭馆的时候,刘江忽然在我面前抓住了妈妈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清和,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砂砂的,我会用我的下半辈子让你们母女俩幸福的。”
妈妈的名字是“清和”,清静和美的意思。爸爸生前从来没有像刘江这样喊过妈妈的名字,从来都只是吆喝一声,吵架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凶狠地叫着“李清和”。那种咬牙切齿的语气我至今仍然能够回想起来,仿佛恨不得将妈妈碎尸万段一般。
妈妈以前吃过太多苦了,所以当刘江牢牢地握住妈妈的双手时,我是真的相信了他,同时也相信上天不会这样残忍,它待人是公平的,绝对不会让一个女人的一生永远都沉浸在暗无天日的愁云和凄苦中。她是善良坚强的人,理应获得平静祥和的生活。
妈妈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样,觉得自己即将苦尽甘来,怀着对于幸福的憧憬和渴望才决定嫁给他的吧。
所以,当一切显露出丑恶的模样时,她才会那样绝望,用绝望到几乎死去的目光对我说:“砂砂,这是妈妈的命。怨不得任何人,这就是我的命,人果然不能不认命。”
我恨不得杀了刘江,他是比我的生父还要凶恶的魔鬼,即使杀他要赔上性命也好,失去更多重要的东西也罢,我想要杀了他——我多希望自己并没有那样去做,可惜人并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和下一刻的选择。
刘江的家在T市,妈妈决定跟着他离开这里,再一次离开她出生并长大的B市,就如同许多年前,毅然决然地跟着父亲去那个北方小镇时一样。
同样的决定就代表着相同或是更加悲惨的厄运。我明明早该猜到,我应该去阻止的,可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让我来不及做出反应,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妈妈就已经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入了这场有着华丽外表的陷阱。
而我除了跟随,再没有其他的选择。
很久之后,我想起那天张蔓说的话,她说,活着的人没有什么办不到,活着的人就有资格去选择。
可我的选择从一开始就被局限,看似不同的选项,通向的其实是相同的结局。我是,我妈妈也是,至少我们两个都是。
妈妈很坚强,可同时也很愚蠢,是一个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计划、时刻都充满了茫然的天真女人。这种天真伴随了她一生,直到跌得头破血流,几乎丢掉了半条命,却仍然如影随形,左右着她的每一个想法和决定。
三天之后,也就是五月二十一日的凌晨,我跟着妈妈坐上了通往T市的火车。
火车驶离B市火车站,所有熟悉而又陌生的树木和景观沿途渐渐消失。车上许多人都因为困倦而打着盹,附近几个座位上的人只有我醒着。我靠在脏兮兮的窗玻璃上,眼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我拿出手机,终于打通了柳旌哲的电话。
他似乎刚醒,声音中还带着睡意:“陆砂。”
我努力用欢快的语气说道:“早上好,你帮我请两个礼拜的事假吧。”
他的听力很好,即使是打电话,也一下子就听出我在火车上。他问:“你去哪里?”
我答道:“我妈妈要结婚了,我跟她去T市安顿一下,登个记。还有,房子里的许多东西虽然已经都带走了,但你不要通知房东退租,那个房子我还要住的。”
他仿佛很意外,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才“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替我恭喜阿姨。”顿了顿,他又问,“阿姨的意思呢?她希望你以后回来吗?”
“她不管我,我自己的打算是先把她安顿下来,再陪她几天,之后回B市念书,起码毕了业再过来。”
柳旌哲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你刚才说要去哪里?T市?”
我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还有一会儿就到了,刘叔叔会来接我们的。”说完,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坐在我身边的妈妈。她正在闭目养神,可能已经睡着了,神色很安静,眼角边许多细密的鱼尾纹十分醒目。她虽然涂了很厚的粉底,可我仍然看得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皱纹。
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苍老是不管涂多厚的粉底都盖不住的。
我转头看向窗外,说道:“刘叔叔是个很好的人,你不用担心我们的生活。”
“也好。”他说道,“总算有人能够好好照顾你和阿姨了。”
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忽然想起那天他请假离开的事情,便随口问道:“那天你请假去做什么了?匆匆忙忙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他立刻回答道。
电话里隐约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叫了一声“阿哲”,问他在干吗。柳旌哲像是被惊到了,“啊”了一声,说道:“不好意思,我在给朋友打电话。”接着匆匆地对我说道,“对不起,陆砂,我这里有点儿事,有时间再联系。事假我会帮你请的,时间允许的话早点儿回来。”
我还来不及答应,他就将电话挂断了。他平时总是很有耐心,主动挂我电话更是少之又少的事,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听到那个女人喊他就慌了,发什么神经。
我对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翻了一个白眼,想着他急得好像火烧眉毛的样子,现在又这么早,该不会是他的女朋友吧?
我摇了摇头,忍不住想笑,柳旌哲那种家伙喜欢的人……简直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子。
从B市到T市的路并不长,不过一个多小时的火车。我们下车时正是清晨,从闷热的车厢里出来,车站寒冷的空气让我的精神振作了不少。我跟着妈妈一路出了车站,看见刘江远远地等着。他靠着一辆黑色的车在抽烟,见到了我们,很高兴地将烟掐灭了,然后过来帮我们提行李。
我并不知道刘江还有一辆车,而且住在这样大又漂亮的公寓里。
走进了所谓的家门之后,我就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倒不是不喜欢自己的新爸爸是个有钱人,只是不习惯被欺骗,仅此而已。当时见面,刘江对妈妈说他在T市做些小生意,虽然有车有房,但并不算富裕,想不到他口中的“并不算富裕”已经是这种程度了。
妈妈的神色也有些惶恐,她是过惯了贫苦日子的人,也许以前在娘家时的日子还算衣食无忧。但是嫁给爸爸之后,岁月和现实早已磨去了她身上的优越感和骄傲,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卑感,我猜这种感觉一定已经融入了她的骨髓。
我也一样自卑,甚至就连在这屋子里站一站,都觉得自己的鞋会弄脏这里的地砖。
刘江看出我们的窘迫,笑着招呼道:“这么见外做什么,以后就是自己的家了。砂砂,别愣着,那边是你的房间,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卧室的地面上铺了极厚的白色羊绒地毯,一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洁白的绒毛几乎没过脚踝,让我很没有安全感。床是布满蕾丝的公主床,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床单和羽绒被的被面也都是滑溜溜的,睡起来应该会满床乱跑。
一切都美好得不太真实,只有窗帘太薄,连阳光都遮不住。
我打开门喊道:“刘叔叔,我想要深色的遮光窗帘。”
他正低头喝着水,听我这样说,仿佛很诧异的模样:“那种薄纱的窗帘现在很流行,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不要流行的,哪怕是黑色的也行,我就要能够遮住光的。”刺眼的阳光晃得我头晕,我烦躁地抓着头发,忽然想起我过段时间还要回B市,并不会在这里住很久,便改口说道,“不过不着急,什么时候有时间换都可以。之后顺便帮我买一块镜子吧,谢谢。”
刘江说:“家里有穿衣镜,想要化妆的话也有梳妆台,还要买什么镜子?”
“那些都不够大。”我说道,“我要在床的对面装一面和墙一样大的镜子。”
“那么大?”刘江扯了扯嘴角,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说道,“那得要多少钱。”
妈妈卷起袖子,正准备把行李拿到她和刘江的卧室去。听见我和刘江的对话,她满头大汗地直起腰来,呆呆地看了刘江一眼,那模样就像一个等待老板指示工作的保姆,丝毫不像这里的女主人。我觉得也许我们两个都不适合这里,可是已经来了,总不能让妈妈刚结婚就夹在我们之间为难,我只得退一步说:“无所谓,既然你没有钱就算了。”
妈妈看出我在向刘江讨要东西,很不高兴地说:“砂砂,不要说任性的话。”
我惊异地看向她,却见妈妈的神色间满是对我的谴责和对刘江的不好意思,仿佛我做了什么让她丢脸的事情一样。原来我这个女儿在她心里的分量也不过如此,甚至不如一个才认识一个多月的男人重要。
于是我也动了气,瞪着眼睛顶撞回去:“是,我错了,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该要的,也没资格去要,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刘叔叔,我不打扰你和我妈了,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过几天就走,不用太在意我。”
妈妈被我一连串的话弄得哑口无言,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我扭头就跑进房间,爬上床闷头睡觉。因为一夜未眠,睡意很快涌来,可是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睡得并不踏实。隔着被子我听见妈妈来敲了好几次门,低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力气起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翻了个身重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妈妈来喊我吃晚饭,我只觉得格外神清气爽,好像之前发生的不愉快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向来都是睡过一觉就忘了之前生过的气和挨过的骂,此时更是乐颠颠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跳下床,扑到门口去开门,却听见刘江的声音隔着门板响了起来:“还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在里头,她是怎么回事?”
妈妈的声音仍旧带着很深的歉意,她慌张地解释道:“实在对不起,但她就是这样,我摸不准她的脾气,也不敢多说什么,说深了怕她多想,说浅了她又当作耳旁风。不过现在比以前好了许多,我很满足了,她平时其实是很懂事的,很知道心疼人……”说着说着,她竟然哽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说到底还是怪我,如果我当时狠下心,不把这孩子生下来,也许她就可以少受这些罪……”
刘江柔声说道:“不要自责,和你没有关系,是这孩子命苦。”
“其实我当时就猜到了孩子可能会不正常,可偏偏心存侥幸,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把她拿掉。现在想想,如果……如果我没有那样软弱……”
妈妈仍旧在低声哭诉着,刘江却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才犹豫着开口:“如果将她送到疗养院去,未必是不能治愈的。”
妈妈惊惶地说道:“疗养院?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到处都是发了疯的人,护士和医生根本控制不了他们。她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吓得直哭,隔着铁栏杆伸手抓我,哭着喊妈妈,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我不忍心……”
刘江伸手抱住了妈妈,妈妈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悲哀的绝望,低声哭泣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命苦……”
我顺着门板缓缓地坐在地上,软软的地毯被门缝中射进来的灯光照亮了。我盯着那一指宽的光亮,只觉得胸口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我像只无助的困兽,捂着头狂躁难安,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咬着牙,将头狠狠地往门上撞了一下。
我到底还是成为了妈妈的累赘和包袱,我那样努力着不想让自己成为她的牵绊,可终究是徒劳,我什么都做不了。她是我的妈妈,她狠不下心,更舍不得抛下我,这样下去,我会把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推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
窗外一片漆黑,远处许多高楼大厦渐渐变成黑影,昏暗的灯光在其中依稀明亮起来。我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T市,可这里的天空和B市的一模一样,和在疗养院看到的也一样。
疗养院的窗户装着满是雕花的铁栏杆,天空被那些栏杆切割开来,总是看不到完整的。那里的床又冷又硬,到处都是冷冰冰的,因为两栋楼之间的距离极近,所以屋子里整日见不到阳光,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
我就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停地擦着眼泪,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夜空中闪烁不定的星星。当时我以为只要我能够坚持下去,那便是一场迟早会过去的劫难,可我不知道,那满是消毒水味的地方其实是我命中注定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