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在成都有了一个新家。在成都，大叔叔确实有干不完的活。他的大徒弟办了个木器厂，就在五块石附近。大徒弟请来师父，如同请来了一尊祖师爷，请来了鲁班，厂里的气场厚重了，底气足了，人气自然旺了。阿姨原本就在街道厂上班，工作不值得留恋，提前退了，来给大叔叔做饭。那个时候的世界虽然牢固，却已在暗流涌动，人和物都开始晃动起来。我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小叔叔也来了。来前小叔叔只跟阿姨做了通报，并特别申明，他来成都与大叔叔无关，他是来跟他的大师兄搞合作的。
家经过了不到一年的分离，又在成都原封不动地再现了。不，也有变化。租房时，大叔叔似乎早有考究，租了个与原来的家十分相近的小院。大门，天井，中堂，只是中堂后的房间多了，都是正经的屋子，方方正正，用泥和木框隔成。阿姨和大叔叔住正屋，余下的两间偏房，我和小叔叔一人一间。
家没变，可是人变了，变化最大的要数小叔叔。经过了一段时间成长，小叔叔的木工手艺得了大叔叔真传，已经青出于蓝。加之小叔叔人年轻，舍得干，来成都后与大师兄联袂出击，已是厂里的显赫人物。相反大叔叔资格虽老，年纪已经不轻，便收了锐气，退回到背景里，做起了顾问总监之类角色。力量的对比出现位移，人际关系也相应变化，到此时，大叔叔已不再轻视小叔叔，但要害的一点，是大叔叔与小叔叔的心结已经解开。
是小叔叔首先亮出底牌的。有一天，大叔叔的几个徒弟请他喝酒，小叔叔作为舅子加徒弟，自然参加。饮酒的过程中，大叔叔始终对小叔叔视而不见。酒至深处，小叔叔一改先前的不语，端起酒杯，无厘头说起了我，妹儿。
在座的人都知道，我是大叔叔的养女，妹儿。
当时的我已在成都，已如天上的星星一般离他们很远。
因为远，所以说起话来无须顾忌。
小叔叔并没醉，更不会把话说得不靠谱。他只是借着酒兴，想说出心头的郁结。他想投降，也想让大叔叔放下武装。
他说，妹儿，我们家的妹儿，我像你一样爱她，不对吗？
大叔叔眼一睖，你爱他，你也配？
是，我不配，我不配。小叔叔以手抵挡，做出退让的姿势：我是说，像你一样，我从来没想过别的。
她是你大姐的命根子。大叔叔闷头喝酒，说。
也是你的。小叔叔说，有了挑衅的意思。
大叔叔眼露凶光，酒杯往桌上一顿。小叔叔全不理会，晃着酒杯，仿佛真醉了，说，其实，我知道，你们爱她，像女儿一样。即使我曾经误会过你，都过去了。我们都爱她，都爱，像我一样，像你一样……
所以，不能动，任何心思，对她。大叔叔一字一顿，说。
知道，我不会，我哪会，她是天上的星星，我就是爬到树上，也不够高。我啥不明白，这点还是明白……
十七
那天晚上的酒局，听阿姨说，两个叔叔都醉了，是被人扶回的。小叔叔还好，扶回来后，还能摇摇晃晃自己走回屋子。大叔叔几乎人事不省，就在厅里的凉椅上躺了一宿。第二天醒来，两个男人见了面，不说话，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再处时，气氛明显柔和了，仿佛结痂的伤口痂掉了，已经长出新肉。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是阿姨和大叔叔的命根子，我也全然不知，我是小叔叔的星星。人跟着命根子走，小叔叔喜欢爬树，自然跟着星星走。换句话说，阿姨把家搬来成都，纵有一千个理由，最根本的原因，他们始终没说，是因为我，因为我在成都。我相信，以当时的情况论，即使我上了月球，如果有一张梯子或者一棵树可以抵达，阿姨和大叔叔，还有小叔叔，他们也一定会爬上去。
从那天起，我成了班上的“皇族”，再也没有过想家的烦恼。我妈妈是那种只抓大事的人，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听之任之。假期里，我便象征性回一趟家，这个生我的家便日趋概念化。倘若不是若楠出现，我相信这一切将会持续到地老天荒。其实那之前，不光阿姨、大叔叔、小叔叔，包括我自己，也没有充分意识到，有一天，我的生命里一定会出现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的出现，势必改变所有的格局。
若楠是我的大学同学，英语专业，擅长用英语和中文轮番朗读同一首诗。他毫不介意自己的声音钻入别人的耳朵，走廊上，小径里，操场上，到处散落着他的声音。他是东北人，不远千里来四川读书，他说他是奔三个人来的：李白、苏东坡、四川女人。他说他想来看看这块土地为什么专养诗人和女人，发誓一定要娶一个四川女人带回老家去。
我那时候并不以为他说的话全有道理，比如说，四川不光养诗人和女人，还出将军和元帅，还出大人物，但我大概是被他的声音粘住了，开不了口，不能反驳。感觉中，他就像手执一根竹竿，上面布满了蜘蛛网，我就是一只在河面低飞的蜻蜓，命定逃不出他的掌心。他说他选中我是在学校的一次晚会上，我跳印度舞，光脚。即便是我又戴头饰又化妆，又有服装和灯光做伪饰，他仍能一眼认出来，那个光脚的女孩，就是他要找的女人。
我那时候就像一只刚出巢的鸟，羽毛丰满了，可我从没有飞过。他那中英文夹杂的诗朗诵和他带点霸气的表白，仿佛鸽哨，让我胡乱地飞腾起来。我们的恋爱循序渐进，我在家里的变化也由淡至浓。我不再天天回家了，后来干脆周末也谎称功课忙，不回家。阿姨和大叔叔以他们过来人的眼光观察着我，很快得出了结论：我一定有情况了。有情况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不回家。有一天，阿姨叫住我，直接问，妹儿，有男朋友了？
我低着头，脸像茅屋着火，轰轰地燃烧起来。
那个年代，早恋是一根耻辱柱，每个人都恋着，可每个人都怕背负它。
阿姨看出了这点，便拈要害说，没关系的，这很正常，我不也是十八岁嫁给你大叔叔的？
我一下觉得阿姨亲，阿姨好，阿姨就像我同一条战壕的战友。
我抬起眼，泪汪汪看着阿姨，不说话。
阿姨说，这个周末，你带他来，让他来认认门，这样我们放心，这样你们也比在学校……好！
阿姨的意思我明白，原本她想说，“这样也比在学校方便”，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方便一词含义复杂，话说透了，让人难堪，也让长者失了分寸，便临时凑合个“好”字。
周末那天，人还没去，我和若楠先闹起了意见。我确实说的要带他去见阿姨和大叔叔，这在胸怀天下的若楠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见我父母，用不着放在心上。我的紧张和隆重让他感到诧异。我对他说到了家里，你不能说你要带我去东北，更不能说我答应了跟你去；你不能离我太近，也不能跟我太亲热……
若楠问为什么，不就是去见你阿姨吗，用得着这么虚伪？
我一时无法从头说起，只笼统道，反正，你必须这样做。
若楠从来就不是配合的主，干脆说，算了，我们不去了，我们去爬山。
我来了脾气，背一转说，不，要爬你自己爬去。
这段时间，因为不回家，我和若楠课余踏遍了附近的所有山水。没有处所可去，没有房屋庇护，我们像两株植物那样天当被，地当床。我们的爱情是野生的。这样的恋爱形态正合若楠的意。若楠巴不得他自己也是野生的，一辈子茹毛饮血风餐露宿，可我不，长时间的漂泊，我想家了，想阿姨和大叔叔，尽管我不愿承认。
像所有恋爱中的男人一样，若楠后来做了妥协，但并不是投降，而是权宜之计，以便最终卷土重来，收复河山。到了家里，阿姨照例在厨房忙，一番热腾腾的招呼之后，便把款待若楠的任务交给了大叔叔。按说若楠是晚辈，无须讲究的，偏偏若楠正襟危坐，把自己坐成了客人。大叔叔向来不善张罗，且天生的两副面孔，一副对我，另一副，对待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对我的那副，细眼睛，眯眯笑，那光从细缝中射出来，如彩霞，似晨露，好比琼浆玉液；对别人的，他便收了光，敛了笑，一脸的恒温，如一尊菩萨坐在神龛上。他那番尊贵是被人宠的，也是他多年手艺生涯的自然积淀。其实无论做哪种行当，但凡功夫深厚，滴水穿石，也都能参悟透彻，生出禅意来。
那天大叔叔对若楠，礼数是周全的，端茶、递烟、问籍贯，一样不少。但也仅限于此，再多出一点绝无可能。对于若楠，大叔叔正如一个捉襟见肘的主人，备不起山珍海味，即便有，他也未必要给他吃。事实上，别说是大叔叔了，就是天下所有的父亲，面对女儿的情人时，无一例外。表面上礼数周全，心底里却是咬牙切齿，拔刀相向，仿佛财主遇了窃贼：他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宝贝，他们自己都藏着掖着的，生怕沾了灰，破了皮，你倒好，横空出世，手到擒来。
倘若“女儿是父亲最后一个情人”，那么女儿的情人就是父亲命定的天敌。
若楠的敏感天下无双。尽管有我在中间打圆场，做润滑，但我已明显感到，齿轮与齿轮之间已经锈蚀，无法咬合，更难以运转。大叔叔看电视，若楠看着窗外。时间跳出来，像一只破琴，嘎吱吱弹着要命的调子。我已经无计可施，听天由命一般，埋头去撕扯手上的欠皮，咬牙一用力，扯下了一大块血肉。我尖叫一声，看着红色的血液渗出来，心中有一种解气般的痛感。大叔叔听了我叫，一跳而起，抓住我的手指，本能地放去嘴里，吮吸着，再吐出血水，再让阿姨拿来酒精和棉球。
我陶醉在阿姨和大叔叔对我的忙碌中。从童年起，我就习惯了这对亲人为我忙碌。我明白，这就是我的阳光和雨露，是我的空气和水，在他们的滋养下，我已经长成了特殊的基因和细胞。猛抬头，却见若楠用一双惊恐而愤怒的眼睛看着我们，仿佛在森林里看见了一头猛兽正在吃人。
饭局按时开席。气氛已如加水的牛奶，再怎么品尝，也是寡淡。后来的许多时候，我都想，或许那时候，大叔叔已经意识到某种命定的转折已经来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物我两忘，因此饭局上，他始终不愠不火，不言不语。面对大叔叔磐石般的沉稳，若楠的神经即便着火，也无处升腾，只能强压着，冒着烟，眼看就要汇成漫天黑雾。
谁知这时候，小叔叔回来了。
小叔叔进屋，没说话，只用眼睛扫一眼，便已看清了屋里的格局。此时的他仿佛一个太空人现身，骨骼吱吱地响，身体变形，头发一根根直立，再通体变红，燃成一堆火焰。奇怪的是他在燃烧，室内的温度却在骤降。最终他像火焰投入水中那样，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身而去。
十八
回学校的路上，我和若楠一句话没说。到了校门口，我们不约而同往野地走。野地里，顿时响起若楠诗人般的声音：
你说，他们，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我开始解释。我说他们如同我的亲生父母，比我的亲生父母还要亲。可我越解释，若楠的血液越发贲张：你有亲生父母，你的亲生父母都还在，你为什么要跟他们亲，你跟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尤其是，若楠已凶残如猛兽，就要生吞活剥我。尤其是，你那个大叔叔，还有那个小叔叔，他一进门我就知道了，他是你什么人，你是他的什么东西……
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家。我躲在野地里，哭，把自己哭成了一块下雨的云。
星期一，阿姨来学校看我，为我送来了一缸带肉末的榨菜，一床棉被，一条红纱巾。阿姨看着我河堤般高耸的眼眶，不说话，转过脸去，又转过身去，缓缓地走了。
那天下午，我像是接到了某种命运的暗示，没命地往家跑。到了家，门庭紧锁，阿姨、大叔叔、小叔叔已不知去向。是妈妈告诉我他们的消息。妈妈在电话里说，你阿姨、大叔叔、小叔叔，他们都回来了。你阿姨还特别要我转告你，说他们都好，让你放心，安心学习。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有同学看见了我当时的样子。同学说，你当时就像一尊蜡像，在流泪，那泪不像是真的，像假的。
真的不是那样流的，只有自来水才是。同学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