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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描绘阴影的艺术(2)

田单岭吃完了碗里的洋芋,母亲用木桶给他提来一桶热水。他洗了脚,爬上母亲的床。两年前,他还经常睡在父亲母亲的床上。他躺在父亲母亲中间,透过玻璃窗看天上的星星,听山风从屋外的墙角掠过,很快就睡着了。后来,父亲在屋子的角落给他铺了一张小床,垫上蓑草,铺上一张柔软的狗皮。这里离窗户比较远,他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但是在冬天,他的床很暖和。他的被子总是有一股温暖的气味。暖和的睡眠是他幸福的组成部分。

现在,他盖着自己的被子,躺在母亲身边,并没有马上入睡。这是父亲母亲的床,但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家里的门也不会为父亲开,也不会为父亲关了。眼泪在他的脸上悄悄流出来,伴随着他的意识,一同慢慢沉入幽暗的睡眠里。

第二天早晨,他起床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煮早饭,用竹篾编成的锅盖下面不断冒出蒸汽,屋里充满洋芋味和烟味。墙角的柴火剩下不多了,她把一根树枝填进灶膛,叫儿子到屋外去抱一些进来。

田单岭打开门,院坝里凝结了薄薄一层银色的霜。他来到屋后的柴房,不禁后退了一步。一个人蜷缩在柴堆旁边,头埋在臂弯里。是祝师叔。

祝师叔抬起头,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发青,眼睛布满血丝。他站起身来,肩膀无力地耷拉着。昨天夜里,他并没有在寒风里沿着陡峭的小路往山下走。

田单岭把几根树枝拢在一起,抱到厨房里。他对母亲说,祝师叔在柴房里,他可能受伤了。

母亲没有说话。她一个劲地把柴火往灶膛里填。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开了。她把几个大洋芋切成小块,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她对儿子说:“你去把兔子剥了。”

田单岭把墙角的野兔提起来,用绳子拴在院子旁边一棵松树的枝丫上。兔子已经僵硬了。他用一把小刀在兔子后腿上割开一道环形口子,剥开一小块皮,使劲往下拉。很快,兔子的胴体与皮毛剥离开来。搁置了一夜的野兔和新鲜野兔不一样。新鲜的兔肉是粉红色的,搁置了一夜的兔肉胴体变成了淡淡的绿色,像丝绸那样光滑。他划开兔子的肚子,掏出冰冷的内脏。他把剥干净的兔子拎到厨房里,看见祝师叔坐在灶前烤火,手里捧着一碗洋芋汤。

祝师叔的脸色现在有了一点血色。洋芋汤很烫。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盯着灶膛里的火焰出神。这时,母亲问了他一个问题。

“单岭他爸爸,现在他在哪里呢?”

“我把他埋了。”祝师叔说,“是我亲手埋的,没有其他人看见。离那个地方不远。”

“我们想去看一看。”母亲说。

“当然。”祝师叔说,“这是应该的。”

“只有你晓得他在哪里。”母亲说。

“对。”祝师叔说,“我可以带你们去。但现在我身上有伤,我很痛,我没得力气。”

“你可以把伤养好以后再说。”母亲说。然后,她把煮熟的洋芋捞到一只陶土盆子里,把兔子砍成肉块放进锅里。她撒了一点盐,用洋芋汤煮兔子,厨房里很快就弥漫着兔肉的香味。

田单岭吃了几块蘸盐粒的洋芋。盐粒迸跳到他的舌尖,溶化成温暖的咸味。田单岭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小小的快感。他睁开眼睛,看见祝师叔捧着碗,正盯着锅里,等待里面的野兔肉煮熟。他回到自己的屋里,从墙上取下头发做的套子,又揭开一块石板,从石头缸子里抓出一把苞谷粒放进衣袋里。昨天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他听见林间有野鸡的叫声,还有几只野鸡从灌木丛里飞出来,从他的面前横飞过小路。前一段时间,林间的野鸡很少,现在它们又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在树林里安了几个套野兔的套子,现在,他还要去安装几个套野鸡的套子。他要给祝师叔套几只野鸡,让他补一补身子。他记得,村里的女人生了孩子,流了很多血,他们的男人都要到树林里套野鸡给女人补身子。

因为昨夜又有霜降,从家里到树林里的小路被冻硬了,依然很滑。田单岭穿着母亲给他做的厚布袜子和厚底布鞋,在布满细小冰晶的林间小路上行走。一束阳光从天空中石块一样的厚云层缝隙里射下来,在林间投下一些金色的斑块。很快,这些斑块又随着云层的移动消失了。

他又听见了林间野鸡的鸣叫。那是一种带哨音的轻微“嘎嘎”声。父亲曾经对他说,公野鸡的叫声更尖锐,母野鸡的叫声更低沉一些。但他分辨不出来刚才发出叫声的是公野鸡还是母野鸡。他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扑啦啦地飞过他的头顶,冲到左边一棵青冈树上,长尾巴在树枝间闪动了几下,又消失了。他蹲下身子,把手中的头发套子细心地拴在两边的灌木枝上,撒了几粒苞谷在草丛中,布了一个陷阱。他再向前走了几步,又布下一个陷阱。

前面的树林更加茂密。一只野鸡从他身后飞过来,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一下就不见了。田单岭感到奇怪。他沿着野鸡消失的方向往前走。这里的草丛更深,草叶上的霜很快就洇湿了他的裤子。他迈过几丛灌木,再走几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悬崖的边上。

悬崖边的情景让他感到意外。这里的草丛很乱,虽然它们还是直立着的,但依然能够看出来,它们曾经被什么东西狠狠碾压过,也许是什么动物在上面打了滚。可能是野猪。田单岭想。父亲曾带他到树林里看野猪出没的痕迹,父亲捡起草丛中的一种深褐色的硬块告诉他,这是野猪拉的屎。父亲还把他带到一个地方,远远指着一株歪脖子大树告诉他,那棵树的下面有一个大黑洞,那是野猪的窝。如果他有枪,就可以打死野猪,家里的苞谷就不会让野猪糟蹋,母亲也可以吃野猪肉了。父亲很早以前就答应过母亲,让她吃一次野猪肉。

他正准备转身向回走,眼角的余光瞥见悬崖下面有一个物体。他蹲在地上,仔细看悬崖下面。他看见了一件灰色的衣服。这件衣服让他感到眼熟。他想爬下悬崖去看一看。

田单岭并不懂得,他正在往下爬的悬崖由什么岩石构成。林译苇也不知道。她停下笔,泡了一杯茶,翻开桌子上那本《地理学辞典》。在第144页,她找到了一种岩石——Gneiss,片麻岩。

片麻岩是具条状带构造、岩种最多的变质岩之一,化学成分变化很大,通常都含有特别明显的黑色矿物,比如角闪片麻岩就是一例。由于在原岩中深浅颜色的矿物分得很清楚而形成条带状结构,是典型片麻岩的最大特征。

林译苇把这个词条抄在纸上。她继续写道——田单岭在赭石色有明显条纹的岩体上向下面移动。岩石缝里长满坚韧的蓑草,有的地方还生长着一些灌木丛。蓑草很结实。他的双脚踩住悬崖上突起的石块,双手紧紧揪住蓑草,像揪住某种巨大动物身上的毛发。他沿着一条岩缝一步一步往下挪。崖壁的一些地方长着青苔,很潮湿。他紧紧贴着崖壁,青苔里的水分渗进衣服里,让他的胸膛冰凉。

离崖底还有一丈多高,田单岭跳了下去。在触地的瞬间,他双腿一曲又弹跳起来。这里的霜更浓,草叶被染成了白色。田单岭看见了一个卧倒在草丛中的人。他的全身披了一层霜,头发和脸上也覆盖了一层霜。他的两眼圆睁,舌头露出了一小截,嘴角有一道乌黑的血痕。田单岭迟疑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父亲。

然后,田单岭又看见了一个东西——父亲的脖子上紧紧缠着一根暗红色的腰带。他一下就明白了,昨天看见祝师叔时,为什么会感觉他的身上缺少了一样东西。他真的缺少一样东西,他缺少的是腰带。

早上的阳光从旁边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给脚下的水泥街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阳光照射在韩其楼身上,穿透一件牛仔服一件薄棉衫,直达他的皮肤。他感到一丝暖意。

昨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同学打来的,他在城区一所小学教美术。这位同学最近一次失恋是上个星期。他比韩其楼小一岁。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还没有结婚,还在为男女感情烦恼,韩其楼想。自己其实也是这样。心中不时晃动一些女人的身影。只不过,自己是一个已婚男人。

到现在,韩其楼还没有吃早饭,他没有食欲。原因当然要归结于昨天晚上。昨天下班后,他和同学到东林街一家名叫菜根香的小酒馆喝酒,听同学诉说他的痛苦。那家小酒馆的菜全部是家常菜,价格不贵,但味道很好。一个人有勇气开一个只做家常菜的馆子,必须有一种自信,那就是:厨师的手艺比许多家庭主妇的手艺要高得多。有这样的自信就可以了。

韩其楼喜欢这家小酒馆回锅肉的味道,卤猪耳朵和卤猪尾巴的味道也不错。这个小酒馆是穷人来的地方,卫生条件不怎么样,但这里的氛围很适合没有钱的人们,他们可以在这里谈一点生活琐事。

韩其楼和同学点了一碗回锅肉,一盘卤猪耳朵,还有一小盆红烧肉。他们喝完了一瓶江津出产的高粱酒。同学不停地诉说一个女人如何折磨他,韩其楼耐心地听完了,然后头重脚轻地回了家。妻子林译苇可能还没有入睡,她的房缝里泄漏出了一点灯光。他在门前站了好一阵子,也许妻子知道他在外面,也许不知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妻子还是没有原谅他。

早上起床后,韩其楼的头还有点晕,走路时,感到地面有点软。他出门的时候,妻子已经走了,她的房门虚掩着。他推开房门,室内的光线幽暗,墙上贴着许多小纸条,那个蓝色封面的便笺本放在书桌上。他翻开看了一眼,妻子又写了几页。

妻子的房间里充溢着文字的气息。很长时间了,她一直生活在文字的世界里。每当妻子上班之后,他都要到妻子的房间里待一会儿,感受妻子留下的信息。他心里很清楚,妻子的房间是一个狭窄的世界,因为他,她把自己封闭在里面。她受到的伤害太大。但问题还是继续存在。一想到这个问题,韩其楼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他的心里又开始牵挂另一个女人,那个乡村女教师文纹。因而,昨天晚上与同学喝酒的时候,他很想诚恳地对同学说:“其实,我的烦恼比你更多。”

韩其楼知道妻子在写一部小说。她在纸上写字,把自己的悲伤排遣到一个虚构的世界里。妻子在便笺本上写的文字越来越多,但他却没有仔细看里面的内容。在快速翻阅的过程中,他从眼前飞快闪过的纸页中感觉到了妻子的悲伤,以及她的愿望,还有她那温柔的呼吸。也许,总有一天,妻子会主动把她的小说给他看。

今天他没有在妻子的房间里停留得太久。下午妻子回来后,可能会在屋子的空气里闻到一丝酒精气味。他锁上家里的门,走到街上的阳光里。他的眼睛还不适应强烈的光线,尤其是那些在大楼玻璃上反射的阳光。还好,今天的云块比较多,阳光一会儿被云层挡住了,一会儿又露出灼热的脸。他低着头走路,心里默默地数着阳光在街面上出现了几次。这时,手机在他的裤兜里振动起来。

是文纹的来电。

“你在哪里呢?”文纹问他。

她的声音依然那么纤柔,但韩其楼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从文纹的语气里感觉到了一点异常。

“在上班的路上。”韩其楼说,“你在哪里呢?”

“我在市第一人民医院里。”

“出了什么事情?”韩其楼问。

“是我女儿小娜……”文纹说。

“我马上过来。”韩其楼说,“怎么找你呢?”

“住院部大楼十八楼。”文纹说,“1824床。”

韩其楼很久没有到市一医院来了。医院的大楼是去年新建的,一共三十层,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之一。韩其楼站在大楼下面,仰头望了一下大楼的顶端。大楼贴着灰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大楼旁边有一排卖鲜花和水果的店铺,他买了一束深红色的郁金香,想了一下,又换成粉红色的。小女孩儿一般都喜欢粉红色,他想。他正准备转身出店门时,看见门边有一个柜台,里面摆放着一些小礼品。他选了一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芭比娃娃。

韩其楼走进大楼的电梯。这部电梯是他所见过最大的一部电梯。也许,做手术的病员可以躺在病床上,直接从电梯到达手术室,韩其楼想。所以,他们才安置了这么大的电梯。电梯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是病人的亲朋好友。医院真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独立世界。人们来到这里,全都迫不得已。

也许我除外,他想。文纹的事情,她首先想到的是我。韩其楼明白,事情正在向一条路上发展。在这条路上行走,他会感到很累。但他无法让自己不在这条路上行走。就像此刻站在这部电梯里,你无法不上升。

1824床靠窗,房间里还有另一张病床。韩其楼看见一个单薄的身体躺在白色的床单下面,那是小娜,她的脸色几乎与床单一样白,两只大眼睛显得特别黑。她转过脸来,盯着韩其楼。显然,她认出了他。

韩其楼对她微微一笑,把郁金香放到她的枕头边,然后背着双手,站在小娜的面前。

“你还记得我吗?”韩其楼问,“我可记得你。你是小娜,对不对?”

小娜点点头。

“我记得你。”小娜说,“你是画眉叔叔。”

“哦!”韩其楼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的记性真好。现在我要看一看那只画眉啄了你的地方。”

“不。”小娜说,“我想知道你记不记得,画眉啄了我的哪一只手。”

“这可难不倒我。”韩其楼说,“是右手。我还记得,是右手的食指尖。对不对?”

小娜微微一笑,抬了抬右手又放下了。她右手的手背扎着一个输液的针头,但她仍然在微笑。这时,阳光正好从云缝里射下来,她脸上的笑容融化在阳光里,韩其楼觉得特别灿烂。

“还痛吗?”韩其楼问。

“有一点儿。”小娜说。

“这么久了,有两个月了吧,你的手还痛?”韩其楼说,“那只画眉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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