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贵人满面通红，而见她被弥月抢白，储秀宫其他几位也安静下来，一时气氛尴尬，反叫弥月觉得过意不去，想主动安抚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
台上一出戏唱罢，喊赏的功夫弥月抬眼去看皇帝，恰见袁沐琴在皇帝身边，两人有说有笑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高兴，宫女奉来新酒，袁氏亲手将皇帝面前的器皿换了，待收拾妥当方离开重回自己的坐席，眼波流转间正与弥月相对，她莞尔一笑端庄娴静，弥月却显得十分局促。
“主子，披件衣裳吧。”此刻听荷的声音响起，但见她披了一件纱衣在弥月肩头，弥月愣了一瞬回过神，便问，“你怎么来了？”
听荷却奇怪：“不是主子打发人来说冷了，让奴婢找这件纱衣来么？还说怕小宫女御前失礼，让奴婢送来才好。”
弥月茫然地摇头：“没有啊。”
听荷细长的眉毛徒然拧曲，竟来不及对弥月解释什么，便退身离开，一远离宴席就飞奔回绛雪轩，殿阁里的宫女小太监们都坐在廊下嬉笑，她厉声把众人吆喝到面前问：“方才是谁来通报的？我离开后有没有人来过？”
众人少见听荷如此厉害，又一时糊涂，皆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听荷倒记起了方才传话的宫女是哪个，一把揪出来问：“谁给你传的话，从哪儿听来的，说不出来我扒了你的皮。”
那小宫女吓得哭起来，：“是小允子，是小允子传话的。”
可那叫小允子的太监却扒开人群冲出来跪在听荷膝下道：“姑姑冤枉啊，奴才今日没随主子去园子里，传得哪门子话呀。”
“是小允子吗？”听荷厉声质问，更威胁道，“你老老实实说我必然不怪你，可你要满嘴胡诌，别怪我手腕子毒辣。”
“这是怎么了？”突然语芙从外头回来，听荷瞧见便道，“你怎么不跟着主子。”
“主子说你奇怪，才叫我回来看看，那里不缺什么人，倒是担心你这里有什么事。”她手里搭着的正是那件纱衣，待听完听荷叙述，也是吃了一惊，再讯问那小宫女，那孩子总算吐露了实话。
那小宫女原是想倚在殿门前偷偷瞧一眼烟花，因门前灯色昏暗，他只记得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来传话，心里惦记回话错过了烟火，也不及辨别就跑去告诉听荷，而听荷没有防备担心主子着凉，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出去了。又因她一走少了管束，众人一时没在意门户，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竟一个都记不起来。
“通通给我跪到院子里，想起来了再起来，想不起来就给我跪死算了。”语芙脾气急躁，立刻就打骂起来，反被听荷劝住，“今日过节不宜打闹，保不准皇上夜里要过来，又或别的什么人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着打发众人：“也怪我不小心，只是你们也长些记性，今晚都回屋子里，明日我再问你们。”
大家都吓坏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听荷不发难，忙地各自散开，语芙气哼哼到了弥月的内殿，四下将东西仔细翻开瞧了瞧，不曾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如是更加担心，闷坐着说：“这算什么事？若真藏了什么叫我们找不着却暗害了主子，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
“兴许人家只是吓吓我们，可恨的是，想不到会是谁。”听荷冷笑，“你瞧着一个个良善可人，谁知道她们肚子里藏着什么祸心。”
绛雪轩里折腾的功夫，园子里又一台戏唱罢，弥月久不见语芙回来，略感不安。正不知找什么借口离席，沈贵人的侍女来换器皿，竟鬼使神差跌倒在两人身后，手里的东西洒了一地，沈贵人尚可，弥月身后的裙摆几乎全被残酒污染，不得不离席换衣裳，且她因殿阁就在御花园，不必去准备给女眷更衣补妆的处所，便径直回了绛雪轩。
语芙听荷乍见主子回来，都吃惊不小，得之缘故麻利地替弥月换了新的衣裳，弥月见她们脸色很不好看，也不提方才发生了什么，正要开口问，李从德手下的小太监却来了，转达皇帝的意思，让弥月不必再出席。
因此次来的人是平日熟悉的，语芙听荷没有怀疑，反是弥月不敢信，再三问：“真的不必去了吗？皇上的意思？没什么事吧。”
“公公说，皇上意思是瞧着主子您精神不佳，怕是那里太吵闹您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就清清静静在绛雪轩歇着，不必去应酬。”小太监恭恭敬敬地传完话，确定弥月不再出席，方离去。
语芙等人本以为弥月会喜欢皇帝的体贴，不了弥月却嘀咕：“定是我今日太失礼，让皇上觉得没面子，才不要我去的。”
她也不换下才穿戴好的衣裳，呆呆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隐隐从园子里传来的鼓乐声，益发显得绛雪轩里清落。而本该很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会儿跟全忘了似的陷入沉静里，弥月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说不上来的难受。
“你是没瞧见，今日皇上和淑媛娘娘那份儿亲近，主子心里能好受么。”语芙向听荷抱怨，“那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知道要不要对皇上提。”
正说话，素然跑进来道：“太妃娘娘过来了，快请主子去接驾。”
两人都问：“哪一位太妃？”
“是刘娘娘。”
众人忙去“唤醒”弥月，簇拥她往门前来，也忍不住嘀咕：“主子和刘娘娘没什么往来，她做什么来我们这里，园子里有的是让她们歇息的地方。”
话音才落，远处灯火渐渐亮起来，一乘肩舆将刘太妃送到门前，弥月的脑筋似还在先前的事上，这会儿才算真正回过神，局促地行礼问安，刘太妃下了肩舆却亲热地握了弥月的手：“皇帝说你不舒服，哀家也嫌那里吵闹，便来瞧瞧你。”
弥月被太妃挽着手往里走，好似这绛雪轩是她的殿阁，自己反成了客人，加之下午武太妃讲了从前那些故事，让她对刘氏产生了微妙的情绪，本不愿与之多接触，眼下竟单独相处起来。
两位主子往殿里去后，听荷便把怀义叫到跟前：“把咱们这儿的事都告诉李公公去，至于要不要告诉皇上，你让公公看着办。”
而这一边，虽有叶弥月和刘太妃先后离席，却并不影响宴会的气氛，不知哪一个怂恿下，袁沐琴正御前献艺，一把古琴悠扬婉转，皇帝听得面上满是欣然之色。武太妃和古太妃并肩坐着，见皇帝如此喜欢，古太妃不由得叹：“我心里本打鼓，以为皇帝今日会让叶宝林风光无限，原是我多虑了。不过……”她目光冷冷地睨向空着刘太妃坐席，冷声道，“听说去了绛雪轩，她风风火火地回来，势必要图谋什么才走么？青灯古佛那么多年，也没清净了她的欲望？”
“姐姐多虑。”武氏悠然抿一口酒，“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能求什么？”
宴会不急不缓地进行至尾声，散去后皇帝携妃嫔将两位太妃送回承乾宫，而刘太妃已经先一步回到了这里，也不知她几时离开的绛雪轩，而众人惦记着皇帝今晚会在哪里留宿，谁料离开承乾宫，他便嘱咐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径自回涵心殿去了。
尔兰陪着袁沐琴回咸福宫，忍不住嘀咕：“涵心殿是幌子吧，一会儿准去绛雪轩，怎么说今日是主子的好日子，皇上也太不通人情。”
袁沐琴只是淡淡一笑，反问尔兰：“是吗？”
尔兰憨憨一笑不甚明白，但这一晚她也没把皇帝盼来咸福宫眷顾她家主子，一直到她家主子睡下，外头传来的消息也只说皇帝依旧滞留在涵心殿，那里灯火通明，不知在忙碌什么事。
夜渐深，热闹过后的皇宫夜晚，显得比往日更加宁静，宴席上迟迟不肯露脸的明月，此刻却皓然当空，殿阁楼宇伫立在银色月华里，偶尔在门前宫墙间闪过的身影，都仿佛会破坏此刻的静谧。悠扬的更鼓响起，午夜悄然而过。
御花园里宴席的摆设还未全部拆除，戏台上没有了优伶弦乐，冷清得叫人多看一眼都背后发凉，坐席上的杯碟碗盏都已清除，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世界。
“主子，咱们回吧。”素然提着灯笼凑近弥月，她身上一件白色的氅衣在这夜色里分外显眼，被灯笼的火光凑近后，又染成了橘色，素然小心翼翼地说着，“明儿再来找簪子吧，一会儿听荷姑姑发现您不在床上，该吓坏了。”
“你冷吧？”弥月却反问了一句完全没关系的话，更顺势要解下自己的氅衣，一边说，“不如你先回去，万一她们找我，也知道在这里。”
今夜原是素然在寝殿执夜，谁知午夜过后不久，歪着打瞌睡的她就被弥月叫醒，说掉了很重要的簪子在御花园，此刻就要去找，素然执拗不过又怕弥月生气不敢惊动别的人，遂战战兢兢地跟来，一到这里，她家主子就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发呆，根本没有要找东西的样子。
“奴婢不冷，您千万别解下来。”素然慌道，“主子不打算回去吗？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看得人心里好毛躁。”
弥月却抬手指向天空，“瞧见没有，圆月。”她欣然看着素然说，“方才宴席上她一直不肯露脸，难得中秋节却没有月亮，这会儿已经是十六了，她倒大大方方挂在那里。”
“我娘说十五月亮十六圆。”素然抬头看月亮，毛躁的心也平静下来，破感慨说，“总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月饼的味道，如今吃的虽是主子赏的各种珍贵馅儿的月饼，可总没有家里的味道。”
弥月缓缓走到一旁戏台前，竟就地坐在台阶上，望着当空明月轻叹：“如果我也能多想想家就好了。”
素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嗫嚅道：“主子不是时常会想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