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洒的路上,一阵阵的银铃。马蹄轻踏着,街巷已睡。
允谚抬头望着那悬在中天的明月,澄澈晶莹,铺开如水。忽然欢喜道:“好明亮的月,是中秋的满月。”
奚廷自幼跟在允谚身边,知悉他的心性,“王爷哪里看不到的好月,宫中的月不好么,王府中的月不好么,这会儿才来感慨!”
“呵。”允谚不与他分辩,只顾仍向天上看着,不禁湿了眼眶。
“唉!”奚廷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望向了那月,嘴中念念有词的,不知在絮道什么。
“说什么呢?大声点儿!”允谚佯厉道。
奚廷乖腆笑着,仰着头应道:“我说啊,月宫里的天仙娘娘,一定保佑我们王爷事事如意,时时称心。”奚廷越说越动情,竟似真的对月倾诉了起来:“王爷心里事多,不教人为他分忧,天上,地下,只月亮最知了。还有秋姑娘与煜公子,也要他们长命百岁,福寿双全,与我们王爷长久作伴。”
允谚听着大为感动,又不愿表现出来,反倒难为情。只得浅笑了一声,道:“你这孩子!”
奚廷知晓允谚心思,是故又对月玩笑道:“月宫娘娘您还该保佑,我们王爷日后也大方些,大半夜的出门,车都舍不得套一驾!”
允谚哭笑不得,只憋着不笑,也懒多话。
近处屋中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旋有一息豆影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然后一阵轻悄动静,那哭声也渐缓渐平,悠扬安详的,终于听不见了。
允谚和奚廷走出去一截,方觉这小巷越发静谧,静谧而安宁。
“真是想!”奚廷噘着嘴嘟囔了一句。
“想什么啊?”允谚问道。
“想月饼啊!”奚廷遗憾道:“方才出宫时,松畹姑姑用锦盒装了一份给我呢,因王爷急着走,我就没接。”
经奚廷这么一说,允谚倒也有些怅然。脑中却响起了,方才听到的,那孩子的哭声,似乎还该有母亲哄睡哼的小调,不知有没有。
“离宫时王爷匆匆走了,也不知托付的那个小公公,可与老王爷回清楚了。”奚廷只是自然而忧,并无他意。
允谚常与母亲别扭,不愿多受她的气。宫中散宴时,便忙地避走了。此时心生惦念,幸想到王府中热闹锦簇,也就释怀了好些。
“父亲不会多心的!”他说着,不自禁地就加快了速度。
灯近花繁处,那月似也走远了,皎洁的月光氤氲在梢头履边。那双白马悠地一缓,便有毓润珠晕落在华佩星冠上,一身的昀煌。是夜甜醉,秦楼倦烟妆,楚馆懒歌袖。红帐飘在窗头笼纱处,意态欹风软。
不知不觉间,那马儿已行到了往梦轩门下。允谚翻身下马,他收束那不期而来的,欣喜过望的心情,款款缓缓地,推开了那扇钿漆小门。
青墙流水幽,秋千上飞下片叶轻英,清澄的月色,重入心曲最幽处,将墙外一切的尘哗都隔开了。
允谚快步穿过采栖桥,奔入了烛心堂。还一面欢声唤着:“饮秋,饮秋,今日宫中演的好戏,是煜兄……”
待他转过屏风,却见饮秋正合眼躺在床上,月光透过幽蓝色的窗纱照在她的脸上,动也不动地,苍白而无瑕。
翘儿坐在床边,手中捧了一本书,从允谚进门之前就一直在念——“……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岑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比徂西土,爰居爰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为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天子遂趋升于弇山,乃纪廾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翘儿直到念完方合书起身,低低地唤了声“王爷”便退出去了。
允谚缓缓地踱到床边,坐在饮秋身旁。他轻轻地伸出手,将一片飞在饮秋鼻尖的香屑拂了去。饮秋已睡着了,长发披散着,素色入云罗的寝衣露出被外,领襟处别着一朵月白色的冰绢昙花,花须卷舒着,如她暗夜里开放的情愫,曲尽所有的心意。
允谚握着她的手,不言也不语,等月漏一点点西沉。曳明雾暗间,那潋开一片的清辉,似回望的目光,翩逝的裙摆,虚悠而飘渺。
“允谚!”饮秋伸出另一只手,允谚笑着拉住了:“你醒了!”
“我在梦中看到你,便醒了。”饮秋说着,已坐了起来。她靠在允谚肩上,心里忽然就温暖了,再抬眼望见那晶莹琼寒的夜空,竟有些欣喜:“又到了中秋了呢!”
允谚也望向了纱窗外,他已望了许久了,到了这会儿,才觉出些满月的夜里,该有的缠绵幽谧。这在他与饮秋,不知是第多少个贴心相守的夜晚了。
“不知道,是人间,第几次中秋了。”他柔声说着,望向了饮秋的面庞。那虚弱的,亲切的,柔媚到依恋的面庞。
“饮秋……呵。”允谚欢潋的一笑,又回复了那明亮,俊美的样子,仿佛从前的无心,不知伤害的无忌。
饮秋亦欢潋一笑,风尘融散月中,究竟剔透,至于凄美。
“这是我,在人间的第三个中秋!”饮秋抱住了允谚的胳膊:“好多好多年以后,你一个人想起来,呵。”她想象着,多年以后,还是这月这夜,只更皎洁了。允谚立在其中,和现在一样,又有些不一样。饮秋一时感动,在这欢喜满足的时候竟落了泪。
“不思量,自难忘。”允谚眼中搁满了泪水,一眨眼,就全都坠了下来。
“饮秋。”他细声唤道:“今夜我在宫中看了场好戏,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嗯!”饮秋点了点头。允谚也向上坐了坐,将饮秋抱到了怀中。
二人的体息欹喘相应着,有柔软的东西在其中交递着。允谚望着那天,缓缓地开口了:“这是一个很短又很长的故事……”
饮秋听到了允谚鼻息里的哭音,她没有抬头,而是偎紧了他的身体,倚靠着那起伏,心潮安宁。
“深海里的鲛人作为神巫,爱上了她供奉的神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追忆着二人在神庙前共舞的时光,追忆着,神灵的容仪,目光,离去时飘渺的云影。明知不能再见……”
听到这里,饮秋的手在允谚掌间倏地一颤,允谚忙抓紧了,语声愈发哽咽:“明知不能再见,她也仍然盼望着,山海无边,矢志不渝。将,将那岁月织成鲛绡,沾泪不湿,将那泪水凝成明珠,明月不负。”
“沧海月明,珠有泪。”饮秋喃喃着:“此情可待……”
还未等她说完,允谚便颤抖着抚上了她的唇:“不要说,不要说。”那泪一滴滴的,滴到了发间,手上,唇边。咽到了口中,血肉交融一般的,深刻而不能分离。
允谚又抬头望了一眼那月,已转到了他们的正前方,是比方才更亮了,照耀着丝丝缕缕的星晕,挂住那枝头,一叶凋零。
“多美啊!”饮秋叹道。
允谚也觉得美,还有些迷醉在其中,由来已久的神想。
饮秋又道:“人总爱看月,其实是看自己。”
允谚看了一会儿,月色渐渐缭乱,无限的婵娥花光,众里沉醉。就如他头二十年看到的一样,终于相信了,这意念的神力。接着,一团轻云缓缓地飘了来,从前烘住了月盘,他觉得动人,云涡中,别有情恨张恣的梵天。迟迟地,方问道:“饮秋,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夜啊,灯烛,夜。”说着,她便抬手去探。那云终是飘走了,月也回归了寂静。
夜已深,很深了,一会儿兴许还会有云飘过,猛地再睁眼,便是杳杳碧落。
“再睡一会儿罢!”
“嗯!”她点了点头,又道:“那故事,还该说完了。蓬山此去无多路。”说罢,饮秋便合上眼,安心睡去了。
允谚将饮秋身上的褥子向上拉了拉,望着她的脸,轻声道:“我永远就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麝烟一点点地飘了来,游过屏风上,小山重叠,鬓云香腮……
那永不凋谢的昙花仍在她的心口幽缱着,幸寥此夜,生涯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