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神，轻轻笑：“阿墨，没什么。”说着一顿，“雪大了，我们快进去吧。”
楚墨有些不高兴地抿唇，垂下眼帘，继而又捏了捏她的掌心。
叶思皖扬起唇，朝着四周探过目光，像贼似地亲了他一口，才换得他喜笑颜开。
他得意道：“进去吧。”
她家相公，当真是愈发幼稚了。
牵着楚墨走过南门的时候，叶思皖面色发烫地想。
宴会设在素有“十曲折花”之称的廊子里。
以往廊两旁多种以海棠，新帝不喜，颇爱红梅，便尽数栽了一片。于雪地之间，红迹簇然，赏花之美，怡然醉人。
零星的木桌摆置在廊里，楚墨随意寻了个，便牵着叶思皖落座。周遭的木桌旁都坐了人，只剩一桌前空荡荡的，无一人前来。
妇孺官人，一齐而聚。新帝自登位后就举止出格，这也不算稀奇，倒是将荒唐之称坐了个名副其实。
活得当真潇洒。
正嘈嘈切切之间，一锦袍男子踱步而入。他的肤色异常苍白，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垂于腰际。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倒是世间难得。
宫装女子微微俯身：“皇上。”
以弑兄杀父之举一震天下，从而登上皇位的锦顺帝，年轻的出乎人的想象。世人皆道楚辰凶狠残暴赛过豺狼野兽，却故意忽略了他不过是个及冠不久的人。
负天下人而乐天下，独这一人。
亦是他，一指落下，毁了叶思皖与灼珏的情分。
他落座，青衫折扇，狭眸半眯。那宫装女子又贴耳轻声说了句什么，楚辰合上水墨色的扇子，淡淡启唇：“这赏宴他不得不来。暖月，把楚桦给朕找来。”
女子犹豫半晌，应了声“是”，微挪莲步，刚准备去寻人，却听得一道声音入耳。
一声两人。
一华袍少年，一素衣公子。
那刹，岁月的弦，猛然断裂。
当年并称北齐鹤三鼎的三人，叶思皖那嫁作人妇，灼珏另娶他人，唯独楚桦，这么多年，孤身而过。
如今终是相聚了，虽是以这样难堪的形式。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不动波澜，不作多事。
楚辰的声音犹带薄怒：“朕记得，朕邀的是右相一家，并非你一人！”
天子一怒，横尸百万。旁人若受的这般境遇，定当思恐而极，可他不会。右相之子，灼珏。
他神情讥诮，冷然回道：“若臣一人前来，又如何？”
你毁我姻缘，逼我为臣，怎配！
如今，你请我前来，不正是想看看如今他人怀中的小叶子么，不正是想显赫威风么，可若……我天生逆骨呢？
为她，我此生认栽。负天下之人，不负她。
华座之上，楚辰勃然大怒。
四周皆静，无一人敢出言而劝。
楚桦动了。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淡然，未出一声，只微拂袖，上前一步，护着灼珏。
还是那样，世间一切，皆不入他眼的样子。
这是叶思皖喜欢之人。
楚桦心中，唯此一念。
她喜欢的，定要无碍。他怎能让她心伤呢。
小叶子。
看着你无恙，我心满意足矣。
“你护他？”楚辰惊诧出声，复又想到之前的往事，顿时了然。他是向来爱惜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的，若非如此，当年因皇位赶尽杀绝，为何只留这一人伴在身边？
楚辰心思微动，忽而低声笑道：“护他可以，今日，你可要答应朕一件事。”
这也算是，这场宴会的目的。
“老大不小，给朕成婚。”
楚桦一颤。
他垂下眉睫，微抿薄唇，仿若沉思。
肃杀的气氛全无，在场之人蓦地松口气来，有人连忙凑到面前，连声庆贺：“臣祝楚桦王日后与妻子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楚辰等着他的回答。
一句“臣弟遵旨”，亦或者是一句“是”。
他是局外之人，何尝看不出楚桦对叶思皖藏了许久的感情。
他不肯让一女子毁了他珍爱弟弟的一生。于是，他提笔挥下，让叶思皖嫁与喜欢她许久的楚墨，也算是了全楚桦的心意。
手中的水墨折扇，轻轻扇动。楚辰神色笃定，肆意潇洒。
半晌。
楚桦抬眸，淡淡地道：“不。”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回头，正巧撞上楚墨的眼。
他们的视线，都在那一白袍女子的身上，情深之中，亦懂彼此。
楚墨笑吟吟地喂着叶思皖软糯的团子，仿若胜利者那般自傲。他低头，神情却蓦地冷却了下来。
瞥向身边之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思虑。这女子身上，竟惹得如此之多麻烦，打得他措手不及。
这么一个人……
再喜欢，也不能再喜欢下去了。
虽心动过，却并不是最合适的。她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并非步步为营的他所求的。
思忖之间，已然定夺。
他是个天生的棋者，却非一个好的夫君。许是当年为人所欺，造就了他对权势无止境的渴望。
也造就了叶思皖的悲剧续演。
“为何！”楚辰握着折扇的手猛然攥起，“楚桦，你还想拿以前的理由搪塞朕不成！”
他扬眉怒视，那人却丝毫不肯妥协。
“臣弟这一生，别无他求，唯一人而已。”
楚辰忽地一笑：“那人，你求不到。”
嫁作人妇，如何再求？他如此爱她，便不肯让她受一丝委屈，受旁人指点。
“不过是臣弟晚了一步罢了。”楚桦眉目冷硬，“若非臣弟晚了一步，又何必赔上一生去等？”
若非他之前太过谨慎，不肯将心意表露出来，吓到叶思皖……
若非灼珏在他顾及许多之时猛然出手，夺走了她的心，他何必苦苦藏掖？
可终究是晚了。
但他会等。他既已等了三年，又何必再在乎日后。
“用一生等一人，已是臣弟之幸。”说着，楚桦竟微微勾唇。飞眉入鬓，色若春晓，“我曾看她欢喜，看她失落，看她动怒，看她伤心……这些东西，亦值得用一辈子去回忆。”
楚辰怒声道：“顽固至极！”
那人就立在风雪里，不发一言，笑容微暖，如沐春风。
这点痴念，竟让一向神情冷淡的他，做出如此神清。
楚辰悟了。
他是局外人，怎知楚桦情深至此。
他一心固执，认为皇室之人不可动情，执念太深，便成了恶。
“罢了，罢了。散宴吧。”楚辰堪堪起身，不慎带翻了身后华座。他却不管不顾，那般颓然地向外远去。宫装女子手持纸伞，慌忙跟上，两人的背影就此为风雪所湮灭。
楚墨执着叶思皖的手，亦准备离席而去。她嚼得很欢，手中捎了一包吃食，背影掩在楚墨的纸伞之下。
楚桦眼睁睁瞧着她离去，不发一言。忽地一只手伸出，挡住了他的视线。
是灼珏。
他说：“隶棠亭中，不见不散。”
隶棠亭。
当年他们最喜欢呆的地方。
海棠花四月中旬徐徐盛开，粉嫩的花煞是好看。曾记得，灼珏摘下一朵海棠花，别在她心爱姑娘的发髻上。
人面，棠花，相映红。
而如今寒梅时期，无花可观。
那小小的姑娘也不在了。终是只剩他们两人，啜饮着半苦的茶，回忆着往昔的事，缄默不语。
雪一直下，一直下，下得很大。
像是要覆灭天地的张狂。
“今日，你救了我。”灼珏终是开了口，看向亭外，“但我不会感谢你的，楚桦。”
“你何必谢。”素衣男子轻叹道，猛然攥紧手中的茶盏，半晌，放开了手。赫然几道指痕，映在其上。
“我还记得当年，你就在这隶棠亭中，手中捎了一件华裳。”灼珏回忆着，微笑起来，苦涩得很，“我问啊，你这楚呆子，带姑娘的衣服作甚——你说的是什么，可曾记得。”
“……”楚桦低头，饮了口茶。
那人自顾自地说着：“你说，你喜欢上了那个有些敏感和自卑的姑娘。她没好的衣服穿，你想带给她，夫子却临时有事找你，于是托我去帮忙给她。”
“往事而已，何必介怀。”楚桦敛眉。
“谁说不介怀！”灼珏突然暴吼出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楚桦面无表情地模样，忽然怔住了。双手捂面，轻声呢喃，“你知道对不对……那时候我对小叶子说，那衣服是我带给她的，对不对……所以她才喜欢上我的啊……我偷了本不该属于我的感情……”声音愈发哽咽，“到最后，小叶子还不是我的啊……我这般卑鄙无耻，只为得到她，还是落了个空欢喜的下场……”
面前的人不发一言。
“是我们先遇上她的。”他淡淡道，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颤，“其实那时候，我迟了一步。处理好夫子的事后，就去找你。却发现，楚墨在门栏处，驻足很久。他眼里的那种疯狂的渴望，让我心惊。”
“那你也看见小叶子抱住我了，是么。”
“是。”他低声说，“只是，我更担心的，是她的安危。楚墨的性子我知道，他想要的，若得不到，必然摧之。”
寂静。
“是么……”锦袍的少年颇有些落寞，哽咽着，“我想我对不起小叶子，若非她及笄之时，我与文迩发生了那般糊涂的事，她就不会嫌我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