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杭州满觉陇的桂花盛开，担心那里会没了空气，只许花香做主。天意无厚薄，丹城这个海边小城的桂花也在开放，同样带来了倾城之香。
人家庭院、绿地、巷尾和山坡路旁，各管各地生，集体地开。
在秋天来临的时候拥有一棵桂，没有的话看得见一树桂花，再不能的话闻到一阵阵的桂花香，都是好的，该享的季节之福。
桂树在平时不曾做出什么动静，比如像梧桐那样忽然把叶子脱光，像樟树猛地把乌黑的浆果掷下来一地。它站在当地，不动声色如一根大头电线杆，只在秋风吹过的那几日，忽然点亮，照耀季节之美。
花开繁密、细碎，金黄的有富贵色，却不似暴富的人，手指上的戒指磨石般大，脖子上的项链缆绳般粗，满身得意之相。
桂既非大富大贵，也就没有大起大落。闻到桂花香气，要想到姐姐的桂花头油这种说法，属于很久以前的事，却又是新鲜如初的事。还想到化入黑芝麻猪油水磨汤圆里的稠厚桂花酱，那是一直就有，生活里的好味道，不变的香甜。想到新近才流行开来的桂花柚子蜜茶，甜中开始带酸……都是与所过的日子一起，与激情理想似无直接瓜葛，也未将高人隐士红男绿女牵扯进来。
所以听闻桂花事，微微的惊与喜，轻拿轻放的感情。它纷纷开在秋风中，没能让我肃然起敬；香气漫卷过来如此熟悉，竟勾不出感伤的回忆；又在秋雨中簌簌坠落，终也不致人心头下沉寒从脚起。
我是否更多的闻到一股小康夹杂着小资的气息，垫着普罗大众的老底子，不给流言中伤的机会，安稳坦然度过余生。
与玫香的甜美忧伤或兰香的高贵悠远相比，桂花香气里的温和明朗，流露出生活本身的笃实和不失希望。它不孤傲、不懦弱、不偏执，深深入世的情怀，满含慈悲。种桂花的人家大度，蓬勃的香气笼罩方圆老大一片，释放一年一树的精粹。若是小气的人，想挡也挡不住，徒增烦恼的吧。故富贵人家纵然种出金玉满堂，香泽借空气流通分及寻常的千家万户，并不减淡和变质。
秋气降临，要及时地加上秋衣抵御轻寒，桂香适时到来，仿佛加持一件情感的秋衣，为人抵御接下去百物凋零、万象肃杀的日子。这多金多财、多力多情的年代，少不了算计的接近和不再算计以后的疏离，要感受到人世间的安慰不容易，而一年一度桂花香气的到达和深入，岂止纯净无害，几乎是一份来自上苍的慰藉。人心有深浅花香却无厚薄，爱背心事的人闻见会有所改变，将使心事不再被放在心上。
收拾四处流散的花事之余，任谁做起一篇有关桂花故事的作文，都能谈及自己与桂花的二三事。
我最初收到的花就是它，装在棕黄色牛皮信封里，如此遮掩，令人生疑。果然是官家的花，说是办公室门前的桂花一年大似一年，枝头花开直送到鼻子底下。所以收受一枝，轻微的罪感还是输给了轻微的喜悦，一收三两年。其实也到街上从老太太手上买。我喜爱老太太多过老先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当地老太太会在不同季节卖不同的花。如果是姑娘卖花，单是赏心悦目，她们却是姑娘们的祖母，卖出手的花已在此之前凋零过一次，所以不再凋零。
白兰花、栀子都是白色，桂花金黄或橙红。装在垫着白布的篮子里，论杯不论朵。我不记得为桂花还过价，以朵数来衡量，我付出的钱数反倒不值。
一度拥有一棵大金桂，长在一所老旧房子前。这房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大，从庭院到房间。在那儿住了半年，差不多独自掉在空荡里。斗不过屋大人少的气氛，卖了换得一所小的。临走的时候，夏末，秋季花事还未发动。我早已决定不将它带走，有人来讨要或收买，亦不松口。皆为不舍得——不舍得与它分开也不舍得见它伤筋动骨，想来同城，往后望它不难。这几年秋天，借故潜到旧房子院外，足足地把它又看又闻，在它最好的时候。现任主人知道，活该他肉痛。
从前待过的单位院墙东南角有一株丹桂，好几年都见它花开两度，叶小而疏，树势不强，只有花朵满枝香气浓厚。总担心那树开得脱力，跟门卫老伯讨论多给它一点补的东西。有个姓戴的同事一直打它的主意，往枝条上糊一团泥巴，不时浇浇水，指望它在此生根，好迁枝分香到家。后来离开那儿，不知他的愿望达成了没有。
这个小城的桂花是一年比一年多了。
种桂赏桂，原本就是象山的优良传统。本地特有的红木樨，也称丹桂，花大、厚，色红、深，香味烈、极正，曾作为贡品，献给帝王之家。帝王纵有千般不是，贡给他的东西样样好。后来红木樨移到别处，模样发得也好端端，就是回扣似的暗中色香折损一两成。清代咸丰年间，当地成立过红木樨诗社，想风雅人士在红木樨盛开之际诗词唱和，似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昨日下了一天的雨，打落下金花点点，仍打不消香气本身。今天转晴，空气里花香饱满如昨。我捧了大瓷碗到右邻采桂花。右邻过得洒脱，允许门前一丛茅草长到半丈高，桂树的品相却上佳，想是树自己长得好。没打电话也不打算敲门就动手了，属依例窃取。前邻先生见了建议架起梯子摘，前邻夫人说倒打一顶花伞于树下摇一摇更好，估计他们试水在前——该芳邻生活过得精致，庭院收拾得俏丽齐整。
桂花在树上的时候香，摘下来未必见得，甚至挼碎它，手上更多只留青草气。将桂花加少许盐杀青，再与蜜糖掺在一起，储蓄起来渍透后汪亮，无论何时揭开，用白瓷汤匙挑出些许点入锅内，香气随着热气冲散出来，仿佛先前滴水不漏地连同整个秋季关进了瓶内。
接下去，感到寒寂的时候，会一再想到和用到它。
周遭总在此起彼伏地建设，殊不安生，挖机、电钻吱吱嘎嘎，似是世界已老，满口烂牙。可是桂花开，总体景象和气氛温暖明朗，听一曲《秋风过耳》，弦七对管一，像秋天和桂香同心默契，联袂行走于现世。若不想辜负这对应的季节之花，接下去要想想如何将生活过得疏朗而非萧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