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幽静,只闻鸟儿的啼鸣。
绿意盎然的山野风景清雅怡人,已过五月,天气越来越炎热,不过在枝叶密布的森林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初春的沁凉。
但是,对于这辈子除了饭碗没端过沉东西、如今肩上却背着一大篮子草药的兰瑛来说,这分沁凉远不足以驱散她胸中越烧越旺的火气。
就在几天前,她那个温驯好用功能齐全的药童让一个又花心又风流的男人拐跑了。她是想到柳沅会有一天离开药谷独自成家,但她想的是给他讨一房精明能干的媳妇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
柳沅走后,饭要自己做,衣服要自己洗,屋子要自己打扫,草药得自己采……他就算想抢人,好歹给她点时间另找一个侍童,现在倒好,所有事她都得自己来,就她这半死不活的身子,估计折腾不了几天就可以去陪师傅下棋了。
兰瑛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天色。晌午前她只怕是走不回去了……正想着,脚尖踢到一个东西,兰瑛没防备,身体前倾,叭,扑倒在地上。
“嘶……”骨头散架了。
兰瑛把篮子解下来,慢腾腾的趴起来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绊倒她,这一看不好,横躺在树底下的竟然是个……人。
死的?活的?
兰瑛爬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个人的脖子。
是热的。
“喂,喂。”兰瑛晃了晃他。
没有动静。
医者本能,兰瑛握起他的腕子诊脉。脉象虚了一点,像是饿的。兰瑛拿出干粮,掰一块塞进他嘴里,又拿水袋喂他喝水。半个馒头吃下去,那个人的气息顺了,似乎也有了意识。
兰瑛把他放平,男人额前的发丝往旁边滑落,兰瑛这会儿才看清他的容貌。柔顺的长眉,很温柔的感觉,鼻子,嘴唇,脸形,融合在一起称得上完美,虽然略有几分病容,但不掩英气。
兰瑛对人的容貌没有太多感觉,唯一令她觉得特别的是他额前微卷的几缕头发,柔柔软软,让人很想伸手摸一摸。
兰瑛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是,她的手还没有碰到他的头发,他就睁开了眼睛——
瞬间,惊艳。
兰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没什么特别,刚刚苏醒,朦朦胧胧,可是微卷的发丝掠过他的眼眸之时,她看到了一份撩人的妩媚。
用妩媚来形容男人不合适,妩媚按在男人身上那就是妖。
“干粮和水留给你,下山一直往西走。”人救活,兰瑛拍拍手就准备走人。
走不动。
他扯她裙子。
兰瑛回头,平淡的表情不带一丝情绪。
“主人……”
“……”
“我终于见到你了……”笑容虚弱却满足,语调微颤,说到激动之处眼睛里面竟然盈起了水光。
兰瑛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两只手抓着裙子往外拽。
拽不动。
他的手看上去没什么力气。
兰瑛继续拽。
仍然拽不动。
“主人……”
兰瑛抽出背后采药用的刀镰划破裙子,转身就走。
“主人……”
这次,他抱住了她的脚踝。
兰瑛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抬起另一脚,踹、踹、踹。
“主人……”
用力踹、踹、踹。
“主人……”
男人的白衣服上面出现一个一个灰色鞋印,布满之后,鞋印开始重叠。
兰瑛的体力有限,没多会儿就踹不动了。
他还是不松手。
“主人。”从她停踹,他脸上就浮现幸福而安心的笑容,笑开了花儿,明媚的闪瞎人眼。
兰瑛又看了他一会儿,清清淡淡开口。“我不认识你。”
“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了……主人。”笑。
兰瑛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明显比刚才黑了一层。
“主人,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一个七尺男儿趴在地上抱着她的脚,然后还用孩童一般的天真笑容讨好的望着她,如此真挚,如此深情,让人无法怀疑。兰瑛琢磨着,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摔坏脑子了。
医书上是记载过这样的病症,头部遭受撞击之后,人的神智会发生错乱。错乱的话,认错人也不无可能。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快放开我。”
“主人。”他仰着脖子,用水汪汪的眼睛巴巴的瞅着她。“你讨厌我,不想要我吗?”
“……”
“主人,我会好好报答你,主人千万不要抛弃我。”一边说着,他一边搂着她的小腿用脸蹭啊蹭啊。
兰瑛沉默了大约一刻钟,抬腿,接着踹、踹、踹。
兰瑛常年离群索居养成一副孤僻冷漠的性子,表面看上去端庄娴雅,实际永远只有一号表情,如果有人因为她是一名大夫就认为她是医者仁心,那就大大错了——兰瑛这辈子最缺的就是同情心,对了,还有耐心。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去。”
“我叫小狐,从西华山来,到这里找主人,你。”说完,小狐眯眼一笑。
“古月胡?”
“是狐,狐狸的狐。”
“怎么有人起这样的名字。”
“因为人家是狐妖嘛。”
“……”
兰瑛开始后悔坐下跟他闲扯,不过她也不是情愿的。外出采药大半天,踹人又消耗太多体力,再不休息只怕又要咳血。
兰瑛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只狐狸,指着尖长的嘴巴位置告诉他。“这个才是狐狸,你看看你。”
小狐笑眯眯。“我是狐妖,是修练数千年才得以幻化为人形。”
“把尾巴露出来给我看看。”
“这个……”小狐脸红。“那里……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你不是说我是你主人。”
小狐惶惶然偷看她一眼,磨磨蹭蹭掀起衣摆,羞涩的解开裤子,把手伸进去——
兰瑛从小跟师傅跟柳沅睡一张床,而且是个大夫,所以对男人的身体十分了解。看到他往裤裆摸,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那个是尾巴?”
“嗯。”
“尾巴是长在屁股后面的。”
“我现在是人形,尾巴只好藏在这里。”
嗯,能自圆其说。看来脑袋摔坏以后,还能给不正常的行为找到合理的理由。兰瑛淡定的看着他搁在裤裆的手,等着看他拿不出尾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可是……
兰瑛微愣。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白色的。
真的是一条狐狸尾巴。
小狐两手握住自己的尾巴,有些害羞似的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一时之间,兰瑛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他说的是真的。
狐狸修炼成人形。
山头那边的道观十年前好像抓过这么一只狐妖……不过那是个女的,师傅带她和柳沅围观过。
“你说你是狐妖。”
小狐点点头。
“你怎么会认我当主人?”
“主人不记得了么?你救过我的命呀。”
“什么时候?”
“五百年前。”
“……”
那估计她是不可能知道了。
报恩的狐狸。
兰瑛面无表情瞅着对面的男人。
半晌。
“你会做饭?”
“会。”
“会洗衣服?”
“会。”
“会打扫屋子和院子?”
“会。”
“会种菜养鸡鸭?”
“会。”
“敢杀?”
“敢。”
兰瑛略一沉思。“采草药呢?”
小狐笑眯眯。“主人放心,只要你吩咐的,我一定办到。”
兰瑛脸上没有太明显的表示,指着倒在旁边的篮子。“帮我背回去。”
“遵命!”
白捡一苦力。
兰瑛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杂草时想,他是只狐妖,不是会变法术?怎么会在山里饿昏?而且……
兰瑛看着那个背着篮子高高兴兴在前面等她的人。
体力恢复得真快。
兰瑛是个大夫,有名的大夫,江湖人尊称她为神医,但讽刺的是她医得了别人,医不了自己。
兰瑛出生时曾中毒,虽服过解药,但因耽搁太久毒素侵入了肺腑,落下一个治不好的病根。云傲公子莫言退稳江湖,潜心钻研医术,至死未能找到医好她的办法。
回到药谷,兰瑛撞进自己的屋子,撑住桌子倒了碗水,匆匆服下药丸,摇摇晃晃去床上趴着。
小狐放下篮子,视线扫过院子,停在那扇敞开的门,眼神一度深晦。
药谷,三面环山,唯一通往外面的道路狭窄陡峭,谷口有一道天然屏障,将隐匿于深处的幽谷完全隔绝于世外。谷中生长奇花异草,美丽芬芳,清泉自山涧流泄,蜿蜒经过屋前,水声潺潺,是最宁静的乐声。
小狐走到屋前,屋子的主人极不雅观的趴在床中间,眼眸轻合,呼吸均匀,已然睡沉。小狐倚在门边,微笑望着她,深邃莫测的眼眸因那抹娇小柔弱的身影泛起丝缕柔光。
兰瑛睡了半个时辰,醒来睁开眼,看到恍若镜面的地面,眼睛眨了眨,重新闭上,再睁开,看到的比之前更亮。
兰瑛坐起来,目光扫过屋子,从桌案到摆设,无一例外散发着整洁鲜亮的光辉。
怎么回事。
兰瑛下床,正要穿鞋,发现床下的鞋子已换成新的,采药时穿的那双不知到哪去了。
采药。
兰瑛这才想起谷里还有另一个人,她带回来的狐妖。
出了屋子,院子里的景象更加出乎意料。
鸡鸭被圈在栅栏里,地上的粪便清理干净;菜地是湿的,菜叶油光发亮,生气勃勃;河边晾着洗干净的衣物,还有那双鞋;她采回来的草药已经洗净,分门别类晾晒在药房前的竹架上。
她只睡了半个时辰,她的家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兰瑛目不转睛的看着榕树下的秋千,小时候坐的小木板变大了,之前枯萎的藤蔓也换成了新鲜的……
“主人醒了。”
兰瑛慢慢转身,小狐笑着从厨房出来,身上还是那件白衫,但已经不是印满她脚印的那件了。
“肚子饿了吧?我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哦,她看到了。他左手端着糖醋鱼,右手端着百合炒虾球。兰瑛用手捏了一个虾球放到嘴里,火候和味道都是她喜欢的。
“主人可满意?”
兰瑛仰脸望着他。“屋子……”
“我打扫过了。”
“院子……”
“我整理过了。”
“只用半个时辰?”
“我是不是很厉害?”他眼睛一闪一闪的,写满想要得到表扬的期待。
兰瑛又看了他一会儿,默不作声的走回屋里。小狐跟着她进屋,把两盘菜放下,又出去拿碗筷,兰瑛不等他回来,撕下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再舔舔的指头。小狐回来时,正巧看到她含着指头娇憨的样子。
真有那么好吃?
小狐笑着把筷子递给她,兰瑛没留意他那含有特殊意义的笑容,专心致志的吃饭。小狐倒了一杯茶,端给她。兰瑛看到茶的颜色,抬头看他。
红菊。
“你怎么知道我的习惯?”
“只要是主人的事,我都知道。”
越来越蹊跷了。
兰瑛坐着,他站着,随侍在侧,谦恭尊敬。起初兰瑛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他又帮她添了一碗茶,才意识到这样被人盯着很别扭。
“你怎么不吃?”
“我等主人吃完再吃。”
“饭菜就凉了。”
“不要紧。”他的笑容异常柔和。
“坐吧,我不习惯吃饭时被人盯着看。”
小狐思索了一会儿,欣然而笑。“主人好温柔。”
兰瑛看看他,没说话,低头安静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