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宫外，万丈绝壁。
缇雪现在只想死，但越想死的人越死不了。
只因为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可以主宰他生死的人——还明君。
还明君仍是一身朴素的衣服，清瘦的面庞依然带着几分病容，几分愁容，剩下几分怒意。
还明君皱着眉头，背着双手，冷冷看着蜷缩在地上的缇雪，过了良久，长叹一声。
“被梦境迷惑，你的心还不够坚定。”
缇雪的头埋在双手里，但仍然能够听到还明君的话，他也不能装作没听到，因为这个人显然知道他的噩梦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我的心还在跳。能跳动的心，就不能真的坚如磐石，只有死人的心才能做到足够的坚定。”
还明君道“所以你想死？”
缇雪没有回答，沉默良久，道：“你为什么要管我的死活？”
还明君道：“因为你死了，就没人来保护凤雪。”
缇雪猛地站起来，双目死死盯住还明君，仿佛要将他杀死，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还明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淡淡道：“如果你觉得是我做的，你不妨杀了我。”
缇雪的剑就是对这句话的理解，简单，直接，没有过多的思考，回答的只有寒冷的剑。
抱岚剑只在一瞬间就化作无数细小的利剑，从天上地下毫不留情地朝还明君刺去。
还明君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缇雪真的会攻击他，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不是他做的。但也谁不知道缇雪的梦是否真的跟他有关，只有他知道。
剑锋迫在眉睫，还明君也没有解释的机会，只有破了抱岚剑的天罗地网，再慢慢跟缇雪解释。
这种招数在他眼中实在太儿戏，只用手轻轻一揽，天上地下无数纷飞的剑芒就都被他揽月一般轻轻揽在手中，然后手腕轻轻一震，抱岚剑又恢复了它宽大黑沉的剑身。
还明君凝视手中的抱岚剑，轻轻抚摸剑身，抱岚剑发出一阵愉悦的轻吟，好似很愿意被还明君这样抚摸。
“好剑，可惜用的人不好，辜负了这样一把好剑。”还明君轻轻一叹，将剑扔还缇雪。
缇雪接过剑，冷冷看着还明君道：“你的目的是我？”
还明君忽然笑了，这让他难得有了一丝健康的状态，他拍了拍手，笑道：“这种自负又自恋的态度，还真是。。”
他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仿佛不愿再说，因为他知道缇雪会问，像缇雪这种很在意别人对他眼光的人，一定会问个究竟。
果然，缇雪问道：“真是什么？”
还明君眼神忽然一变，说不出的温情：“让人想起过去。”
缇雪疑惑更深，道：“谁的过去？”
还明君却又不说话了。
风轻轻吹过这绝壁，发出“呜呜”的响声，仿佛幽魂在哭泣，仿佛恶鬼在惨号。
天上的月并不朦胧，圆得好像近在咫尺，缇雪几乎已经闻到白玉京上嫦娥仙子的香气，他不禁又想起了凤雪，望着月的神情又添了几分愁。
两个人就这么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缇雪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很不喜欢说话的人，没想到还明君竟然比他还要沉默。
月色还早，离天亮还远，两人这么干站着什么都不说也不行，即便两个深仇大恨的人在这种寂寞的夜晚也要说上两句，哪怕是骂上两句。
缇雪只好打破僵局，道：“你为何三番两次找到我。”
还明君道：“为了保护你。”
缇雪握着手的剑紧了紧，他觉得这是一种羞辱，没人可以对道行已经颇高的他说这种话，即便归鸿老祖也不会说这种话。但他只能狠狠地怒视还明君，因为动手的话，只会徒增他的笑柄，也恰巧能够印证还明君这句话。
还明君接着道：“你可知我为何保护你？”
没等缇雪说话，还明君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要你成为天上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是黑暗中最光明最耀眼的存在，哪怕最闪耀的星，也仍只是星，与皓月争辉，只是笑话。
缇雪笑了笑，苦笑，自嘲的笑。他想到自己连幽花都几乎难以超越，怎谈成为最明亮的月亮？
还明君看穿了他的笑：“你不信？”
缇雪道没有说话，他不信，但却希望还明君说的是真话，因为他是一个孤傲的人，他渴求最极致的“道”，这驱使他不断追逐最强的力量。
还明君看穿了他的笑，自然也看穿了他的沉默，他的一双眼睛仿佛深海里的明珠，能看透一切。
“我可以教你怎么做。”
“咚”，仿佛什么东西撞击在心房，荡开一圈圈涟漪，撞开缇雪身上每一个毛孔。
缇雪确定，他已经被这句话打动了。他在魏风居待了近十年，凭他的资质，到现在其实应该更高有的道行，然而归鸿老祖却不再传授他任何道术和剑术，只抛给他一句话——“自行参悟”。为了这一句话，他每日每夜都在勤修苦练，甚至不亚于溟月那种废寝忘食的程度，然而现实却是寸功难进。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怀疑归鸿老祖的话，但他并没有对归鸿老祖说，因为他说不出求人的话，特别是看到其他三人还在前进的时候，他更说不出口。
他是一个孤傲高冷的人，不屑于低头像个乞丐一样乞求别人。
当然，如还明君一半高高在上的模样，他也是不能接受，种恩赐一般的语气令他不快。虽然心头有些激动，但仍旧是闭口不言。
还明君淡淡道：“或许你觉得我的话伤了你的自尊，但你今生若能独自达到归鸿的境界，我那时候一定求着做你的奴才。”
这话的意思缇雪了解，还明君已否定了他会在修道一途更近一步，永远也不会有超过归鸿老祖的那一天，甚至连达到也不可能。
可世上又有几个能成为如归鸿老祖那般近乎神话的人呢？
可缇雪却偏偏要成为那样的人，不仅要成为，还要超越。
还明君淡淡的一句话，却将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说得一文不值。
还明君道：“你好好想想吧。”说着，他身影掠出，飞到绝壁万丈高崖之上。
他知道，顽石劣铁才要千锤百炼才能磨练成器，像缇雪这样的天才，只需要轻轻一点就透。
缇雪也跟了上来，他已看到还明君凌空御风飘逸绝尘的风姿，他也希望将来某一天能不借助抱岚剑御空飞行，那一定十分美妙。眼前这个人就有可能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缇雪落到还明君身旁，开口道：“你若解开我的梦，我就给你教我的机会。”
还明君轻轻一笑，道：“我若不想呢？”
还明君眼眸深邃，看着缇雪，缇雪也看着他，道：“那我便自己寻道，终究一天也会超越师傅，成为当世第一。”
缇雪的眼睛满是狂傲、自信。
还明君沉默一阵，直到一阵山风将他吹得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刚才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缇雪道：“你是说我的梦全是荒诞？”
还明君道：“人生不也如此，你要当真，便是真，你若认为假，真的也成了假的。”
缇雪道：“我认为梦中的都不是假的。”
“哦？”
缇雪抬起手，凝视双手，入了神，思绪已飘到远方。
良久，他缓缓道：“梦中的每一次触摸，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那么真实。悲伤的魔——阴险，苦海的水——苦涩，深渊里的明珠如此亮。。而那一个吻。。”
缇雪不再说下去，他已沉醉在梦中，即便虚假，那一个吻已让他不能自拔。
还明君截声道：“但终究是梦，是梦就会醒，如果不醒，怎么将梦变成现实？”
缇雪突然看着还明君，道：“梦可以变成现实？”
还明君深邃地笑：“如果不将梦变成现实，那岂非痴人说梦？”
缇雪现在就要将梦变成现实，趁着月还未沉，他已迫不及待要将梦变成现实。
还明君给了他答案，关于梦的答案——那深海的明珠就是还明君，那光明也就是还明君，只要跟着他，就能将梦变成现实。
黑水城那惊天动地的一剑，无与伦比的一剑，已令他坚定了追随还明珠的心。
就像看到了毕生崇拜的偶像，追随，是唯一的选择。
还明君张开双臂，仿佛在欢迎缇雪，笑道：“欢迎加入还珠楼。”
“还珠楼！”缇雪忽然想起曾遭遇过的还珠楼的围杀，以及还珠楼对黑水城的不明攻击，还有听溟月讲述的衫寒寺斗法中还珠楼抓走坤灵土的事，突然向后闪了几步，已离还明君几丈远，警惕地盯着他，冷冷道：“你在诱惑我！”
还明君也不吃惊缇雪的反应，歪着头看着缇雪，忽然道：“你可知道悲伤的魔究竟是谁？”
缇雪怔了怔，怒道：“难道不是你侵入我的梦，想诱惑我的把戏？”
还明君道：“错！大错特错，你应该看到了那一点光明吧？你却抛弃了它，那光明就是你在深渊龙腹中发现的明珠，而那——就是我。”
还明君已飞到空中，张开双臂，俯视缇雪，月在他身后。他仿佛神一般，照临大地，俯瞰渺小如蚂蚁一般的缇雪，眼中带着邪诡魅惑，声音低沉嘶哑：“上纵九天揽星辰，下入龙渊探奇珍，东海的仙称兄道弟，昆仑的神把酒言欢。这一切，只有黑暗中的光明，只有我，才能给你！而你，不能拒绝！”
他的话掷地有声，缇雪真的不能拒绝，因为他在还明君面前已感到自己的卑微。这种盛气凌人睥睨苍生的王者之气，他也渴望拥有。
他的眼神充满狂热，充满癫狂，微微染红的双眼使他看起来有些狰狞。
抱岚剑再也压不住他心中的邪魔之气，缇雪——入魔了。
还明君落到地上，轻轻在陷入痴狂状态的缇雪的额头轻轻一点，缇雪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还明君接住缇雪，叹了一口气，道：“心性仍是不稳定，三言两语就说得颠头转向，看来还得锤炼一段时间。”
他这话对着空气说的，却有人回应。
回应的是宫魔音，他仿佛与还明君形影不离：“年纪尚轻，已算不错。”
还明君道：“岂止不错，已是很好。”
宫魔音默了半晌，道：“凤凰宫。。”
还明君道：“火晏离距出世还早，暂不理凤凰宫的事。况且。。”他注视着沉睡过去的缇雪，眼中似乎带着一丝怜爱：“他自己的因果，要自己来了结。”
宫魔音道：“要是影响了计划。。”
还明君又咳嗽一声，脸色在月色下看起来更苍白，仿佛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
“那便是天意。。”
天意，好无奈的一个词。
宫魔音岔开话题，道：“现在不过三月，离冬至还早，这近十个月，足够锤炼他的心了。”
还明君点点头，道：“把他带回还珠楼。”
宫魔音躬身道：“是。”
还明君横抱缇雪，低头看看缇雪，又抬头望向明月，道：“你又是否能真的能成为那蔑视繁星的皓月？”
月已西沉，月将息，明月不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