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上置着一张小小的榣琴,楣骨雕着繁复的花纹,琴弦晶莹剔透,细如发丝,让人不忍触碰。
“思念过甚,易伤肝火,王还是早些安寝吧。”近侍太监射仁泽躬身对着案边人轻语道。
王一身白色中衣,长发披肩。他长久地站在案边凝视着那张榣琴。烛光映出他脸上淡淡的沟壑。
他将手指伸向榣琴,一根琴弦发出极清之音,那音很短,却在心头缱绻不去,甚是动人,琴弦亦在烛光下铿锵地震动着。他闻听这声音,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眉心轻蹙。
寝宫高扩,厚重的黑曜石铺地,虽然帷幔重重,却掩不住寂寥的寒气。太监宫女无不微微躬身垂首。
王坐到案边,接过射仁泽呈上的狐毛拂尘,小心翼翼地掸拭那琴的楣骨,尽管它根本一尘不染。
小太监疾步走来,伏地行礼后向射仁泽耳语了几句,射仁泽略点点头,附到王耳边。
王不动声色,射仁泽使了个眼色,传话的退下。
须臾,王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拂尘递给射仁泽:“宣。”
射仁泽高喊:“宣——公叔蹇!”
夜幕下的中都笼着迷雾,似乎处处暗藏杀机,宣德河中不时有夜巡船来去,淌桨声在这混沌之夜显得尤为刺耳,偶有玄鸟夜啼,如泣如诉。
帝苑守备森严,北向的占星台像一把利剑插在帝苑胸口,这是高阶玄族的奉常才能出入的地方。占星台上立有一人,火把映着他的黑袍,脸藏在深帽的黑暗中。他伸出右臂,唳的一声,一只黑鹰冲出夜幕,展开双翼滑向黑袍者,稳稳停在他腕上。黑袍者摸摸它的头,取下它的脚环,从中掏出一小块兽皮。
公叔蹇在内堂见了王。他眉心朱砂自额头长至鼻梁上端,左右伸出对称花纹,这是高阶玄族的标志。
射仁泽道:“公叔大人,请您详细地向王讲述一遍吧。”
公叔蹇向上作揖道:“臣昨夜观天狼星,见其黑瘴缠身,星色晦暗,想必滇南有变,今日卜得一卦,乃逆坤之卦,云桑必有大乱。”
王扶额思索片刻:“爱卿的意思,滇南有起事之意?”
“非也,乃夺嫡之乱。”
“窝里反,于孤王并无不宜。”
“按典记,王将于望月辰日申时纳桑侯次女为侧妃,臣恐怕此一事实乃滇乱所生枝节,本末难断,臣以为应立时取消此庄姻聘。”
王抬起头,看了射仁泽一眼:“你以为呢?”
射仁泽躬身道:“老奴以为公叔大人所言甚是。”
“如此孤王该退了那倾国之人?”王这问话并无所指。
公叔蹇与射仁泽对望一眼,回道:“六国一都,人族与玄族佳丽如云,其上佳者不乏倾城色,臣自当竭力为陛下寻得一二佳人为伴。”
王换了个更为慵懒的姿势,用手指敲着王座扶手狰狞的饕餮,披散的长发划过肩头搭在开敞的前襟上。
“孤王听说那桑月姬十年梨花枪无敌手,这样的倾城佳人,爱卿也能从六国一都再寻个一二?”王诘问。
“这……”公叔蹇一时语塞。
门首一阵喧哗:“姞大人!王已安寝,大人有事请明日再奏!姞大人!内堂非王命不得擅入!”
守门太监已追着姞寒山来到御前。
射仁泽皱着眉头挥挥手,守门太监怯怯而去,留下一身黑袍的姞寒山颐指气使地站在公叔蹇旁。
公叔蹇愠怒道:“姞大人,你身为王臣,公然夜闯内堂,罪不容诛,不怵天子之威,见而不跪,你项上有几颗人头?姞侯又有几颗人头?”
姞寒山全不理会,他眉心也有狭长的朱砂,比之公叔蹇稍逊。他向王作揖道:“臣姞寒山叩见吾王。臣夜观天狼星光晦暗,滇城必有大乱,吾王将纳桑侯千金,姞侯以为此番万万不可!”
“巧了,巧了。一晚两个奉常来跟孤王说同一件事,就是要孤王不要纳桑月姬为妃。射仁泽,你说说吧,孤王后宫空虚多久了?”
“这……”射仁泽皱起眉头。
王并无等他回复之意,坐直身子道:“孤王只想纳个侧妃以慰寂寥……”他站起身背着手在王座前踱了两步,背对众人怆然道:“无人伴余立黄昏,无人问余粥可温!后宫清冷,你等可明了?”
“姞侯为吾王绸缪的正是此事!”王话音刚落,姞寒山便接过话头,“臣的小外甥女、姞侯幼女姞澜烨天香国色,瑰姿艳逸,柔情绰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乃姞侯掌上无二明珠,自姞侯将其荐于吾王,她已是吾王盘中香果,任君取便,无人再可亵指,即使——吾王因桑氏次女回了姞侯美意。”他顿了片刻,“只要吾王一声吩咐,佳人随时可到御前侍奉!”
公叔蹇呵斥道:“姞寒山,你休得在此大放厥词!君无戏言!已退之人,有何面目复荐于君王?吾王姻聘之事又几时沦到尔等指手画脚?你青州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上前一步跪到御前,“臣恳请吾王立即拿下这乱臣贼子!杀一儆百!”
“公叔大人!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吧!我青州百万雄兵严阵以待,为吾王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定国安邦,你所谓的乱臣贼子哪一个不是我青州麾下亡魂?不是我青州,岂有尔等坐享这中都一方安宁?不是我青州,何来吾王端坐鹿泽,享一世太平?吾王在上!杀我?我就问问,你敢么?”姞寒山冷笑道。
射仁泽紧锁一张老脸,举起袖子擦了擦脖子。
王无力地坐回王座,看着御下的两人,不发一言。
姞寒山再揖道:“臣要事已禀,先行告退。”
王摆摆手:“走吧。走吧。”
姞寒山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倒退着离开御前,而是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门首,抛下一句:“后宫空虚不过莺燕小事,后位空虚才是要务!还望吾王谨记!”
射仁泽皱眉望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公叔蹇凄然摇头道:“我大尧!休矣!”
射仁泽急得直跺脚:“公叔大人!公叔大人!”
“仁泽,你我不过笼中虫蚁,罢了……罢了……”王念念起身离去,散乱的长发掩不住满面沧桑。
射仁泽紧随其后,不忘回头瞪一眼公叔蹇。
主仆二人行至回廊,王突然停下脚步:“仁泽,去鹿泽台吧。”
“是。”射仁泽高喊:“摆驾鹿泽台!”一声声传唤接二连三地延伸开去。
鹿泽台是大尧王座所在,立于梓阳殿正北,六尺见方,台基取址于宣德河与融天河交汇的鹿泽畔,融天河奔流不息,过中都遇河道变窄更显湍急,而宣德河势平温和,所以鹿泽看似平静,实际上常年呜鸣不已。大尧开国君王将王座立于此地,不过是要警示为君者必时时如临深渊。鹿泽台传至今王,五百余载,王朝的气数与今王一样,实在显得疲惫而苍老。
王颓然地走上鹿泽台,看了王座一眼,走向鹿泽畔,梓阳殿中似乎响起了稚子的欢笑,随后是一个极为轻盈动人的女声,任谁听了这声音都会全身为之酥软,心生欢愉:“王儿且慢,那是你父王才能去的地方,不可胡闹,王儿你……”旋即是朝堂之上姞侯义正辞严的申诉:“鹿泽台下,梓阳殿上,多少英魂,多少烈骨,大尧开国君王殚精竭虑欲保千年基业!五百年了!二十三代君王牢牢恪守祖训,如今这大殿却任由异族妇孺恣意践踏,一方鹿泽台竟成稚儿便溺之所!试问吾王!我大尧国威今何在?王体今何存?”字字句句犹在耳畔,王挥之不去,他痛苦地蹲下身子,鹿泽仍在他跟前奔涌不息,一如从前。
射仁泽只看见他双肩抖动,映在长发上的烛光不住地滑动。他的王在无声饮泣。
无奈阉人不得登台,射仁泽只得扑通跪倒,揪心地伏在鹿泽台前。
王缓缓站起来,转过身,一双深陷的眼睛空无一物:“一句清君侧……孤王的爱妃、爱子统统沦为火中亡魂!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哀告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王啊!放过长琴吧!他是我们的骨血,举世无孪!父王!父王!孩儿不想受火!孩儿害怕!父王救我!”眼泪划过他的脸颊。
身后的鹿泽传来低沉的轰鸣,一如他内心难抑的咆哮。他抓住王座高耸的椅背,椅背上九条雕龙盘曲各异,狰狞可怖。
“一句清君侧……安详大尧宁世的六族生生就灭了一族!孤王一生虽庸碌无功,但求无过于先祖、无愧于苍生,未诚想竟背负上灭族之罪!他日,孤王有何面目与大尧列祖列宗黄泉相见?”王的拳头猛地砸向椅背,“灵族何罪之有?孤王宠爱妻儿何罪之有?他们要的不过是孤王这把椅子,不过是这把椅子!不过孤王这条命!给他便是!涂炭灵族,死不足惜!”一拳又一拳,椅背上的血顺着龙鳞滴落王座,一起落下的还有泪水,王的拳头已血肉模糊。
射仁泽头已磕破,仍在一滩血渍的石板上磕得咚咚作响,他老泪纵横,只能不断地哀告:“吾王乃天子之命,尊龙之身,人间真神,七天神亦得礼敬三分!吾王赤血仁心,乃苍生之幸,万民之福。灵族既灭,乃是天神授意,灵族宿命,王不过代行了末日审判,老奴代五族恳请吾王万莫罪己!恳请吾王保重龙体!”他悲凉而高亢的哀求在大殿里回响。
王一屁股摔坐台边,长发垂到射任泽的手背上,他惶恐欲后退,手却被王拉住了。他颤抖地捧起王受伤的手:“老奴恳请传唤太医!”
王摇头:“去掬一捧鹿泽水来。”
他惊愕道:“老奴万万不敢!”
“连你也敢违抗孤王之命了。”
他大惊磕头:“老奴罪该万死!”他赶紧爬上鹿泽台,颤抖地从鹿泽里地掬起一捧河水,膝行回到王身边,小心翼翼地让水从指缝里滴到王的伤口上,水从干涸的伤口上滑落,带着些许殷红流到鹿泽台上。
王悠悠道:“仁泽,大尧大势已去,孤王已无力回天。如今玄鸟处处,夜夜哀啼……”不提防射仁泽突然扑向他,他很快感受到这老奴才全身的重量,以及他失去力道的双臂,然后他看到了老阉人背后深深扎入的一只冷箭。
禁卫营鱼贯而入,统领高喊:“护驾——护驾——”
左右侍卫想架走射仁泽的尸体,统领摆手制止。
王抱着怀中早已断气的老奴,抓住他尚湿漉的手,那手刚还捧着河水小心地为他清洗伤口,那手打他记事起就侍奉着他的一应起居,那手从来都是干燥而温暖,细滑无比,此刻已全无余温。眼泪如珠般滴落手背。王哑然道:“仁泽啊,连你也不肯陪孤王了……”
大殿之中两列侍卫持戟挺立,铁甲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