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外婆的身体自从那次摔跤后一直没怎么好转,后来关节疼得完全走不动路了,只能躺在她一直住着的那间房屋的大床上,她的房间里总有一股老年人才有的味儿,她舅妈从来不愿意进她的房间,陈蓝倒不在乎她进不进来,她觉得,她不进来才好呢,她和她外婆都没话和她说。她除了干活以外的时候基本上陪在她外婆身边,和她说说话,聊聊天。写作过程被暂时地中断了。
她外婆是在一个大雪天去世的。那天,她一早醒来,看到院子里下了厚厚的雪,她先是扫了一会雪,然后顺着她扫出来的那条小路,像往常一样去她外婆房间里看看她醒了没有,她走到床边,叫了声外婆,她外婆没有作声,她又叫了几次,仍然没有把她叫醒。她拿起她放在被子里的那双手,那双手冰凉凉的,没有任何温度。
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扶着她的床沿哭了。
她知道,自己从此就是一个真正的孤儿了。
六个月以后,她拿着自己修改后的书稿,来到了N城。她打算把它亲自交给那位编辑。她决定亲自把它带来的原因主要是她想出来散散心,家里自从外婆去世后,气氛更让她压抑了,她想着,也许她能在这N城找点活干,随便什么活,只要能让她填饱肚子就行。来之前,她为了向舅妈要点儿路费钱,几乎到了和她吵架的地步。
当她背着她的行李包站在N城的某个街道旁边的站台上与众人一起等公交车的时候,她不得不注意到,她的穿着与周围的人是格格不入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惭形愧的感觉,在那一瞬那突然涌向她的心头。这让她的眼神露出一点儿怯意。在周围的人看起来,她有点儿怯生生的。他们一眼就知道,这是刚从农村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不过,她并不能使他们长久地注视着,他们不过用他们的目光扫视一下她的面孔,再扫视一下她的衣着,便把他们的目光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这个城市里,每年都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向这儿涌过来。他们统一把这些女孩子命名为:村姑。
等到她要等的公交车终于到了她所站的站台以后,她上了车,这时没有人注意她了,她感觉自己舒服多了。她一边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和街道两旁那些高高大大的树木,一边想着被她放在她的包里的书稿,她在心里暗暗地担心着,她的改动不能让那位叫周建的编辑满意。
转了两次公交车,她终于到达了那位编辑寄给她信的地址的那条街道,她来之前,曾经把那个出版社的地址抄在一张纸条上了。她下了车,四处张望,寻找纸条上的门牌号的号码,在一棵大银杏树的旁边,她找到了那个出版社的大门。
她从大门向里面看去,看到里面有三幢高矮不同的房子,被一条路给隔开了。院落的最深处,小路的尽头的北端是最高的那幢六层的办公楼,六层办公楼的北面,有一幢职工宿舍样的房子,阳台上晾晒着一些衣物和被单之类的东西,靠近大门口二十米左右的小路的南边,是另一幢五层的职工宿舍样的房子。院落里种植着参差不齐的树木,尤其是从大门直通向办公楼的小路边上,有两排高大的阔叶树,让这院落看起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氛围。
她刚走进这大院中没几步,有个保安模样的人从门边的保安室里叫住她,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并看了看她背上的包裹,问“哎,你是干嘛的?”
她说,“我是来投稿的。”
“找哪个编辑?”他问。
“周建。”她回答。
那个保安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对她说,“那你过来填张表格吧。”
她跟着那保安走到保安室的窗口那里,填了一张进出口登记表。然后,那保安放她进去了。他在背后提醒她,“最里面那幢六层的房子,二楼,左拐,第二个房间。”
她按着他的提示走到了二楼,左拐,到了第二个房间,门上写着“编辑室(三)”,她敲门,有个中年女人给她开了门,她发现那里只有这位刚才给她开门的中年女人,于是她问那中年女人,“周编辑在吗?”她问的时候,看了一眼房中的格局,里面只有两对办公桌相对而放,靠近门口的这张办公桌上座位是空着的,那给她开门的中年女人给她开门后返回靠近里面的那对桌椅了。
中年女人看了看她,顺便看了看她拎着的那个大大的包裹,冷冷地说,“你在这等会吧。”她说着指了指靠近墙壁的地方的两张椅子中的一张说,“你坐那儿等吧。”
她便走到那两张椅子中的一张的旁边,把她的包裹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中年女人一直在低头看着一本书,没怎么理她,她坐立不安地坐在那张椅子上,一会儿低头看下自己的脚,一会儿抬起头来,看下她左侧的门边,或者向右边的窗口看去,那儿有树木的枝干耸向更高的楼层,树干上有一些长满树叶的树木的分支,其中有一支倾斜地歪向这间房屋的窗口,让窗口那儿看起来绿意盎然。
在等待中,她不时地感觉到一丝心慌,心里七上八下,她猜测着,等会她见到的会是什么人?他是和蔼的还是严肃的,他是个子高的还是个子矮的,他会像她来到这城市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面露鄙夷地打量她吗?他的名字叫周建,这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但也可能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谁知道呢,有些看似是男人的名字,偏偏本人是位女性的这种情况,她也见过不少。
在她觉得等了挺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她低下头来看了看她高中时买的用来考试的手表,看到时间的指针只不过才移过了半个钟头,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坐在这陌生的房间里等人的时候,时间好像比平时漫长得多了,这半个钟头,在她看来宛如半天时间那么漫长。
过了一会儿,中年女人走出去了,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继续等着,一边在等一边在怀疑着,那位叫周建的编辑,他还会来吗?
大概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略瘦的中等偏高身材的人,他有一张略方的轮廓分明的面孔,一双眼睛里透露着的眼神深沉且从容不迫,也许他的面孔并不是大多数人眼里的那种英俊的人,但配合上他的儒雅的气质和从容的眼神,会让人觉得他看起来非常顺眼,甚至称得上英俊了。当陈蓝看到他进来,那一瞬间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具有让她倾心的那种气质和风度的男人。
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她在等的人。
他一进门就看到她了,他边走进来边问她,“在等谁啊。”说着,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办公桌旁的椅子上。
她赶紧站起身来,说,“我在等周编辑,叫周建的。”
他说,“我就是周建。你是?”他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她,顺便看了下她放在地上的包裹。
她说,“我叫陈蓝,我曾经寄给过您一本书稿,书名叫……”
“林村往事。”他帮她说了出来。他们都笑了一下。
他之所以记得那书稿是因为,那本书稿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写作者的人把它写的像是一篇悲剧性的纪实作品,把主人公描述地像个浪荡公子。而他记得作者的名字,则是因为他有个大学同学叫陈兰,与陈蓝只有一字之差。
不然,他可能不会如此迅速地把作者的名字和小说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陈蓝听到他说他就是周建,觉得他和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显然,他不像她想象过的任何人,她觉得他胜过她想象中的所有人。
周建在刚打开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他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他注意到,就算不是特别去注意的,而是不经意的,他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所穿着的衣服以及她的发型的样式,她表情上的怯意,他无需多看就知道,这姑娘来自一个极偏僻的乡下,而且还猜到她的家境就算在农村也是偏于贫穷的。当然他也注意到她的美貌,那未经任何雕琢的美貌,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小巧玲珑的面孔上,肌肤因长久的日晒而呈现出的小麦色肤色,土里土气的衣服未能遮掩她身材的玲珑有致。
他听她说她是陈蓝的时候,他的表情显示出了某种程度的惊讶,他无法相信他读到的那本小说居然出自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女性之手,而且还是出自于这样的穿着的女性之手。
他看出陈蓝的困窘,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他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她可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按他以往的习惯,五点已经是他下班的时刻了,他之所以这个时间还返回这儿是由于他还有东西忘记带回去。平常,他不喜欢在下班以后接待客人。但他今天为她破例一次,因为他看到了她放在地上的那个大大的有点儿灰不溜秋的包裹,他猜测,她可能是从大老远的地方直接赶过来的。
他以前接待的直接来找他送稿件的人,大多数是本市的作家,要么是邻近的城市的作家。虽然也有一些从偏远的地方直接赶过来的,但是,很少。他与他们的联系一般通过书信或者电话。
“改完了是吧,拿给我看看吧。”他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