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当陈易打算回芳村的时候,他母亲有一天吃过早饭后对他说,“今天去把你爸叫来,我们去民政局。”
这几天他母亲一直没对他说关于父亲的事,在他以为他母亲已经想好和他父亲一直生活下去的时候,她居然对他这说这样的话。
“你想好了是么?”他问她。
“嗯,你去吧。”她说。
虽然他本来就是打算让母亲和父亲离婚的,然而当她真正做出这样的决定时,他仍然感到了一阵痛心。说到底,这是两个他至亲至爱的人。他曾经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至少表面是完整的家庭,而现在看来,这表面上的完整也要被打破了。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他现在甚至希冀着她能改口了。
“我已经考虑了好几天了,你现在就去学校,把他叫过来吧。”她斩钉截铁地说。
他知道他母亲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他是无法改变的,他不知道她离开他是因为他当时的建议呢,还是她自己想好的,也许,像她母亲这样的人,她只遵从她自己的决定吧,她并不是一个容易被他人的建议左右的人,哪怕这人是她的儿子。
他离开家,到了他们的学校。他在校园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正在校园里散步的父亲。只有他一个人在散步,并没有和谁在一块,他在路上担心会遇到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们都已经要离婚了,他为什么还要担心看到他父亲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
他父亲看到他,对他笑了笑,那笑更象是强行挤出来的。
他们并排在校园里走了一会之后,他对父亲说了他母亲的话。
他父亲并没有惊讶,仿佛她所做的决定本来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息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他的神情里有点无奈又有点落莫。
这时陈易才发现,父亲看起来已经衰老多了,或许是之前他没有注意到过而今天刚好注意到了,他看到他头发里有不少的白发,让他看起来无比沧桑。
在他的意识里,他父亲一直是精神抖擞的,充满活力的,他总是看起来容光焕发,而今天,他发现那种容光焕发不见了,在他身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显得比平时苍老许多的疲惫。
过了很久之后他父亲才开始说话,“我是不会同意的,还是那句话,我与她之间,并没有到了非要离婚的那一步。”
他问,“那你为什么要住到这学校里来呢?”
他父亲说,“她自从发现了有一次我们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子写给我的纸条后,就开始每天发神经一样地和我吵架,每天吵,我实在是没办法才到这学校里来住的。”
“你对那个女学生,是什么态度?”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父亲的表情表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冒犯,但他迟疑了一会之后,还是回答他了,“那是一种对朝气蓬勃的事物的向往,她很年轻,在她那里我感觉到自己也变得年轻了。但你要问我是否爱她的话,我并不确定。是她先给我写信的,她说她被我的风趣幽默迷住了,而且,她是知道我有家庭的,所以她告诉我,她不会破坏我的家庭,而只想做我的一个过客。但她想在她在校的这段时间里,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陈易气冲冲的说,“却给别人留下一段痛苦的回忆。这就是她所谓的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的所作所为?她不应该把它说出来。”
然而在他说这段话以后,陈易突然想起,就算没有这个女学生,也会有其它女学生或者别的女人导致他们家庭的矛盾的,他父亲的性格他太了解了,他是一定要让自己爱着什么人的,不是这一个,也会是那一个,他一直让自己的心处于某种浪漫的感觉中,那种浪漫的感觉是他的灵魂必需品,是他灵魂深处的罂栗,让他欲罢不能。他生来就是个情圣一类的人,只不过他有时候隐藏地不是那么好,会被陈易或者是他母亲发现了罢了。陈易发现的时候从来不会对他母亲说,他不想她因为他父亲的事心情受到影响,他从来不愿意她生活在痛苦之中。如果她不知道这一切而可以开心地活着的话,那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知道实情而痛苦不堪呢?
“她是个好女孩,陈易。”他父亲试图挽救那女学生在他儿子心中的形象,“我们之间,如果要说发生了什么的话,那也只是灵魂上的共鸣,我们之间不是你或者你母亲想象的那样的,我们只有灵魂的相互吸引。我是不可能对她这个岁数的女孩子真的做出什么事来的,我们也就是聊聊天,写写信。”
陈易这时打断他,“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的心在她那儿,这总是确信无疑的吧?”
他父亲不做声了。
他们继续在校园里走着,陈易不禁想起他小时候在这里散步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还是真正美满的一家,他父亲那时还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母亲的,他那时为了她甚至丢掉了更好的工作机会,他本可以去北京的一所学校任教的,那是他四岁那年,他父亲的一个朋友邀请他去那里的一所知名的中学任教,而他却没有去,因为,很显然,他母亲是只能在这儿的,而他那时不愿意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他想起小时候的很多幕在这个校园里玩耍的场景,不得不感叹岁月过得实在太快了,而且,岁月是让人越来越伤感的。从他第一次发现他父亲在外面有女人的证据开始,一直到他父亲和母亲不得不离婚的现在,这伤感竟是随着岁月的增加而层层递进的。
他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他父亲对他说,“你回去告诉她,离婚这事先放着吧,如果她过段时间还是执意要离,那到时再说吧,至于那个女学生,你告诉她,我已经和她断了关系了。”很显然他不想继续和他对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了。
陈易回到家,对他母亲说了他父亲向他说的话,她母亲仍然是没有回答他,她最近总是这样,不愿意向他吐露太多心声。说到底,她不愿意把她的伤痕一遍遍地揭示给任何人看,哪怕这人是她的儿子。
他母亲的处境使他暂时不打算去芳村了,他打算陪陪她,他决定了,他至少要陪她到过完春节以后,再回芳村。
春节将近的时候,有一天他在路上陪他母亲散步的时候遇到了李匀,李匀告诉他,他们几个全都回来过春节了,他还告诉他,他有一次在百货商场看到韩玲了。
听到韩玲这个名字,陈易心里仍然升起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他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然而他却不愿意去找她,他怕她为难。毕竟,她现在是和于岭在一起的。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遇到她了,那是春节过去之后好几天以后的事了,他是在距离他家不远的一条路上发现她的,她一个人走着,她的表情表明她的步行是漫无目的的,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还有点儿落莫。她,为什么会落寞呢?
在他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立即看到他了,由于他们是相向而行的,不可避免地要越走越近。
他们在彼此身边站住了,相互说了一声“嗨”。
她问他,以责问的口气,“为什么一直没给我写信。”
“我给你写过很多信,但是,我一直没收到你的回信。”
他们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于是都表现出了震惊的表情。
“你写过信?你寄到哪儿去了?”韩玲问。
陈易说了他所知道的她的地址。
“可我一封也没收到。”她疑惑地说。
“这其中可能出了点差错。”陈易也疑惑地说。
他端详她的面孔,她仍然是美得那么不可方物,虽然在乡下的生活使她面孔看起来黑了那么一点,可那也只是使她看起来比之前有了一种更健康的美了。然而奇怪的是,当他终于知道她不给他回信的实情时,他居然有点不为所动了。对她的美,他之前所醉心的她的美貌,他居然也有点不为所动了。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当时自己是喜欢她哪一点呢?她的确是很美,然而在现在的他看来,那种美缺少了一种震撼他灵魂的力量了。
他竭力回想他们恋爱时的情景,是的,他们是那么顺其自然地在一起的,仿佛心到渠成,人人都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而他们也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没有挣扎,也不需要思考,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他们自己的眼里,他们也是这么觉得的。
这时他才明白,他之前并不是在爱她,而是他觉得他应该爱她,于是就爱她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父母和他父母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他们都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而他们也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地在一起了。
和她在一起之后,他就否定了他之前所看的小说中关于爱情的情节,显然,小说都是人写出来的,他们总是把爱情写得那么惊心动魄,现实生活却并不如此,当他和韩玲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有点儿高兴,却没有欣喜若狂。他平生所见的别人的爱情看起来也大都如此,每个人都是平平淡淡地爱着,生活着,没有惊心动魄的感受,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说到底,小说总归是小说,而现实生活总归是现实生活。
然而他对林桃的感觉却是另外一种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林桃的感觉和从前对韩玲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她总是让他有一种身在梦境中的那种感觉。只要她出现在他身边,他就感觉到他所在之处变得有一点迷离的梦境一般的氛围。它像是一个让他迷惘的迷宫,而他并不急于找到迷宫的出口,他想沉陷在那迷宫深处,直到永远。
这是他在端详着韩玲的面孔时,在他脑中瞬间完成的这些思索,这时他听到韩玲在对他说,“是的,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她显得有点儿悲伤。
“可能是吧。”他于是也以遗憾的口气说,他觉得自己的口气更像是装出来的。
他向她道别,于是她也向他道别,他们都没有提那他们所知道的另一个人。
那个春节他没再见过韩玲。
正月十六那天,他和李匀以及其它的四个伙伴,一起从N城出发坐上了驶往芳村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