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关注这个完全被陈尘的光芒掩盖住的少年。
伊山学院在世俗人眼里，或许算是高不可攀的修仙学府，但在修行界，这也只不过是最最初级的类似于“托儿所”的存在——简单地引导这些有修行资质却又没有上升渠道的孩子进入修行界。而后就像个平台一样，把里面优秀的孩子推荐给修行宗门。而至于那些怎么努力也无法得到认同的人，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待到十三岁从学院毕业，而后要么去努力争取到修行宗门做杂役执事之类俗务，要么寻找其他路子，成为散修或者从此泯然众人。
残酷的是，能够进入修行宗门，从此多一个领路人的概率，从来都是百不足一。当然这个概率在不同人群之间有着极大的区别：那些修行世家的孩子即便资质一般，生来也能进入宗门，享受修行资源的恩惠；而像陈朔和这所学院里绝大部分的人，只有资质出众，才能获得修行宗门的青睐。
一般而言，十一岁却仅仅踏入炼气期的陈朔，注定要泯然众人。所以如果他放浪形骸，或者借着陈尘的名头做一些奇怪的仗势欺人的事情，程知一都不意外。
但偏偏陈朔的所作所为，像是一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能够修行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平静又如此认真去修行的人了，那大概是一种称之为执着的东西。
所以在很多人看来，虽然他才修行没多久，但已经十一岁了，以后注定要与大道无缘。
但在程知一心里，他的想法正好相反——十一岁的孩子，还能在三个月里从一无所知到炼气成功，那以后再发生些出格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而且虽然他没有亲自查看过陈朔的体内情况，但站的这么近，他却能感觉到少年身上那股远强于一般刚进入炼气期修士的气势——这样的气势，似乎也只有地字班那些炼气二层的人可堪比拟。
这天他特意来到这个地方，想看看陈朔，然后做一个决定。
哪曾想会看到这少年竟似在修行昆仑山中的一道基础心法。
自己那位师叔祖怎么会传这个给他？
程知一皱了皱眉，但还是做下了决定。
————
这天吃过早饭后，原本想着去观摩一下比试的陈朔突然被告知，他也将有一场比试，算作升级考试，而作为他对手的，便是玄字班那位名列第三的张猛。
这叫什么事啊。
陈朔撇撇嘴，有点无语，不过也没说什么，在一片同情目光中走向比试的场地。
这一天的秋试有些特别，往年都只是在开场前说一番鼓励话语的院长，这次讲话结束后却并没有马上离开，而且他身边还有六七个明显是修行宗门的人。总之场面有点诡异，而那些参加比试的人内心却都带着些小激动。
但对陈朔而言，他则只是有些小小期待——虽说听说过所谓比试就是两个孩子打一架，但两个不过炼气期一层的人有什么可打的，毕竟初阶的法术道术或者符箓什么的，也都是到了第二层才开始接触的。
不久之后，他便看到了所谓的比试。而后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一些东西。
两个看上去一米二三左右的孩童，也看不出多大，但看着也觉得不过八九岁。
他们各自握着一根棍子。
裁判介绍说一个是八岁，黄字班刚刚进入炼气期的孩子，而另一个九岁，已经进入玄字班半年有余，据说即将进入二层。总之都算天赋可以的苗子。
清晨的阳光落在空地上，并没有什么擂台，只是用石灰简单画了几个圆圈，标上甲乙丙丁作为场地。两个孩子从两个班级聚集的方向走过来，可以看得出小一点的孩子眼神有点躲闪，而另一名孩子显然就有些兴奋了。
裁判是个陈朔认识的玄字班的老师，他只是简单重复了几句比试要注意的事情，比如点到即止，不能伤人性命之类的。而后站在场边宣布开始。
对一般的修行者而言，从普通人到炼气期，这绝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过程。这要通过种种法诀激发自身对灵气的感应，从而顺利引气入体，引气入体之后一般而言便是所谓观海潮，而观海潮过后，一般则需要再行修炼才能看到灵气风暴，从而去冲击灵枢，让体内灵气进入气海，在体内拥有真正的栖息之地。
在这些过程中，一则并非所有人都能顺利观海潮，这取决于自身对灵气的敏感程度，二则灵气风暴冲击灵枢的过程也多有失败。而能够一步一步走来，最终进入炼气期，一般的修行者都需要进行大量的修炼。这里面既有对心法口诀的领悟，也有对相应道法的学习。
陈朔并未经历这样的过程。他看着那两名孩童拿起手中木棍时，才蓦然想起藏书楼里看过但并未练习过的武学典籍，难道是要用体内灵气代替武者内力来运用？他只是粗一想，便想通了此间关节所在。
场中，看上去高一点的孩童先动了，他将手中长棍横着向前一推，而后竖起，身形暴动，往前冲去。看上去不高的身影却像个野兽般，带着一股难言气势。
对面紧张的孩童本来还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就在对方出手后，他嘴里轻喝一声，不退反进，单手拿棍，另一只手却是紧握着收在身侧，蓄势出拳！
陈朔心中忍不住叫了声好。
他并不懂场间的形势谁强谁弱，但觉得小一些的男孩眼里有一股很难得的专注。
那道棍影很快就来到了拄在地上的长棍跟前，而后躲过它，直直刺向后面再无防御的孩子。但那孩子非但没有将棍子往外推——这能将那道棍影推偏从而错过身上的要害，反而在这一瞬向前冲去。
“嘭”地一声，那是棍子捅到身上的沉闷响声，而那被捅到的孩子眉头只是轻皱，而后松开了手中自己的棍子，抓住了此刻开始回撤的那道棍影。
陈朔看得出来，那道棍影力气已经用尽，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
借力，蓄力，而后接着那道棍影的后撤之力，他终于来到了那道原本倨傲的孩童跟前，出拳击向胸口！
“啵”的一声，像是一个水包破了的声音在场间响起。
“初级水系法术！”玄字班的人群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看上去下一秒似乎就要破开的一团水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拳头前方，而后拳头像是陷了进去。
一脸倨傲的孩童抬起腿来，准备好好教一下学弟什么叫做尊敬学长。谁知出拳的孩子反应更快，出拳的右手没有收回，脑袋却狠狠地撞过去。
“嘭”，又是一声响。
台下安静了一瞬，而后一阵喝彩。
陈朔睁大眼睛，这小孩子挺拼的啊。
“黄字甲班，逢吉胜！”
唉，待会儿我怎么办呢？真是一点也没练过的啊。少年走在一群孩子中间，不时引起一阵侧目，而后便是压抑的笑与议论。
要不然我就只用拳脚好了，好在反应变快了不少，而且看过不少次老杨给我推荐的那本《拳术要义概述》了。那边的三场也都在进行着，据说这次要升级的人不少，而且以往秋试都不参加的天字班似乎也有比试，到时候倒是可以去看看。
想着有的没的，倒是听到最边上的那个场地传来了喧哗声，他远远望了一眼，没去理会——趁着还有点时间，还是再去练习一下好了。
下午比试前，他才知道早上那边喧哗的原因——眼前的这位张猛同学居然击败了地字班的一位学长。
比试开始前，那位一向神秘的院长居然也来到跟前，顺带着引来一大批人。陈朔站在黄字班那一边，与早上那位叫做逢吉的孩子出战前的“盛况”相比，他这里就显得有些萧条。身边倒是也围了不少人，但没有人加油，都在那里低着头嘀咕。
而对面显然热闹很多，玄字班本就人多，而且张猛在学院中也是一号名人，从许原前往燕山阁之后，在学院里俨然已成为他们那个小团体的头面人物。
总之是很熟悉的桥段，就是不知道待会儿的比试会不会按照那些套路来。少年有些促狭地想着，低着头笑了笑。
其实有人在看着他。
也许因为并无人簇拥，加上他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本身便带有某种气场，这让他也显得很有些鹤立鸡群。
“这是谁？”
“陈尘的哥哥。”
“不会吧，资质相差应该不会这么明显……看骨龄已经有十一二岁了，怎么才到炼气期一层？不过倒是挺扎实的。”
“不是亲哥哥，是他爷爷收养的。”
“呃，那就怪不得了，话说那位前辈……”
“也去了尚龙池。”程知一看向身边的燕山阁好友梁龙子，轻声说道，“那位前辈临走前跟我说，这也是个好苗子。梁道友你怎么看？”
“资质一般吧，修行这么久……话说此子何时入学？”
“今年立夏，满打满算，到现在也就是三个多月。”
“此前……”
“此前从未修行。”
“……原来程道友要我看的人是他啊。”
人声嘈杂，直到裁判宣布比试开始才安静了一小会儿，但那不过是又一场喧闹的前奏。
《拳术要义概述》并非拳谱，上面虽然也有一些拳式的例子，但最重要的部分则是对拳式和真气运行之间关系的阐述，面临什么样的情况该如何出拳，同时身上的真气又该如何配合运转。总之是俗世武学的一种总结，以前在藏书楼打扫卫生后，老杨经常抱着这么一本书看，还跟陈朔说起过，说这本才是好东西，比什么棍棒刀枪的套路好上太多。于是他无事便翻翻，也总会在心里想着如果体内有了这么一股流转不息的气该怎么出拳怎么配合。
这一天比试开始，张猛从练武场旁边捡起了一柄木刀——他平时便喜欢用刀，而后对面的少年则很是直接地走到场中间，什么武器也没有挑选。
张猛有些错愕，但旋即脸色阴沉了下来，也没有为了面子什么的弃刀不用，只是想着待会儿看来要教训下这小子，而不只是赶走。
院长在，还敢这么狂，不明摆着求打脸吗？
动手那会儿，陈朔倒是忽然间想起一件往事来，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奇特的梦，好像有些东西还在那里，隔着一层纱，这几天清心诀有些突破，那层纱也慢慢变透明了。
真有些期待啊。
他微微低头，前倾着身子，一只手前伸摊开，另一只手负于身后握成拳。
那就打一架吧。
刀影袭来，他深深吸一口气，欺身而上。
嘭，嘭嘭……
一道身影被打的直飞了起来。但很快那道身影再次站了起来，以同样速度冲了过去。
有点衰，什么也没碰到。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方法，他懂很多理论，但从未跟人对打过。于是他想着，不然就在这里试试好了，反正死不了。
嘭……再次飞了出去，而后重新站起来。
虽说姿势很狼狈，但幸好没吐血，他尽量不让自己要害被攻击。
第六次站起来的时候，嘴角终于有了点儿血，张猛站在那里第一次有些迟疑，像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力量。这个人……怎么做到的啊？
陈朔没有想那么多，眼神更加狂热，场边的燕山阁道士眼睛也亮了起来。
场间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张猛心里忽然有点慌张。
陈朔再次冲过去，出拳与木刀相对，同时身影不断靠近。拿木刀与长棍的区别便在于后者近身是个漏洞，而前者几乎不需要担心这个。况且张猛的刀法娴熟，陈朔看上去似乎只有一身悍勇，和一式再简单不过的拳法。
但这一次陈朔的拳招终于多了一丝变化，张猛意识到时并未慌乱，但比着之前的应对还是晚了一瞬，正是那一瞬，他觉得肋下一疼，被拳锋擦过的生疼。而后那道身影被自己抬腿踢中，而这次也不再像之前那几次那般顺利，自己的小腿被陈朔狠狠地印了一拳。
没等自己逼近，那道身影再次站了起来……
妈的，哪来的疯子？
张猛眼睛有点红，陈朔却越发冷静。
刚才身形没有跟上，该死，看来只学拳法也不行，有时候明明知道他要打哪里，身体却楞是躲不开。不过大概也能知道他的一些应对了，这些再试试。
卧槽，好疼啊。
他揉揉手腕，像第一次一般向前冲去，两道身影再次缠作一团。
“……停！”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朔弯着腰，依然一脸兴奋地盯着对面的男孩。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赢了。而张猛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这小子不会是体修吧？怎么防御如此变态？他看着眼前仍有点跃跃欲试的表情，心想着过后一定要好好查一下这小子底细。
没见过这样扮猪吃老虎的啊。
“平局！”
不久之后，裁判这样宣布了结果。
午后的风有些凉爽，在看台另一边，被场边巨大议论声覆盖住的地方，那位低下头跟身边朋友说话的梁龙子这么说到，“那位前辈所说的不错，大概便是这份心性了吧。”
程知一点点头。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有不远处那片建筑物，这里大多都是十一岁以下，炼气期三层以下的所谓修士，但其实只不过是些孩子罢了。若是太平年代，人族盛世也没什么，他们应该都很不错的。
只是，时间不等人了啊。
“梁道友，燕山阁可曾派人去南海？”
“七师叔祖已于月前去了，至今还未有消息。程道友可还是在担心那边的妖患？”
“希望只是杞人忧天吧……不过总觉得有些不安心。道友以为刚才的孩子如何？”
“还不错……我知道道友的意思，但请恕我不能答应。”
“那是为何？”
“我直说吧，此次名额其实已然定满，若是此子惊才绝艳，我还可以将那些关系户挤掉一个，回去也算有个交代。但说实话，此子资质并不出色……若是过得半年能进入炼气期二层，或可考虑，毕竟道友也知晓，三个月炼气成功也并不算什么……”
“我知道了，那再等等吧。”
那会儿陈朔站在人群里皱着眉，心里想着，还不如输了，倒清静许多啊。
这么想着，那位叫做逢吉的孩子走近了他，伸出手来，“你好，我叫逢吉。”
呃，这算是收获迷弟一枚吗……
在伊山学院，这热闹的一天即将过去，这些都还年轻的人们议论着这天的考试，那个不屈不挠的身影，议论着那些修行宗门再次带走的五六个学长，讨论着大唐哪个宗门又出了什么牛逼的人物，憧憬着未来……
月亮从大山上升了起来。
而在遥远的南方，越过古玉国再往南方，南海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岛屿。
月亮从海上升了起来，这里的月光更加明亮。
这一天白日里，这里也很热闹，但在月亮上山后倒是安静了许多，原本许多人，哦不，是许多妖，原本许多妖族居住的巨大城池这时候却像是空了一般，只有极少数的灯火还闪烁在这被黑夜覆盖住的大地上。
一位长的像一头山羊的老者——自然是一位羊妖——站在海边的高山上向北边望去，眼睛里是遮也遮不住的狂热。
“哈哈哈……哈哈哈哈……多少年了，终于又可以回去了……哈哈哈哈”
五行山里，一座被封印了三千多年的山晃动了一下，而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山也都先后晃动了起来。古洞结界中，猴子脸上带着一丝怜悯，和一丝冷笑。
这些蠢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