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才就像怀孕,时间久了,才会被人发现。但于某些时刻而言,怀孕是个比怀才更令人匪夷所思的过程,如果这个过程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它必定会牵扯或导致出一系列不良的连锁反应,或好或坏。
而对于萧冉来说,这个连锁反应显然并不怎么……励志。
索性她一直认为林汀汀是个二货,但事实上,林汀汀只是在二的路上误入歧途了而已。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当下,萧冉抖了抖勒在白色羽绒服外的黑色肩带,画板在腰间轻轻磕出木质的空响,嘴里哈出云朵一样白色的雾气,悄悄融进眼前的风景。
写生基地是N市乡间的一个小村庄,古老的南方城镇,青石板的路,梯田,以及老黄牛,当然这个季节它们一般都在牛棚里打着哈欠,偷得浮生半日闲。
空气湿冷,萧冉觉得这儿的冬天倒与老萧脾气有点相像,冷意就像是长了爪子似的能钻进骨肉里去,想到萧彦琛,心头又略略作痛。
其实萧冉答应林汀汀来写生一边是卖她个情面,另一边却是因为想找个地方避避,在T市,处处都有老萧的影子,她快要疯了。
身后蓦地一个声音响起,萧冉回头去看,祁明哲清晰的眉眼跃然眼前。
“这儿荒山野岭的,你可得注意力集中点,跟上队伍。”祁明哲惋惜地摇了摇头,从萧冉身边走过,低声,“怎么美院写生还带了个残障人士?”
萧冉不解,讪讪问道,“我这好胳膊好腿的,算哪门子残障人士啊?”说着,顿了顿,对着祁明哲背影喊,“喂!祁明哲,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一阵风吹过,祁明哲回头的时候脖子里的围巾被带起一个角来,萧冉忽然想起了他们各自年少时的模样,那会祁明哲带着古以柔织的围巾,青涩得甜蜜。
恍惚间,却见祁明哲勾唇惋惜道,“虽然脑残也算残障的一种,但很显然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萧冉嘴角猛烈抽动,果然可怕的不是毒舌,而是裹着俊美外衣的毒舌,这就跟披着羊皮的狼一个道理。
没等萧冉理好回嘴开骂的正确思路,祁明哲迎风回头,毅然决然地加入到了庞大的教师队伍中
去。萧冉眼见周围不是学生就是乡民,个个被风吹得无比纯朴,怔了怔,抱以认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信念,决定还是先闭嘴,伺机等待报仇时机。
其实这次写生的队伍并不算庞大,算上带队老师统共也就二十六个人。而教师队伍,除了毒舌祁明哲之外,另两位更是师中奇葩,且一朵比一朵亮眼。
站在祁明哲左边并肩而行的那个秃瓢眼镜男叫申建华,和祁明哲一样专修雕塑,不知是因为艺术还是因为懒惰而遗留下的满面藏青色胡渣,总给人一种在寻找艺术的道路上迷了路的错觉。
而跟在他们后头,迈着小碎步不停用卡片机拍摄一地鸡屎羊粪,白白胖胖得如浮尸一般的女老师则叫做唐亚萍,她专修国画,总喜欢以一种聒噪且自以为平易近人的方式去和学生寻找共同话题,但往往话题在展开不到半秒,甚至还没开头的时候就毫无疑问地无疾而终了。人称话题终结者。
其他学生三五结伴,可萧冉认得的人还不到半个。
不过虽然主观和客观条件都同样恶劣,萧冉对这次写生依旧抱以十一万分的热情,可热情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却是不得而知。
闲来无事,萧冉对此原因一路缄默地琢磨着,终于来到一座农舍跟前,抬头一看,她忽然有了头绪……
农舍屋顶累着灰色砖瓦,青苔四处生长,土黄泥巴糊起的墙面,斑驳深褐色木板门上贴着崭新的红色对联,喜气洋洋。打屋后头走来一农妇,手里抓起一把稻糠朝鸡棚里撒,阳光和风将它们描摹地朴实瑰丽,鸡群一拥而上,好不热闹。
城市是用钢筋水泥浇筑起来的一座灰色森林,无论点亮多少盏彩色霓虹,都及不上这儿的夜空里一颗星星微弱光芒来得绚烂夺目。
心脏在胸口怦怦作响,萧冉觉得,要不是眼前这番光景,她恐怕真的快要忘记,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正暗自思忖着,耳边忽闻祁明哲的声音,萧冉扭头看他,他恰巧收回目光对着萧冉浅浅一笑,声音轻而柔,他说,“这儿很美,是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根据祁明哲的语调及语气分析,这显然是一句货真价实的陈述句,于是萧冉木木地点了点头。
祁明哲微微眯了眯眼睛,笑得更加深了,清丽的嘴角扬起,“作为你的带队老师,我有权利及义务提醒你……跟上队伍!”说着,探手点了点萧冉眉心,笑道,“听懂了吗,残障人士。”
萧冉瞬间黑脸。
夜幕将至,磅礴的写生队伍分散到了村子的各家住户,而根据两两分配原则,萧冉毫无意外地落了单,好在这儿村民朴实无华,寒风凌冽时,一个叫做小牛的男娃娃趁萧冉不注意就拽着她手往自己家拖了去。
小牛今年八岁,在镇上的学校上二年级,鼻子老一抽一抽的,风一吹还会挂下鼻涕来。小牛的妈妈牛嫂是个寡妇,据内部消息透露,牛嫂老公大牛早年劈腿爱上了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后来出意外丢了性命。
牛嫂是一特实在的女人,觉着没跟大牛离婚就该给他守寡,这一守,就守了六年。
牛家的房子建在村子西边,门前有条小溪,踏过门口的青石板桥就到了。屋子不大也不小,特古
朴的那种,家电也是一应俱全。
牛嫂是个特别好客的妇女,张罗了一桌子地方小菜,萧冉还没好意思动筷子,小牛就先不客气地抓起鸡腿一阵猛啃,或许是出于同为鸡腿爱好者之间的惺惺相惜,萧冉瞧着他那贪吃的模样,打心眼里喜欢。
后来萧冉问起小牛为什么要带她回家住,小牛十分诚实地交代,“因为带你回家妈妈就会做鸡腿吃!”
……
晚上,小牛做了会作业就被他妈赶去睡觉,但他显然人来疯发作,嚷嚷着要看《哪吒闹海》,萧冉认为这是部极其具有教育意义的中国国产动画,于是随口替小牛说了两句好话。
牛嫂答应了。
萧冉挨着小牛一道看电视,情绪随同剧情起伏,牛嫂坐在一旁织毛衣,有意无意地跟萧冉聊上两句,但话题偏偏指向了一个萧冉极不想提及的人带队老师之一,秃瓢眼睛男申建华。
“姑娘这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写生吧?先前你们申老师都来过好几回了……”顿了顿,“哎,你跟你们那申老师熟吧?”
电视里正好播到哪吒抹脖子自尽那一段,萧冉一个激动,“他都自杀了,我跟他熟干嘛?”
倏地一声,牛嫂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掉在了地上,面色煞白抖着嘴唇问,“他……他自杀……了?”
萧冉起身替牛嫂捡起毛衣,忙解释,“没,申老师没自杀。”说着指了指电视,“我刚说的是哪吒,喏,您瞧,他这不是死了吗?”回头又看见热泪盈眶的小牛,连忙安慰道,“没事,他一会又活了。”
片刻后,牛嫂和小牛的的面色都恢复了些许。
牛嫂喃喃,一口一个,“还好,还好……”
瞧着她这么在意那个秃瓢眼镜男,萧冉不禁疑惑,问,“您这是怎么了?”
牛嫂直了直腰,“没,没什么。”顿了顿,接过萧冉手递过来的毛衣,温言笑道,“就是先前他带队来村子写生,跟我们家住过一阵子……哎,你可别误会了,他跟小牛睡一屋子,真没什么的。”
萧冉嘴角抽动,心里倒有几分明白。正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显然萧冉又再一次地明白了其中奥义。
又过了半晌,小牛看着电视,眼皮越发耷拉了下来,萧冉和牛嫂闲聊了几句人生哲学也回客房睡觉去了。
客房背倚着屋外的小溪水,萧冉关了灯躺在床上听潺潺水声,倒是催人入眠。
忽而,只听大门吱呀一声,随即两双步子前后打门口经过,进了正屋。根据那脚步声的鬼祟程度可以判定,前者定是牛嫂没错,而后者……后者定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是光明正大的善类。
萧冉本着好奇心打算出去瞧瞧,顺道发扬中华民族最为可贵的围观精神,可又回想起先前牛嫂就跟她交代过,这儿荒郊野岭,虽说已经严冬,可蛇虫鼠蚁,飞禽走兽却是不少,所以夜里没事还是别出门为好。
显然萧冉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想了又想,权衡着满足好奇心与生命之间的价值,终只是裹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可正当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又听见又什么东西正砸着窗户玻璃,噼啪作响。萧冉起先以为自己做梦,可这声响经久不衰,且还很好地把握着不把玻璃砸破的度。
又过了半晌,萧冉终是受不了,倏地裹着大衣起床。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寒风像涨潮一样灌进领口,萧冉颤地牙齿咯吱作响,裹紧了大衣借着手机亮光跟周遭扫视。
月光被薄雾般的云笼罩得格外迷离,黑压压的枯枝林立,周遭越发显得诡谲、可怖和阴森。
萧冉被风吹得有些头疼,向上一拉,用大衣罩住了脑袋,不耐烦地看了又看,依旧找不着是谁往窗玻璃上投石子。
正要回屋,忽而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萧冉猛地一滞,不知是冷还是恐惧,身子抖得格外利害。脚步越发近了,萧冉咬牙,回头一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