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落下第一滴雨珠子的时候,萧冉正在暗自拟定遗书的中心思想与大体框架,她觉得救人这事实在太不靠谱,至少在这么干之前你需要先培养一下自己的野外生存技巧。
再者说,人雷锋叔叔做好事不留名,但他写日记啊,萧冉觉得现下自己要真就这么去见马克思了实在是不值当,因为她连写遗书的纸都没有。
小牛把头枕在萧冉腿上,哼哼唧唧地叫唤着,他右脚摔伤,看这肿胀程度估计骨折是逃不了的。
雨渐渐在头顶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这样冰冷的冬雨让人晶晶亮透心凉。萧冉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仿似有种绝望在慢慢压下来。
萧冉把自己身上的白色羽绒服套在了小牛身上,他哆嗦了一下,缓缓睁眼。“萧冉姐姐,怎么是你……?”
“要不然你以为是谁?哪吒?”萧冉开玩笑,却见小牛一脸严肃,眼底闪过失望神色,萧冉只以为是疼痛所致,揉了揉他脑袋,宽慰道,“别担心,一会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小牛听话地点点头,旋即,狐疑道,“二宝他们去找人来救我,该不就是找了你吧?”
萧冉干咳一声,尴尬地顾左右而言他,“他们跑挺快的,以后能参加奥运!”
小牛想了想,认真分析了一下当下情势,指着头顶坑沿,“这么说……你也掉进来了?”
萧冉一愣,笑道,“我见你躺里边儿一动不动,一急……也就不小心摔了下来。”
刚下来的时候萧冉很庆幸自己没有伤着,可正打算爬上去,才发现这坑深得能用来逮长颈鹿。
小牛皱了皱鼻子,哼哼道,“那现在怎么办?”
萧冉一字既之曰,“等。”
小牛一愣,萧冉见他半晌不说话,又补充道,“放心,你妈肯定会来找你的。”
闻言,小牛撇了撇嘴,涩然道,“她才没那心思找我呢。”顿了顿,撅着嘴,“她巴不得我没了才好。”
听这话,萧冉心底第一反应就是,牛嫂跟申老师那事东窗事发了。萧冉心底犯怵,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倒是小牛异常冷静,整一小大人似的呵呵冷笑了两声,“我娘她有喜欢的人了,以后她会跟那男人生娃娃。我没人要了。”
小牛的语气平静,眼里却噙着泪。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脚伤还是因为其他。
半晌,萧冉抬手揉了揉小牛乱蓬蓬的头发,柔声笑道,“我懂你心情。”
小牛一愣,又倔强道,“你懂什么?”
萧冉也是愣了一下,“我也有一个父亲,原本我们关系好得就跟你和牛嫂一样,他对我很好,也很疼我。因为这样,我就自私地认为他是我一个人的。我喜欢他。”
小牛一头雾水,“你喜欢你爹?那不是……”
萧冉接话道,“乱伦?”片刻,又觉得这词汇对于一个八岁孩子而言可能过于深奥,又解释道,“其实他只是我养父,大我八岁。”
小牛恍然“哦”了一声,萧冉继而又道,“直到后来他说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而不单单只是围绕着我一人转……他不是我的。”
萧冉顿了顿,望着小牛,谆谆道,“牛嫂那么辛苦把你养大,一定不会因为别人而不要你,她只会因为你而放弃别人。可是这样,牛嫂就会失去另一些她想要的东西,比如那个人所给予她的爱情。”
其实萧冉打心底里不想说出这些话来,她不想承认自己放弃萧彦琛是一必然事件。但其实她又早就明白了这些道理,只是不肯面对。
小牛跟牛嫂事件就好比一个导火索,让萧冉知道,其实爱一个人,除了付出、牺牲,其实还有成全。
一直搁在衣服口袋的手机蓦地亮了起来,萧冉伸手去掏,意外地发现自己收到了一条10086发来的短信。萧冉疑惑了半天,不应该啊,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讯号。但事实上奇迹往往发生在意料之外。
萧冉想也没想地就拨通了萧彦琛的号码,她得求救!!
电话嘟了两声以后被接通,沉默了半秒,果真传来萧彦琛的声音。
萧冉忘记自己当时的心情是何等激动,她只记得自己语无伦次了半天,大致意思是“我在N市,我迷路了,以及,救命!”
没等电话那头萧彦琛做出回应,手机又十分戏剧性地失去了信号。于是不管萧冉是怎么揉捏摔砸,那信号反正就是没有,而与此同时,手机电量也在报备了N次过低之后华丽丽地自动关机了。
萧冉望着手机,一时无语凝噎。
这就好比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了一根火柴,刚见着满屋子糖果,连口水都没来得及流,那火光就哧溜一声给灭了。
在萧冉做出一系列愤懑情绪变换的时候,头顶的雨势逐渐增大。小牛刚才跟萧冉一块都太激动了,这会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萧冉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烫的能当热水袋取暖了。
萧冉十分人道地抱住小牛,用衣服紧紧给他裹着。这祖国的花骨朵可不能就这么蔫了呀!
可豆大的雨珠子砸在身上也不是闹着玩的,不消片刻,天就黑了,萧冉觉得身子骨开始有些撑不住,只是心里依旧抱着个“老萧会来救我”的念想。
迷迷糊糊又等了半晌,远远地像是听见有人在喊小牛名字,萧冉屏息细听,果然是来人了。于是也就卯足了力气回应,可惜身子冻得太厉害了,声音喊出来都是暗哑的。
最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恐惧涌上心头。原本支撑的意念开始模糊,萧冉抖着身子,眼皮越发沉重。却就在迷离之际,头顶又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那是个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萧冉抬脸去看,雨水渗进眼睛里,涩涩得疼,眨巴了好几回都看不清楚那人的样子。
萧冉心底笃定地想,一定是萧彦琛!他再次如神一般地来解救自己了。
可是萧冉忽略了一个客观事实,从T市到N市,少说也有两个小时车程。而在萧冉意识到这一客观事实之前,她先晕了。
据说是因为萧冉救了小牛,牛嫂坚持要亲自照顾光荣生病的她。于是萧冉在镇上的卫生所挂了一瓶水之后又被热情的牛嫂接回了家。
这一段剧情是发生在萧冉昏迷期间,所以此间种种她大致都是听说。
而在这段期间,萧冉始终如死猪一般沉睡着,据她后期回忆,她做了个冗长而又没有层次感的梦。梦境大抵围绕着一个男人展开,此男发挥唐僧精神孜孜不倦地跟她耳边说故事,而梦境也就跟着故事的情节不断进行场景变换,但具体什么内容,萧冉又毫无意外地全部忘记了。
不过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十有八九是萧彦琛。没有原因,就是直觉。
而萧冉真正睁眼去瞧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她被一阵饭菜香给撩动味蕾,幽幽醒转。睁眼之前,她已在心中打好腹稿,她做了一切跟萧彦琛对话的准备。
就好比,“嗨,老萧,你也在这啊?”又好比,“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再好比,“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但往往事与愿违,当视线逐渐清晰,眼前之人却不是萧彦琛。
祁明哲正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勺子往自个儿嘴巴里送粮食,萧冉愣了愣,嗫嚅道,“你干嘛呢?”
祁明哲嘴巴里正嚼着黄豆芽,听萧冉这么半死不活的一句话,剑眉星目顿时大放异彩,“好家伙,你总算醒了!”
萧冉扭了扭酸疼的脖子,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是牛嫂家的客房,除了祁明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也就是说,萧彦琛并没有出现。
心中大为失落之余,萧冉顿觉胃部一阵抽痛,一把夺过祁明哲手里的饭碗,愣了愣,又忽然没了食欲,“我睡多久了?”
“差不多一天一夜。”祁明哲答。
萧冉闻言更加失望,都一天一夜了,萧彦琛要有心爬都能爬来了。
祁明哲坐在一旁看着萧冉手里的饭碗,想了想,温言道,“你刚退烧,还是吃些清淡的比较好。”
萧冉愣愣地“嗯”了一声,祁明哲探手过来接碗,萧冉心头一激灵,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祁明哲抬了抬眉毛示意她继续,萧冉却在心中琢磨着怎么开口。
她在山上的时候本以为自己会凶多吉少,拟定的遗书里有一项就是要告诉祁明哲古以柔已死的事情,她觉得祁明哲没有必要再这么苦等下去,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姑娘去爱。
想了想,萧冉终于开口,“上回你说我和古以柔像……”顿了顿,萧冉垂下眼睑开始胡诌,“其实我认识她,我们曾经在同一间医院住过。”
祁明哲手一抖,搁在碗口边的不锈钢勺子掉到了地上,“哪间医院?”想了想,犹豫道,“她可能不想见我……萧冉,以柔她还好吗?”
萧冉低头“啊”了一声,随即把心一横,咬牙道,“其实,向雨薇没骗你,古以柔她真的死了。”
萧冉以为祁明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像平时一样激动,至少他不会表现地像现在这么平静,平静地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又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再过了半晌,祁明哲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萧冉轻叹一声,“大约一个半月以前,死于脑死亡。”顿了顿,紧张道,“你没事吧?”
祁明哲将瓷碗搁在木质的床头柜上,缓缓起身,萧冉觉得他动作缓慢得就好像是一个年迈的小老头,他的声音正极力地克制着颤抖,“我出去看看天气怎么样。”
“啊?”萧冉不解。
祁明哲背过身去,缓缓道,“我去看看还下没下雨,晒着的衣服该收了。你在这好好休息。”说完便直着身子朝门口走去。
萧冉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又看着祁明哲颓废的背影,开始害怕,不知道害怕什么,但心头总有种恐惧。就好比暴风雨来临之前那片刻的宁静,总让人心绪不宁一样。
待房门重新关上,萧冉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悄悄起身跟了出去。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似乎听见屋外有一双脚步声渐渐靠近,萧冉伸手把木门往里拉开,阳光就这样顺着门框被切割成了三十五度角,像是有声音一般倏地照了进来。
瞳孔因为刺目的光线而收缩,萧冉依稀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那肯定不是祁明哲,黑色剪影逐渐被描摹成形。
待分辨清楚后,萧冉却是愣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使劲地张了张嘴,零碎地喊出,“老……老萧……?!”
面前的萧彦琛穿着厚实的深灰色老棉袄,脚上是乡土气息浓重的黑色老棉鞋,若非那颀长的身形以及俊朗容貌,恐怕真会将他当成这纯朴农村里的一员。
对面,萧彦琛眯起细长的眉眼,沉默片刻,又僵了两秒。
未及反应,萧冉只觉身子被猝然拉进了萧彦琛的怀里,左脸颊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感受那突兀而又急切的心跳。
萧彦琛的拥抱,掩去了萧冉所有的委屈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