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苗死得很突然。
半夜萧冉睡得迷迷糊糊,就听隔壁床上传来一阵阵咳嗽,起先她只以为是做梦,不想咳嗽声音越发凄厉。起来开灯一看,刘大苗侧躺在床上,身子跟只虾似的蜷缩着,面孔也是涨成了猪肝红。
萧冉忙不迭地按下了紧急呼叫的按钮,不消片刻,白衣天使们鱼贯而入,各种仪器、管子纷纷用了上去。
萧冉被这架势吓得厉害,哆哆嗦嗦地给萧彦琛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后,老萧来了。
萧彦琛搂着萧冉往走廊里头一坐,周遭安静地就跟停尸房似的,倒是病房里传来抢救的声音显得有那么一点“人声鼎沸”。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刘大苗还是没救回来。
天蒙蒙亮时医生纷纷撤出了病房,最后白衣天使将刘大苗推出来,他这会极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上头盖着的白布让人只依稀看得见一个大概的轮廓。
经过萧冉身边的时候,不知为何眼泪就涌了出来,这是种发自内心的悲伤,就跟失去了很亲的亲人一样。
萧彦琛一言不发,蹙着眉头目送那抹白色远去,眼底晃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见萧冉哭得厉害,伸手拍拍她的背,轻声安慰着。不过萧冉却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
由于发生了这事,萧冉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在医院呆着了,萧彦琛想了想,就去把出院手续给办理妥当。
回来看见萧冉依旧木讷地坐在走廊椅子上,只以为她心情不好,想了想,走过去揉着萧冉头发道,“别难过了,带你去个地方。”
萧彦琛开车疾驰在无尽的旷野中,远处的浅红色日头被罩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就跟萧冉现在一样,显得很不精神。
车窗外的景色越发荒凉,萧冉侧头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萧彦琛望着远方,专心开车,半晌才突出俩字,“城北。”
萧冉想起上回去石榴园,愣了愣,又问,“就我俩?”
萧彦琛点点头。
见状,萧冉心头一乐,轻喃道,“这……算不算我们第一次……约会?”
萧彦琛一愣,空出手来揉了揉萧冉脑袋,勾唇淡淡道,“算是吧。”
于是,萧冉的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
T市城北大部分是商业开发区,许多外资企业都喜欢跑着来开公司建厂,老萧起先也打算把律师事务所挪到这来,萧冉眼见这太荒凉,好说歹说地让他打消了这一念头。如今可算是故地重游,萧冉颇有种不知所措之感。
下车的时候萧彦琛从车后座上拿了条围脖套在萧冉脖子上,围了三圈,“风大,可别冻着了。”
萧冉不解,扭头看了看外头被风吹弯的枯枝残桠,心里不禁抖了一下。
不过常言道,怕什么来什么。萧彦琛把车开到了一出空地上停下,打开车门之前用一种意气风发的嗓音道,“到了。”
萧冉所在车里,“外头冷,我们就在车里呆着不行么?”她可不想谈个恋爱把命都给搭进去了。
萧彦琛皱了皱眉,“在车子里吃烧烤,别人会以为咱俩烧炭殉情的。”
说罢,关上车门出去了。萧冉扭头去看,只见老萧就跟变戏法似的从后备箱里拿出烧烤炉子,折叠凳,木炭,还有各种腌制好的食材,整齐地一溜排开,颇为赏心悦目。
萧冉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却听萧彦琛淡淡说道,“别光看着,下来帮忙。”萧冉忙不迭地下车,又听老萧勾唇笑道,“一直都想带你来这,所以车子里时常备着这些东西。食物我让培姨昨晚上准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说着,萧彦琛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很熟练地生了炉子,炭火味道徐徐飘散。
……
萧冉往烤好的鸡翅上抹了一层有一层的蜂蜜,稍微吹吹两,朵颐开来。
萧彦琛一边烤着,一边把新烤好的放到萧冉面前的盘子里。
如此良人美食,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
吃得七成饱,萧冉拍拍肚子,伸展四肢,看着老萧吃东西依旧一副优雅模样,忽而笑道,“啊!要是有啤酒就好了!”
萧彦琛宠溺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从箱子里拿来两罐啤酒,萧冉一乐,正要伸手去接,萧彦琛却道,“你喝这个。”
萧彦琛开了罐王老吉递给萧冉,萧冉愣了愣,问“怎么还是热的?”
“你胃不好。”
第一次喝温热的凉茶,萧冉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意。
正暗自琢磨着在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样的情话是,萧彦琛凉凉开口吗,“小冉,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萧冉挺直了腰背,认真问,“什么东西?”
萧彦琛微微一笑,“我的生日礼物。”
闻言,萧冉顿时绯红了脸颊。想起那日在池塘边上老萧说的话,又想起熄灭的篝火旁,老萧的吻,忍不住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我记着呢……”
萧彦琛眯了眯细长的眼睛,勾唇笑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补上?”
萧冉娇羞地低下头,萧彦琛轻轻勾唇,俯身过来。
萧冉伸手挡住,不解风情地问,“你要干嘛?”
老萧没有说话,悄然握住她的手腕,勾唇笑道,“干正常情侣之间要做的事情……”
萧冉心头一激灵,局促地环顾四周,心中惊道,在这?!想不到老萧够开放的呀!
越发近的距离让萧冉心突突直跳,却蓦地在脑力呈现出一抹奇怪的景象,景象模糊,看不清楚,但心底却似有个声音在说,“推开他!用力推开他!”
萧冉对此感到无比烦躁,猛地闭眼,而这样的动作在萧彦琛看来,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萧彦琛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即将接近的唇划开一个弧度,轻轻落在了萧冉脸颊上,接着,伸手揉了揉萧冉头发,勾唇道,“没关系,我不勉强你。”
萧冉一愣,心里头五味杂陈。正要探身过去表示自己心智坚定,萧彦琛的手机却在口袋里兀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向雨薇。
接罢电话,萧彦琛脸色似是蒙上了一层寒霜。萧冉眨巴着眼睛问什么事,萧彦琛伸手就将她抱在了怀里。
大衣柔软的料子蹭得萧冉面颊痒痒,萧彦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跟衣服料子一样,柔柔软软,“他让我们去参加一个追悼会。”
萧冉一愣,第一反应就是刘大苗,身子一抖,正要问,萧彦琛继而又道,“是古以柔的。”
萧冉有过十分完整的人生,她生过,死过,爱过,恨过,当这一切不怎么靠谱的经历汇聚到一起的时候,她所要面对的居然是自己的追悼会!
萧彦琛领着她一路到了城北的归一堂,这儿环境优美,气候宜人,温度常年徘徊于零度左右,总在宁静至于散发着一种释然与悲伤的情绪。
一般而言,一个追悼会的正常程序应该是先接受一次深刻的人生教育,然后大家一起抽烟打牌喝酒,爱干嘛干嘛。所以当萧冉到达正厅之时,相约前来的人几乎已经不剩几个了。
萧冉哭笑不得地跨过门槛,就见祁明哲和向雨薇面对面地站在窗边,似是在为什么事情争执。
见到萧彦琛来了,祁明哲道,“你来的正好!”说着,眼底晃过一丝光亮,上前一把握住萧彦琛衣袖,嘴角似是微微勾起,“你来告诉雨薇,以柔没有死,她很好,还在医院里面住着。对不对?”
萧彦琛轻叹一声,蹙着眉头,冷冷地没有开口。
萧冉在边上扯了扯祁明哲衣角,心中颇有种五味杂陈之感,“我不是告诉你古以柔她已经……我以为你接受了。”
祁明哲摇摇手,朝边上仰了仰,“得了萧冉,以后我不说你画画不好,你也别跟我扯这些瞎话,行么?”
向雨薇在一边看不下去,忍着泪道,“现在说瞎话的人是你!”说着,指了指搁在不远处的骨灰盒子,“你要见古以柔是么?她就在那!”
祁明哲一把甩开向雨薇,嘴角竟还挂着一抹残笑,转脸问萧彦琛,“以柔她住哪个医院?我自己去找她!”
萧彦琛冷着脸,抿紧了唇依旧没有说话。萧冉见祁明哲这副样子,心里难受极了,“古以柔真的死了!死了!这世上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
“滚!”祁明哲歇斯底里地喊着,周遭围上几个工作人员,这种情况他们看多了,正以一种见怪不怪的态度进行围观。
萧彦琛见祁明哲眼底的怒火似是要将所见之人全部吞噬,忙上前拦住他,正要开口,却见萧冉对着祁明哲扬手一挥,掌心重重地扇过祁明哲面颊。
一瞬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周遭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与呼吸的声音。
萧冉抖着嗓子,面色凝重,“醒了吗?”
祁明哲怔愣着,眼底迷蒙起一层雾气,嘴巴张了张,声音轻柔得可怕。
向雨薇在一边,早已泪眼迷蒙,这是她第一次见祁明哲哭,那种悲伤是痛彻心扉的。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有些爱情,刻骨铭心,除了遗忘,谁都不曾替代。
萧冉走上前去,“醒了的话就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男子汉大丈夫,谁离了谁不能活?你以为跟这要死要活古以柔见了就能活过来?我要是她,就算死了也该唾弃你这种疯子似的没品行为。”
闻言,祁明哲蓦地抬起眼来,眼前的萧冉,清爽秀丽,面颊因为激动而显得微红。有时候,她真的跟古以柔很像,她们同样倔强,同样固执,同样能三言两语骂的你醍醐灌顶。
良久,祁明哲背过身去,看了一眼骨灰盒子,声音依旧微微颤抖,“萧冉,谢谢。”
萧冉一愣,回道,“不谢。”
祁明哲转身看着向雨薇,嘴角划过一抹难得的笑意,“我是不是很傻?”
闻言,向雨薇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满是难以置信。
祁明哲又微微一笑,握起她的手,抬眼环顾了一圈这黑白相间的灵堂,缓缓道,“你的心思我明白,或许我没有办法一下子就把以柔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好在我们还活着,不是吗?”
祁明哲笑得意味深长,向雨薇愣了半晌,似是悟出他话语中的道理,脸上立马扬起了笑容。萧冉记得这个笑容,浅浅的酒窝嵌在面颊两侧,很真实,很美。
于此,古以柔给予众人的牵绊约莫到这儿就结束了,萧冉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忽然明白,人死如灯灭,就好比刘大苗,他甚至没有机会跟这个世界说一声再见,那么既然自己有机会再睁眼看看,有机会去完成另一个不同的人生,那为什么不能让那些关爱她的人同样获得幸福呢?
萧彦琛轻轻将萧冉揽进自己怀里,赞扬地拍了拍她脑袋,轻声笑道,“我一直以为我教育很失败,原来不是。”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着,“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个合格的养父了。”
萧冉抬头对着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心底的声音又倏地冒了出来,“你占着我的身体,用了我的身份,你以为你真的是萧冉?滚出去!把身体还我!!!”
这声音就像是通了电的钢钻,一下又一下,狠狠凿在萧冉心头。
萧彦琛见她面色不好,以为是先前的病还没好所致,正要扶着他回车里,却见萧冉蓦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蹙着细眉,神色痛苦。
萧彦琛忙是将她抱住,“怎么了?”
萧冉抖着嗓子,颤颤巍巍,“谁都逃不掉,既然得不到你,我宁可毁掉一切……!”
萧彦琛的手蓦地一滞,熟悉的眼神和声音,冷漠,偏执,萧冉失忆之前,就是这个样子。
他望着蹲在地上的萧冉,噶然失声,他不知所措地怔愣着,却见萧冉忽而用力抓住自己手臂,摇晃着,像是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