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接受邀请开始,压根儿没想今天晚上会和诗搭界。
两星期前,老同学老丙来电话,说德要请我们吃饭。我问在哪里,他说在唐人街。我犹豫了,路太远,转两次车才到。那地方,夜晚有点怵人,只有餐馆和专掏游客腰包的礼品店透出热烈的灯光;白天摩肩接踵的市得顿街,在候车站才见到几个瑟缩着的下班工人。老丙只说了一句:“妈的,整天窝在家,能写个什么鸟嘛!来我们这堆子扎扎,管保捞到好多故事。”我马上答应了。知我者莫如他。
老丙和我的交情,是“老太婆的被子--盖有年矣”,初中同校同级,高中同班,高一那年同桌。有一回上自修课,他和我以书桌为屏障,在下面猜枚,输的须跑步到饭堂,为赢家排队打饭。正玩得兴起,不幸被巡堂的班主任梁老师发现,他以全校无匹的大嗓门,吼一声:“刘XX,放规矩点!”震得整个教学大楼嗡嗡响。随即,我成了“惨遭老师巨嗓修理”的新闻人物,在饭堂排队打填不满胃的三分之一的“高产饭”时,老有别班的在背后指指戳戳。1999年,老丙刚移民到旧金山,来我家做客。我回忆起30多年前这一逸事,两人又起了恶作剧的兴致。我给远在芝加哥的梁老师打电话,以气急败坏的语气说:“坏了坏了,老丙‘屈蛇’来美国,在旧金山附近海面被美国海岸警卫队截获,给关进监狱,托人捎话,要筹10万元保释金。”梁老师被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唠叨:“怎么办,10万,哪里去找?哎呀,老丙,你不能等等吗?女儿不是替你办申请了吗?”老丙的耳朵贴着话筒,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家伙,捉弄老师!”梁老师轻骂过一对得意门生,才放心地和我们一起笑。
离开“****”的狼烟未散的校园,是1968年,此后,我和老丙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友情。不冷,是因为舍不得,造反时同一个战斗队,最壮烈的一次,是某天风闻“老保”即将偷袭校园,子夜时分两人背着塞满石块的书包,埋伏在校门外的柑林里。好在情报是假的,若是真的,我们肯定在工人赤卫队从县武装部借来的重机枪下完蛋。往后,他上大学,我出国。他毕业后,在家乡一所中学教书,后来,转到市政府里当科级小官。不过,更因为志趣大相径庭。我爱文学,写了多年诗,好歹惹上点浪漫病,可是,老丙是不关注形而上、极端务实的人物。流行小说,他一辈子怕读过几本,为了等车、候机太无聊的缘故;至于诗,肯定是马尾拴豆腐--提也不要提。我至今记得他结婚的前夜,邀请我去他家,两人提前睡了崭新的婚床。两个绝对不上断背山的年轻男人,聊了大半夜,先是以童贞之身,万分好奇地探讨十分“懵查查”的****,不得要领,便转向另一话题--新娘子的妆奁。他兴致勃勃地说起家乡一带的习俗:女子过门,重场戏不在婚礼,而在出嫁路上,抬嫁妆的队伍长不长,抬笼笼箱箱用上多少名壮实汉子。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新娘子,因田间操劳而骨节粗大的手指上,“不经意地”露出来的黄澄澄的玩意有几枚。这些,当然由好面子的岳母大人操办,但新郎官自有主张。老丙奔走多天,写了好几封信,跑了好几趟县城,终于有了成果--新娘子窄腰对襟凤仙装,那领口以下刺绣的黄牡丹上,骄傲地陈列的项链,“足金,一两三钱重。她三个姨妈在香港,每人送一枚戒指,我问戒指一共收多少只,她说十多只,我说戒指哪有项链抢眼?找上回老家过年的香港打金师傅,熔了五只戒指加上我妈存下来的旧金牙,凑够一条项链。”我听了一半,迷糊起来,他起劲摇我,非要我发出“真的?喔,体面极了”的惊叹,才放我去找周公。不过,老丙虽然在乎尘俗功利,但作为朋友,从来是靠得住的。我每次回乡,见到老丙,都一起饮茶,吃饭,游山玩水,侃大山。他有自知之明,如果我和文朋诗友聚会,他一律不掺和,找个借口溜掉。
20世纪末,老丙刚过50岁,提早办理退休,到了旧金山。可惜他的“洋荤”并不理想,在唐人街茶楼当了几个月收碗工后,回一趟老家,饭碗被年轻人抢去,争不回来。在一家建筑材料公司当搬运工,搬重物闪了腰,从此赋闲。到今年,才找到加油站收款员的半工,上通宵班。
今天是老丙和我的休息日。我坐巴士到唐人街去,和老丙约好,在市得顿街的一个街角会合。我在巴士上,老丙来了三次电话,问到了没,怕我这老金山失踪似的。我想,他可能是和老朋友好久没见面了,无聊之余,生出“求之不得,梦寐思服”的美好情愫来。
走下巴士,走过一个街区。他在杂货店的帐篷下抽烟。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算是招呼。看着人行道上两个并肩的黑影,心里猛地一热,在人生各阶段具代表性的分镜头,次第在脑际放映。高一同桌的老丙,洗得发白的蓝色卫生衣,袖口散成不规则的流苏。冬天上午上最后一节课,冷得嘴唇发青,念俄文单词一律带上颤音。高三那年,我随老丙到他的村子,吃晚饭时下起大雨来,霎时,屋瓦的缝隙间,大大小小瀑布数十条,挂在饭桌四周,有一条直灌进咸虾钵子。“****”初期,红卫兵把公安局长押来示众,在街心烧毁“黑材料”,灰烬飞舞,口号震耳,大家光顾发革命的虚火,唯独老丙冷静地站在一旁,要公安局长在“黑材料已全部销毁”的证明上签名。这一招,直教刚刚被斗得死去活来的一位语文老师感激涕零,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不再害怕档案袋里的“定时炸弹”。
关于身世,彼此知道得太清楚,谈也不必谈,但对对方的现状却陌生,所以无论见面还是电话,都是说说近来如何。我总是这般回答:“有什么好说的?老样子。”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所喜爱的文事,老丙从来不问也不想听,我不会扫他的兴,奢谈读了什么书。而旧事,这共有的精神库存,早已被这些年的频繁会面、闲谈加上几次回校叙旧连续提走,到今晚,集体记忆虽未告罄,但不愿涉及了。
二
和老丙一起走下十来级石阶,进入一家老字号餐馆。唐人街的食肆,我多半去过,但这家例外。因为我熟悉的乡亲--一位年轻时在乡间因男女关系被判刑而终生打光棍的老实人,在这里当了10多年洗碗工之后退休,不到5年,便出于“怕动不了时没人端药递水”的心理,在病来之前上吊,从此,我对这菜式相当出色的所在敬而远之。今晚这里生意不大好,侍应生怕不干事遭老板训斥,递茶水格外殷勤。
我俩在四方桌旁落座。老侍应生趋前哈腰问候,老丙一说出德的名字,对方马上露出“不胜眄望,驰念殊殷”的神情。略谈下去,知道德几乎每个星期都来这里3次以上,海派得很。德所开的杂货店就在附近,今天因为装修店面到了关键阶段,他在监督收费奇高的洋水管工,要迟些才到。
我顺手把带来的一本书放在桌角,让它和胡椒粉及酱油为邻。侍应生无聊,边谈边把眼镜片后的好奇目光落在书上,我干脆把书递过去。“啊,《先知》,说算命、麻衣神相什么的?”我摇头说,不是,是文学。老丙呵呵笑着说:“老兄有所不知,这位是作家,X报的专栏你看不看?”来自香港,论书本只熟马经的侍应生没提防客人端出冷僻的话题,张开嘴却因无法接茬而合不拢。我连忙打眼色,老丙马上改口,和侍应生谈起印第安赌场老虎机的赔率。我觉无聊,翻开《先知》,随便读了一页。
“你的朋友是你的需要的回应。
他是你的田地,你怀着爱播种,怀着感恩收成。
他也是你的餐桌也是你的炉边,
因为你饥饿时去找他,求慰藉时去寻他。”
带上这本书,纯为在巴士上解闷。它是我心仪的作家纪伯伦的名著。车子行驶时,读一段,掩卷冥思。窗外,早已凋尽的梧桐树,次第从车窗拂过,书里以散文形式排列的诗句,一一蹦出来,在偃蹇的枝干间翔舞,和现实距离很远的凄凉意蕴氤氲着,变为初恋般敏锐而广大的诗思。
“来一碟韭王炒象鼻蚌,等一下,象鼻蚌是不是游水的?那好,白灼,原汁原味……”
我从书里抬起头。老丙已给德打过电话,问什么时间到,德说你们点菜,菜上桌,我便落座,不耽误。老丙晓得德手面阔,自作主张,尽量点最好的,比如象鼻蚌,带壳的,每磅少说要20元,活石斑鱼亦然。这就是老友的好处,他早知道我对“吃什么”从来懒得理会,不必假惺惺地发扬民主。
我的座位正对着石梯级,背后不远处的墙壁后,该是洗碗机,水声之后是碗碟的碰撞声,我又想起在那部洗碗机旁边操劳过,洗洁精把手漂成白布一般颜色的泉下故人。侍应生把“一鱼二吃”一菜式中的鱼骨汤端上来,透过奶色汤水上腾起的水汽,看到德出现在梯级上。
德的发型,是军队流行的陆军装,左右两面,直直削下,状如峭壁,显出岭南男人少有的彪悍之气。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在饭局上,总印象是,这位出生于我和老丙在县城公安局门前静坐绝食的1967年的汉子,锐气与智商都不可小觑。
三
三个说流畅的家乡土话的男人,三双筷子。善解人意的侍应生瞅准机会,逢迎给小费少见地慷慨的德。老丙啧啧赞叹,妈的,“石狗公”味道一流,唔,趁热来一块珍珠贝,鲜蠔马马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