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丙和德几乎每个星期都在茶楼聚会,他俩的话题离不开德的杂货店。我在旁蛮有趣味地听。听了好一阵,才理清他俩对话的线索。原来德这新移民挺不简单,人家从家乡来到异国,又聋又哑,只好进餐馆洗碗,到建筑工地当小工,进衣厂当单针车衣工。但德得天独厚,在大学上的是英语系,所以第一份工作,是唐人街杂货店的经理,这肥缺还是老丙替他找的。德管理雇员20多名的杂货店,头头是道,盈利可观,他向老板提出承包,每月付给老板1万元租金。干了两年,最近租约到期,新租约和谁签,两个人在抢:一个是现任杂货店老板,另一个是承包人德。老板占尽优势,承包人德却要背水一战。
“我找了个犹太律师,头次见面也在这里。这家伙熟悉唐人街,一坐下就说,老实话,这店子我摸了底,老板和业主早谈好,租约快要签字。人家持有旧租约,它有一条:续约有优先权。我对他只说一句:志在必得,你去办吧!”德放低声音,缓缓地说。
老丙把鱼汤骨碌喝光,对我说:“德这家伙,在家乡时已经是翻云覆雨的商家了,还怕他?听说那家伙是赌鬼,天天黏住赌场的牌九档,给工人发薪水的钱也输掉。”
我的目光落在移到空椅面去的《先知》,记起里面的一段:
“你们中有的人因为害怕独处,喜与多话的人为伍。
独处的静默对他们的心眼显露了****的自我,因此他们要逃避。
有些人在谈天时,无知或无意的显露了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真理。”
“犹太人真******鬼精,这律师悄悄走进业主的家里,软硬兼施,要他把租约上的承租人一栏改填我的名字。告诉你,那老板欠了一屁股赌债,他上一年的五六万元烂账,是德承包以后替他还掉的,你继续把店租给他,不是自讨苦吃吗?业主终于点了头。在法庭那一仗更绝,我的律师搜集到老板装病,逃避上庭的证据,加上请来的3个证人,指证老板克扣工资,拖欠货款。结果一审定案,法官判下来,租约归我。打官司花的钱,很快赚回来!”
我一边听,一边略为夸张地插上“真的?”“我的妈!”“想不到”一类感叹语。
侍应生把碗碟撤下,送上杏仁露。老丙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德的故事有意思不?这才叫生活!写出来,让人们开开眼界!”
德说,算了,写了也没地方登。做生意,还不是老一套。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耳畔回响《先知》的一段:
“当你努力的给予你自己时,你是善的。
然而当你为自己牟利时,你并不恶。因为当你努力去赚取时,你只是一条紧抓着大地而吸取其乳汁的树根。
显然,果子不能对树根说,‘要像我一样,成熟,饱满,永远的赐予别人以你的富足。”
在德谦虚的笑容上,我看到纪伯伦的隽语升腾为烟。背后是侍应生欣喜的表情,为了大方的德在账单上写下25元小费。
四
和德告别,和老丙一起在冷清得教人寒心的唐人街上走着。一似“****”时和他在县城闹市贴完“打倒走资派XXX”的大标语后,往学校走,那时节,街道静是静,夏天白玉兰奇异的芬芳,并没有被“破四旧”烧神龛焚典籍的黑烟淹没,照样沁入充塞着升虚火似的“革命豪情”的少年心坎。
等31号巴士。我和老丙要同坐这一路,到了市场街才各自回家。
“还在加油站干?”“就是,不干这干吗?再赚一两千,便回老家散心,妈的这里闷死人。”“通宵班,能做多少生意?”“几十块,百多块,一晚收入没超过两百的,差不多都是靠卖烟。”“扣除成本,连付薪水也不够。”“就是,不知道老板怎么算。我无所谓。由不得他,加油站的招牌写着‘24小时营业’呢。”
从意大利区那边刮过来的海风,卷着废纸,在候车站前飞扬。我和老丙肩膀挨着肩膀,抬头,越过候车站的黑铁皮做的短簷看,两旁店铺夹着的天穹,黑如钻石,星星摇摇欲坠。我对老丙说:“记得1967年夏天吗?我们兵团在公安局门前马路上绝食,下半夜妈的你趁没人注意,溜到亲戚家饱饱地嘬了顿饱饭。我坚守宣言书上的誓词,粒米不进,一天一夜灌了一肚子凉白开。你回到坐满整条马路的红卫兵队伍,偷偷打饱嗝,我发现了,骂你,你说谁叫你笨。是啊,笨到家了!”老丙哈哈大笑。我忽然感动起来,两个志趣远远说不上相投的男人,垂垂老矣,却没有分开,在冷寂的异乡。我和老丙得意着,为了飨我们以生猛海鲜的德,出生晚了,赶不上20世纪那个极荒唐也极尽兴的捣乱。
31号巴士开到。车内温暖,明亮,踏进去像回家。没座位,只好挪到后头,和嘴唇戴环的前卫青年为邻。发胖的老丙在灯光里,更有“面团团作富家翁”的派头。我又想捉弄他了。然而,还没想好词儿,老丙石破天惊一席话,竟骇得我松开握横杠的手,在刹车时差点摔进手部纹一条青龙的姑娘怀里。其时,巴士正行驶在市得顿的穹形隧道里头。
“你听说过没?每个星期四夜晚八点钟,在美慎街和24街交界处的空地上,举行诗歌朗诵会。”我本来要寻他开心,说一句:“太阳从西边出了?你居然关心这当不了饭吃的玩意!”可是老丙那被尼古丁熏出的皱纹密集的老脸上,罩着一层前所未见的光辉,不知是隧道外的街灯还是缪斯女神眷爱的目光?我严肃起来,站直身子。
“说来丢人,头一次,我站在人圈里,边听边流眼泪。我怎么撞上的?年初,刚在加油站找到工作,吃过晚饭,搭巴士到美慎街,从那里转车去上班地点。下了车,时间还早,看到巴士站对面人头涌动,好几百号人围成大圈子。先以为是爵士乐队什么的,但没听到音乐;也不是卖艺、杂耍,卖跳楼货的档口。忽然,人们刷地静下来,手提喇叭传来女性的声音,充满激情,声音微颤,我靠近了听,是朗诵诗呢!”老丙在“****”后恢复高考的1977年考进本省名牌大学,四年本科是生物,但英语是必修课,底子不错。
隧道口是巴士站,但离市场街还有三站,我不管,把老丙扯着,走下巴士。老丙晓得我的用意,没有抗议,说得更细致,更带感情。
“怕听不清楚,我钻过三四层或站或坐的听众,在前排坐下来,旁边是一群墨西哥移民,牛仔裤上油漆斑斑,看模样是地盘工,下了班来凑热闹。怪不怪,他们的英语差劲,却这么感兴趣。好在,我一路听下来,就知道各位朗诵者,选的诗都浅白易懂。”
“一个黑人青年朗诵完,鞠躬,从圈子的中心退回一旁。一个亚洲女孩把扩音器接过来,她可不用人家帮忙打手电筒照她手里的稿纸,昂头背诵。声调忽高忽低,是为男朋友的25岁生日写的抒情诗,30多行,我原来以为是单纯的祝福,中间却发生转折,原来她的他是陆军士兵,在开赴伊拉克前线的前夜,和她分了手。她以诗表达对他的思念,对他的忠贞,对他不告而别的理解,宽恕,对未来的期许。娓娓低诉,不借助语言之外的任何手段。听众却被她的真情征服了。朗诵时圈子一片寂静。待她念完,掌声惊醒了似地爆发。人圈里跳出几位女孩子的伙伴,热烈地拥抱她。每个人的眼睛闪着泪光。我也哭了。”
“担任中学老师的白人男子,年过七旬的萨尔瓦多裔老先生,身子滚圆、善于搞笑的北欧裔老太太,一个个轮着走到圆心,朗诵得意之作。我注意到,出台的人多半带来一群粉丝,为自家人叫好,打唿哨,吼叫,特别来劲。靠近人行道,摆着唯一的办公桌,那里坐着一位白人女子,40来岁,是总指挥。我环顾四周,好些人手里拿着纸片。原来早到的,都从办公桌上拿到今晚的程序表和由诗人自行打印的作品页面。”
老丙沉醉在自己的陈述中,走到“梅西斯”百货公司的橱窗前,干脆停下来。如其说我对这样的民间朗诵会心驰神往,不如说被和诗风马牛不相及的务实主义者的浪漫情怀吓了一跳。记忆深处适时跳出一段佚事:1970年,老丙和我等“老三届”毕业生,在家乡不同的乡村小学教书,那时流行一种名叫701的农药。作为附设高中班数学和物理教师的老丙,为庆祝国庆的墙报写了一首诗:“农药701,真好使;洒到哪里哪里大。”这极可能是老丙终其一生唯一的“诗”,是老丙的同事当笑话说给我的。然而,年过60的老丙,居然真的被诗征服了。
“听得过瘾透了,从此,我每次准时到。还和几位常来的中国人交上朋友。”我想象着现场的情景,黑压压的人,各族裔,各年龄层,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身世,然而被形而上的诗黏合起来。在拉丁帮派和毒贩横行的美慎区,在常常响起枪声、年少气盛的打群架者的吆喝声、呼救声,然后是警车和救护车尖锐呼啸的地段,有如此纯洁美丽的诗的声籁,集真善美之大成的精神花园。
“我背一首,你听听。这首诗,是朗诵会上一个黑人朗诵的,我拿到打印页,趁上班没事干,念熟了。”
于是,在联合广场的木槿花丛旁边,我这惯常爱带上100块钱,坐免费巴士到远郊赌场小赌百家乐,惯于讲实惠的老朋友,平生第一次,以绝非滑稽、调侃的口吻,背出一首四句一节、押尾韵的英文诗:
“我走下大河/坐在土堤上,要思考/却一脑子浆糊/真想跳下,沉入波涛//第一次上浮,我狂叫/第二次上浮,我号啕/如果水不是那么冷/我可能就这样一了百了//我乘电梯升到/离地面十六层高/老想着自家肉身/是不是就这样跳下算了//我站在那里狂叫/我站在那里号啕/如果不是位置太高/我早就往下一跳//可是那儿太高了,太高了//所以嘛,我仍旧活着/如今还活得好好/本来可以为爱而死/然而,我出生是为了活着//所以嘛,你也许听到我狂叫/你也许听到我号啕/我的宝贝哪,我坚韧地活着/哪怕你要看着我死掉//”
他念完,得意地看着我。我仍旧发呆,这首英文诗,以我的外语根底,要在脑子里先转换为汉语,才能嚼出味道来。相形之下,连半路出家也说不上的老丙胜我多多。尽管它吸引老丙的,恐怕仅是韵脚,顺溜,好记;一如吊嗓子的票友,迷恋音调而忽略“意思”。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和我相交接近半个世纪的朋友,在生命的黄昏,一个不小心,成了缪斯的跟班,哪怕昙花一现。老丙一辈子暗暗揣着一杆秤,实打实的、分毫不爽的人生,都以“功利”来检验。然而,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绝非自我炒作地,皈依于出自雨果的著名比喻:“比天平更高一级的还有七弦琴。”然而,这又不是难以索解的,人总需要灵性的呼唤,在某种机缘之下。
(200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