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九把刀做过最幼稚的事,不是举办九刀杯自由格斗赛,而是拍了一部叫做《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电影。追不到一个女孩不算幼稚,但是把这一切都拍出来,所有细节让所有人都看到,让几千几百万人知道,他喜欢一个叫“沈佳宜”的女孩,才叫真的幼稚。
如果够成熟,就该知道,真实不代表直接,可以真实地呈现自己的生命质感,而不必直接截取自己的人生原型。如果够成熟,就该知道,这种表白类似于自慰,躲在自己的小黑房间里爽爽还可以,不该让很多人在大黑房间里陪你。如果够成熟,根本不会拍这部电影。
但是好在他幼稚,而且任性。
任性地在投资方突然撤资之后,自己砸了一半钱来拍电影;任性地用了从来没演过戏的男主角,从来没拍过电影的摄影师,和从来没导过长片的他自己;任性地将场地定在自己的老家彰化,拍自己的高中精诚中学;任性地拍自己从小爱吃的肉圆店;任性地让每个角色都用真名真姓;任性地强调百分之百真人真事;任性地觉得:“感动观众不是我的第一考量,我的第一考量是感动我自己。花了几千万去圆一个梦,我不爽到那算什么?!”
选女主角的过程也极其任性。“在电梯里,陈妍希对我说:‘哎,你怎么用钥匙掏耳朵?好危险!’我以前根本没这习惯,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是在紧张,我被陈妍希给煞到了!当时我就决定用她,并且挺她到底,因为,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是个超有自信的人,但是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其实是胆小鬼。这是一部有爱的电影,我对女主角一定要有爱,我希望我在喊ACTION之后凝视小屏幕上的沈佳宜,可以把我的爱毫无保留地投射给她。”
任性,其实是一种坚持,一种对直觉的坚持,对感动的尊重。太多人渴望感动太多人,却忘记了要先感动他自己。“电影是最自私的作品,是一门最不科学的艺术。与其去分析如何大卖,不如自私一点,任性一点,贯彻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以爱的名义开花结果。”
拍电影中,最任性的一次尝试是什么?对九把刀来说,不是那句:“我就是喜欢!就是要这么拍!”而是,他曾经计划了这样的一幕。“我就是想在我记忆里的那座天桥上,让沈佳宜站在那里。然后让所有工作人员都退下,我一个人静静地走过去。然后我对沈佳宜说一句,沈佳宜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她回我一句:好啊。”
说服了经纪人,安排了一切,并且问过了女主角,她表示不介意,不觉得导演是在占便宜。然后呢?我问他。“结果那天放天灯那场戏特别不好拍,拍完了很多工作人员都在场,结果大家是有在慢慢地撤啦,也不会讲什么,但是大家都会在看好嘛……好啦,我怯场啦。”
承认这一点,他显得特别轻松。任性男子的羞怯,显得很珍贵。如果那一句话轻易就能说出口,就不用以一部电影来展现。“好啦,不要夸我啦,说一个男人害羞很怪啦……男子汉表白就要拐弯抹角就对了。”
虽然任性,却并不霸道。虽然任性,却并非没有分寸,没有尺度。“电影和写书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小说是写自己的一个梦,自己单独做就好。电影是要说服很多人,和自己一起做一个梦。”让那么多人都陪自己一起任性,其实,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实战是一个过程
任性,是一种能力。潜台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存当然了不起,但是,你要为自己的任性买单。
在任性之前,九把刀具备了为自己的任性买单的能力。就像他说的:“做完要做的,才能做想做的,这就是人生。”连续五年蝉联台湾最畅销小说家的称号,写了六十本大卖的书,粉丝遍布整个华人世界。他自我介绍时,会说:“我是最幸运的人,也是最努力的人。”他总是狂妄地自称天才,也会说:“天才,其实就是愿意比别人多付出数倍努力的耐力之王。”
他曾经在十四个月里连续写了十四本书,并且本本畅销。他曾经每天写小说五千字,类型遍布恐怖、惊悚、武侠、悬疑和爱情。他曾经在妈妈的看护病房里写作,在演讲场地写作,只要屁股能是坐着的,随时随地,都可以写。人们往往只看到了他过分狂放的姿态,却没有看见,面对写作,他的那份贯彻始终的谦卑。
“如果我脊髓末端的囊肿,是恶性肿瘤,假设我只有五年的生命,我会怎么有目标的过完五年的生活?我想我会疯狂地写作,用按坏键盘的力道,在五年的时间完成一个人五十年才能完竟的梦想。越接近死亡,越照见灵魂的光泽。”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假公济私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怎么写好一个故事?”可是,他答非所问地回答我,“怎么写完一个故事。”
他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电影的魔力》,里面有句话印象很深刻:‘英雄必须驾驭最难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他自己。’大部分人写不完长篇小说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写到三分之一,发现另外更有意思的创意,于是喜滋滋地去写第二个故事。一个是写到中途觉得没趣,无以为继,于是放弃。所以写完一个故事最真诚的方式就是无论如何要把它写完,括号,可以写得不那么好,括号。”
我试图急躁地打断他,问他如何能写好一个故事,但是他还是在继续。“我在说的其实不是技巧,是一种写作精神。就是实战。一件事从头到尾一直做,一直做,常年累月地做,一丝不苟地做,就会了悟,这就是实战。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了不起,写出来的一定是杰作?放下这种狂妄,接受你的作品是有瑕疵的,角色是有瑕疵的,表述方法是有瑕疵的,接受你不是一个天才,然后完成它。你写完了第一部十万字的小说,然后去写第二部,第三部,第六十部。”
这时,我大概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他看着我,慢慢地说:“没有人能指点你,打通任督二脉功力大长的。写不完一个故事就去写,写不好一个故事就去写。多写就有机会写好。别问我这个问题,我自己都在还找答案。”
蒙混过关吗?不,我觉得他很真诚,真诚本身就包含了某种残酷。
对一个写了六十本书的人来说,写作最艰难的部分,已经不在于如何写完一个故事,不在于能否专注于此,从不停止。他知道他可以,一件事成功的做了六十次,就能成功地做第六十一次。眼下,他驾驭自己,最难的那个部分是,“怎么和自己一直玩下去”?
“好不容易争取到让兴趣成为我的工作,这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哦,怎么能轻易地让它沦为工作呢?那岂不是失去了当初我写作的意义。所以就要不断制造游戏的感觉,不断接受自己给自己的挑战,我又特别需要成就感,轻易达成地那根本不叫梦想。毕竟说出来会被嘲笑的梦想,才有实践的价值,因为如果失败了,跌倒了,姿势也会非常豪迈!”
游戏的内容在很多人看来是莫名其妙。设定了一个结局,从最后一幕开始倒推;埋了很多梗,不让读者发现;向着一个预设的目的地走去,也许中途会不断修改方向,但是不是没有方向;仔细地琢磨“视角”和“人称”,因为这是整个故事表述的基础……
对他来说,在其中耽溺,迷路又找到答案,是最大的乐趣。他乐在苦中。
善是一种能量
九把刀非常真诚。真诚有两个部分,真实和坦诚。看他写的字,你会知道他家的老狗Puma抱着他的小腿猛干,知道他的奶奶太过节俭不会做饭,知道他家曾经负债累累,知道他的爸爸不够体贴……如此种种。一个肯对世界暴露自己的人,不仅仅是有表达欲,还有,他深深被爱。只有一个确信自己被爱的人,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袒露。
我问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正面能量?为什么,在他的小说里,对人性的恶有那么深的体察,却还能保持对人性的善,有那么单纯的相信?
因为,他被单纯地、深深地、饱饱地爱着。因为他有一个每天早晨五点叫他起床温习的妈妈,拼命节省但是在教育费用上从不吝啬的妈妈,累得永远睡不好觉的妈妈,总是踩着比自己庞大脚踏车接送他上学的妈妈,总是帮他掏耳朵细腻又温柔的妈妈,总是在他发烧时用湿润的棉花棒滋润他干裂嘴唇的妈妈。那个无怨无悔,无止无境付出的妈妈,给了他源源不断的爱能量。
“妈妈是一个特别正面的人。生命中发生的一切事,她都会往好看。比如我们兄弟三个,哥在妈妈的肚子里多待了一个星期,是舍不得离开妈。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少待了一个星期,是想早一点看见妈。弟从妈妈的肚子里一日不差蹦出来,是跟妈约定好了。在妈看来,三个兄弟,在妈的肚子里,就用各自的方式深爱着妈。”
在妈妈罹患白血病住院的日子,九把刀坦白说自己,怕得要死。“我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的一生仿佛在发现、累积惊吓自己的东西。怕高,怕鬼,怕别人不相信我,怕Puma合眼时我没抱着它,怕价值两亿的双手断掉,怕割自己或别人的****。但我可以确定,我最怕没有妈妈。”对抗恐惧的方式,对他来说,只有一种,就是写字。他在病房里支起电脑写字,一边赚钱给妈妈治疗,一边治疗自己的恐惧。
一边回忆,一边感动。一边自责,一边纠错。大多数人的情绪停留在“我以前对妈妈不够好,我要对妈妈更好”而已,但是九把刀,以一个写作者的洞察力,更深入面对情绪。“一个人对你付出太多,你却只能用百分之一回报时,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将沉淀成悲伤的内疚。回报不了,就会很痛苦。但,不可能都不亏欠的。只能努力折腾自己,让亏欠变少,让牺牲变成自己。这样的牺牲并不伟大,因为一个人自以为很牺牲的时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着牺牲。”
他反省所谓的牺牲,也反省传统意义里,一个“好女人”的定义。“爸曾经在吃饭时跟我说,将来选老婆就要选像妈这样,一切都以男人为主的典范,爸说:‘毕竟这还是个以男人为主的社会。’奶奶也曾语重心长跟我说:‘你妈妈这种媳妇,才是全心为家庭,顾厝顾夫顾子的好太太。’但我听了真的很不以为然。其实,不体贴的背后,都是一大堆的理所当然。我把这些写在网上,爸很受不了,妈哭着跟我说,‘不要写了,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一句心甘情愿,道尽多少理所当然!”
这个过程,我想多少是辛酸和挣扎的,但是却让他更能领会爱,学会爱。不是男孩子式的嚷出来的幼稚的爱,是男人式的做出来的成熟的爱。爱,让人坦诚。体察,让人温暖。照顾,让心柔软。“恶对我来说,存在于想象里,在小说里。关上电脑,杀人魔就被关闭在那里。但是善,不仅在小说里,在我所见的整个世界里。善比恶要大得多,这就是我相信的原因。”
爱是一种治疗
很多读者都好奇:“九把刀,你的女友看到《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难道不吃醋吗?”作为访问者,作为成熟的写作者,我当然不会这么肤浅,我问的是:“你怎么敢真的拍出来啊?你的女友会吃醋哎!”
我想,如果九把刀的女友真的看明白了这部电影,会知道,这不是告白,是告别。
大学时期,我听电影理论课,有关于心理学的部分,有一个概念叫做“固置”。大意是说,当一个人遭受了某种创伤,他的一部分人格会永远停留在那个人生阶段,无法顺利成熟,无法向前走。我冒昧地套用这个说法,于是,九把刀的某个部分,永远地停留在了少年。
他治疗自己的方式是,把这段经历拍成了电影。电影的结局,成年九把刀目睹自己心爱的女孩披上婚纱,光彩夺目,发自内心的祝福,“再见了,我最爱的,别人的新娘”。他在电影里以现实中完全不可能的方式吻了心爱的女孩,让一道多年的伤结成一道漂亮的疤,没有遗憾,没有悔恨,只有圆满,只有美好。
这是他精神上的成人礼,从此,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也许,每个人都在电影里看见了沈佳宜,看见了九把刀对沈佳宜的爱,不过我却从电影里看到了另外一个女孩,看到了她的爱。那就是他现在的女友毛。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的信赖,不会有这样的电影。
“她很吃醋啊,会打我,会捏我啊。看电影的时候,我很在乎她觉得这电影好不好看。结果她看到陈妍希很漂亮的时候就会捏我,有爱情戏也会捏我。看到感动的地方也会偷偷地哭。但是当她发现我偷看她的反应,就会非常生气,说:你干吗看我!还会说,不想为这部电影掉眼泪,就算掉眼泪也不关我的事……”可以这么可爱的吃醋,其实并不真的特别在乎吧?
在一起已经六年,从最初的“作者-读者”那种单纯的仰慕与被仰慕,到“现在会打我,骂我,嫌我”,他们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分分合合,两地奔波,也充满了各种现实的考虑。曾经觉得,要么拥有根,扎根在彰化,陪伴需要陪伴的妈妈,要么拥有翅膀,去台北,陪伴女友,实现自己的梦想。
直到后来发现,“我们一起看电影《阿拉巴马我甜蜜的家》,男主角看着女主角,说出让我深深感动的话语:‘你可以拥有根,然后同时拥有翅膀。’原来这两者不是不可兼得的。我的根就是故乡,我永远的彰化我的家我的妈妈我的Puma,我的翅膀呢,是网络,是我的努力,只要够努力,就会有风生出来。我突然明白,只要够强大,我什么都不必放弃。”
这段爱情,也许不如初恋那么单纯和美好,但是扎根在现实的泥土中,更加茁壮和坚强。爱情,不是毫无瑕疵,不是年少时一句蠢话就会分手的易碎品,爱情已经融进整个人生,密不可分。
访问的最后,我问他心中什么是爱?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困倦极了。他用力紧了紧脸上的每一根肌肉,皱成一团,再缓缓地放松,如是重复了三次。
“我讨厌有人等我回家,又希望有人等我回家。我讨厌跟人报备我几点回去为什么这么晚回去,但是又会觉得如果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会很寂寞吧!所以还是会准时回家。喜欢一个人就是偶尔会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而喜欢的人偶尔做了她并不喜欢但是为了我会做的事,就会非常有爱。那个为了我去看恐怖片,从手指缝里看完整部电影,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女孩,是我的爱。”
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李娜
她在拍照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她。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们都已经很熟悉了。面团团,粗眉细眼,笑眯眯憨厚的模样,脾气好得出奇。真的交谈起来,不显山露水的智慧,谈吐斯文,极有涵养。还有一点点太极功夫,不能正面回答的问题,圆滑地挡回去。就像一把刀鞘,而她就像一把刀。看他们在一起,你会明白,为何她从早年的锋芒毕露,变成如今的成熟沉实。
她穿着性感的小礼服,裸露出美好的肩膀。他笑着,远远地用武汉话问:“这是么司STYLE?”她大笑起来,说:“乐四SEXY STYLE!”摄影师说这样能拍出一个真实的她,做丈夫的他,带着微妙的不满咕哝着说:“穿这样就是真实?”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在女人身上,很难看见她这种气质:简洁,直接,大方,磊落。没有一个矫饰的表情,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拍照不是她的职业,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但是当摄影师要她拿起网球拍挥拍的时候,顿时霸气十足。一个人专注在一项事情上,经年累月,饱经锤炼,最后会形成一种赏心悦目的自信,就像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