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阳台的栏杆旁，眼睁睁看儿子的汽车一溜烟地上了路。他走得气冲冲，下楼梯的脚步咚咚咚。
加州的孩子到了16岁便有资格考驾驶执照。儿子一天都没有耽搁，驾照成了生日里最好的礼物。汽车是旧的，我们送给他的。在美国，有了汽车便有了自由。对于家长来说，汽车就像儿媳妇，明目张胆地从父母手里夺走了亲生儿子。
他就这样咚咚咚地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敲得我脑袋瓜疼。我记起了医生冰凉的手指咚咚咚地敲在我隆起的腹部上。儿子到时候了不肯出来，医生比我还着急。为了这个捣蛋鬼，我曾经在医院里躺了五个多月，保胎。我的病历上写着：珍贵胎儿（容易流产的胎儿）。
那些日子，医生天天来敲我的腹部，查了又查，最后不得不让我开膛破腹，把他拯救出来见见大千世界。
是男孩，皆大欢喜。出世后，一直和娘特别亲，所有的回忆都是甜甜蜜蜜的。今天，他弃我而去，做得那么自觉，不像有些美国孩子，要被家长赶出去。
16岁，在美国意味着脱离家长的合法监护；到了18岁，获得选举权和志愿当美国兵的权利；21岁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夜总会，合法饮酒，不再被酒吧拒之门外。
16年来，我习惯了每天早上的家庭操练。我还没有睡醒，听见了他的洗澡声，赶快揉着眼睛，披了睡衣，冲向厨房，给他做早餐。荷包蛋、炸香肠、烤面包、黄油加果酱、馄饨汤、叉烧包、油豆腐线粉汤。反正天天换花样，有中，有洋，忙得心甘情愿。日复日，年复年。不知不觉，有一天，他从淋浴室出来，已经高过我一个头。
我自己来，你去睡觉。他不由分说，把我连推带抱，送回了睡房。留给我的是他高大的背影，拦腰扎一条大浴巾，露着壮实的肩膀，水珠在乌黑的头发上闪烁。
我错读了他，以为儿子体谅娘的辛苦。第二天更加积极，隔夜给闹钟上了发条，比儿子起得早。等他从浴室出来，早餐香喷喷，等儿子去享受。
谁知道，一顿早餐，成了母子间一场战争的导火线。
他说：“我要自己做早餐，你没有听到吗？”
我说：“妈妈照顾你，错在哪里？”
“我不要你的照顾，可不可以？”
当娘的很生气，觉得儿子怎么不懂得什么叫爱。儿子振振有词地反击道：“你不让我长大！”
就这样，他罢吃，饿着肚子去上学。
绝不绝？绝得让娘伤心。他是故意的，因为不绝，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
免费服务呀，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妈妈，你要让我长大，要让我自己照顾自己。”
“你做的早餐没有妈妈的好吃呀！”我笑着说。
“我宁可吃得差一些。”他说得很认真。
“好！让你做！让你自己做！”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看人挑担不吃力，让他尝尝味道也好。我悄悄地躲进睡房，留一点门缝偷偷看。瞧他那个手忙脚乱的样子，心一疼，双脚不听脑袋指挥，又跑到厨房去了。
“妈妈，你走开！”他对着我吼叫。
儿子罢吃，让我生了一天的闷气。
早些时候，儿子曾宣告吃素。那是一天晚上，我精心为他烤的童子鸡被完整地剩在餐盘里。看到我不理解的神色，他为难地说：“妈咪，不是烤鸡不好吃，是我决定吃素了。别不高兴，那是我的选择。”在美国，选择是保护个性最厉害的武器。不到16岁的孩子，开口闭口谈选择，书上说，那是孩子开始成熟，走向独立的好现象。做家长的只能因势利导，不能背道而驰。
其实孩子们吃素蔚然成风，与他们从小抚养宠物有关系。我们家曾经养了一对鸭子，从小鸭一直养到生蛋。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鸭屋漏水，鸭子跑了出来，结果被野生动物咬伤了，鲜血淋淋。儿子心疼得流泪。他和我们一起急匆匆送鸭子去兽医诊所看急诊。有个中国朋友说，花那个钱干吗？杀了吃呗！儿子听了瞠目大吼：“你杀它，我杀你！”老公说，家长照顾孩子，孩子照顾宠物，宠物给了孩子施送爱心的机会。我恍然大悟：宠物代表弱者，是同情的对象。所以美国孩子心灵中有吃素的净土，健康并不在首位。儿子吃素了，这是他的选择呀！做家长的，听到“选择”两个字，能不胆战心惊吗？胆战有啥用啊？选择是人权呀！今天可好，儿子干脆不需要我的照顾了。
晚上我们交流。他说：“小时候，你教我学游泳，我一边游，一边总牵着你的手。后来，你一狠心，把我的头往水里按，自己游走了。我就这样学会了游泳。妈妈还记得吗？”这就是儿子的“独立宣言”。做娘的，不免觉得有点惭愧。
其实，我们早就开始培养他自己洗衣服，自己收拾房间，教他买菜做饭。多少次，他怕烫着，煎蛋时把蛋壳扔进了油锅，捧着生菜逃到屋外，用出洋相来付“学费”。我和先生都捂嘴偷偷地笑。后来，好说歹说，现身示范，把烹饪当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来对待。如今，他成熟了，我为什么变得不放心？还是下意识里怕丢失了控制孩子的权力？就算一开始，他吃不好，吃不饱，如果不给他机会，如何提高？如果不给他自己操劳的机会，又如何体会当娘的辛苦？先生劝我，我劝自己。家长的错误，常常犯在“爱”字上。
美国人说tough love，是以反“爱”的形式达到真“爱”的目的。所以，孩子长大了，宁可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让他们用打工辛苦赚来的钱去租房子。
这样的孩子一般不会歧视劳工阶级，不管父母多么富有，因为他们自己有了当平民的体验。用自己的钱来支付生活开支，让孩子为了切身利益去奋斗，有动力而且目标鲜明。没有父母的保护伞，跌倒了，要靠自己爬起来，跌一次，胆子大一点，对世事便能应付自如了。总之，培养一个独立的孩子才是货真价实的德智体全面发展教育的目标，授渔代替送鱼，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相比之下，我的儿子要求自己做一顿早饭，真是太小太小意思啦！说来也真怪，承认了儿子的独立宣言，就像服了镇静剂一样，每早呼呼大睡，连孩子在厨房里“大闹天宫”都没有听见。庆幸自己没有坚持错误，否则的话，非但伺候不了他的早饭，恐怕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过了18岁，儿子的同学和朋友，就像孙悟空扔掉了紧箍咒一样，大部分独立租房，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有的为了自由，自觉自愿；有的是为了反抗父母的控制；也有被家长赶出门的。有趣的是，没有一个闹独立的孩子，是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他们的独立是为了自己，以能负担自己而骄傲。孩子们的收入都很可怜，五六美金一小时，在旅馆、超市、汽油站等服务性行业。收入所得，除了房租还要付汽油、保险和日常饮食等开销；只有少部分的同学，父母帮助付一半房租。
有一次，我问儿子：“他们能读好书吗？”他说：“逼一逼，有好处，都读得不错啊。”
“真的吗？”我问。
他说：“个别辍学，也是他的权利。即便有人当loser，大部分是暂时的。”
所谓loser，是指得过且过，消沉颓废者。他用“暂时”这个词，很有意思。成年人往往容易按自己的标准和想象来塑造孩子，而忽视孩子的成长是一个立体的过程。今天的loser可能是明天的败类，也可能是明天的精英。从哈佛半途退学的世界大富翁比尔·盖茨就是一个例子。儿子说大部分loser是暂时的，到了我的耳里，等于在说，你们不要把年轻人看死。
我说：“你想到要搬出去住吗？”
他说：“你们给我自由，我不搬出去。搬出去毕竟要花很大的代价。”
我说：“可不是嘛！你就把我们当房客算了，合租一栋楼。”
他笑了。
我们给了他自由？真是天晓得！自由只能争取，没有恩赐。孩子过奖我们啦！对于“珍贵胎儿”，我们只希望他活得快乐。所以，引导他把学习看成游戏和挑战，从来不要求他得全“A”，基本不查看他的成绩单。美国爸爸是孩子的活字典，平均每天起码应付30个问题。问到后来，师不师，子不子，像竞争对手一样辩论起来。他参加话剧表演、篮球队、田径队，都因为自己喜欢，不是家长的要求。小的时候，我们给他当车夫，到了16岁，给了他一部车。至于穿什么衣服，买什么运动器材，都由他自己选择，我连半个牌子都报不出来。他和同学打过架，也在学校得过奖。犯了错误，能瞒则瞒；瞒不了，总是抢在我们点破之前，先做自我批评。我们当家长的，还能说什么新鲜话？
子不教--父母之过也。所以，我这个当娘的，常常被中国朋友批评为最不负责任的家长。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比较轻松的家长，轻松来自对孩子的信任。如果孩子是野草，就让他疯长；如果孩子是鲜花，就让他盛开。无为而治，给孩子多一点自我发展的空间。结果是，不教，成了儿子所说的自由；不教，促成了他独立思考的习惯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每每他得到好成绩（也有坏成绩，甚至和老师对着干），在“A”向他走来的时候，屁股后面常常带着拖油瓶“＋”。
先生眉开眼笑地说：“老师的意思是，这个学生难得……”
“够难啦，”我答道，“都靠他自己。”
如今儿子上大学了，他靠自己的努力找到一份喜爱的工作，学费、书费全部由公司负担。这家公司的政策允许他一直读下去，读到不想做学生为止。
儿子不要我们一分钱，自己买了跑车，买了漂亮的公寓，还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
洋婆婆海伦在80岁的时候出了一次车祸，正值报纸上讨论是否要限制驾驶年龄。我们都支持收回80以上高龄老人的驾驶执照。海伦的事故出在左转弯的档口，看到绿灯以后，她忘记了应该等到对面直行驾驶的车子走完以后才轮到她。幸亏她坐在左面，车的右面被撞了一个大窟窿，玻璃片爆碎以后，像雨点一样落得她全身都是，花了好几天才把头发里的碎玻璃清除干净。
这场讨论不了了之，据说是因为法律依据不足。在美国，开车意味着权利和自由，无车寸步难行。我在中国搭车出了车祸以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海伦却显得无所谓，再三打电话来催儿子带她去买一辆新车。
海伦一贯不服老，逢年过节，自己开车来我们家玩。她幽默开朗，笑声不断，我们也忘记了她的年龄，和她平起平坐。有一年，我和老公出国旅游，海伦自告奋勇担当接送孩子去学校和照顾晚餐的工作。一老一小相处一个多星期，平安无事。
我们曾经多次想找外国学生live in，既能帮助海伦干点粗活，又能解除她的寂寞，同时也给学生一个免费住处。可是，海伦不同意。我说：“你需要请人打扫卫生。否则擦玻璃窗，爬上爬下，一不小心扭了脚、闪了腰，事情就大了。”她说：“我自有解决的方法。”她教我用拖把和水龙头配合起来清刷玻璃窗，很方便。
公公去世以后，海伦独自居住，从来不找我们的麻烦。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海伦放弃买车。小城里有免费服务，只要打电话去，接送老人和残疾人的面包车就会在规定的时间开到府上。海伦不喜欢集体主义，为了照顾大家的需要，互相等待，浪费很多时间。她在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之后，终于做了妥协，答应由我每星期接她一次去超市买菜。
我们每星期三去一次超级市场。海伦平时喜欢把报纸上的降价券像剪报一样剪下来装进信封，星期三是超市降价的第一天，一般都能如愿买到便宜货。经历过美国经济大萧条的老人，都有勤俭节约的习惯。我来自发展中国家，这点与她没有分歧。
海伦买菜就像参观博物馆一样，东张西望，从头到尾每条走廊都不错过。她还喜欢和陌生人聊天，和孩子玩耍，常常在超市一待就是半天。这也难怪她，平时她只和爱犬相伴，这一天她就像是从笼子里放出来了似的，享受着自由的快乐。
我常常把她送到菜场以后，便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那时还没有手机，海伦结账以后坐在超市门口的座椅上晒太阳，等我去接她。
到家以后，我帮着把食品大包小包地从车上卸下来，白色的食品袋堆在厨房的桌子上像雪山一样。海伦总是买很多，每次都把冰箱塞满，简直够喂一个小家庭。但是，下星期我们去超市，她一买又是半天，照样买很多，把冰箱装得水泄不通。
于是，我心中便升起一个疑团，那些食品到哪里去了？坏了？扔了？还是经常有客人与她共同就餐？
我像侦探一样，对海伦采购的食品注意起来。海伦基本买成品或者半成品，主要是TV Food--配好了荤素和主食的冰冻盒装食品。这些食品到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我觉得海伦挺聪明的，一个人生活，就应该简单方便。否则烧了很多，吃来吃去一个品种，多乏味啊！
电视食品不像饭店里的快餐，肚量如海伦者一份菜可以分两次吃。电视食品精致小巧，品种繁多，好像专门给海伦设计的一样。我计算着，如果每天吃3盒，一个礼拜只需要20盒就够了。因为海伦还买新鲜的鸡蛋，做三明治用的薄片肉、水果、牛奶和奶酪。何况，我还经常给她送一些热炒和面食呢！
有一次，海伦买了一纸箱胡萝卜，沉甸甸的有20磅左右。我说：“你是否想喝胡萝卜汁？我给你去买一个榨汁机。”她笑着摇摇头说：“送给我的朋友。”
“哪个朋友啊？他们自己不能买吗？”我问道。
海伦笑而不答。
回家我告诉了老公。他哈哈大笑，说道：“海伦的朋友？送胡萝卜？你听错了吧！”
我严肃地说：“是我端着那个纸箱进屋的，不送朋友，她要这么多胡萝卜干吗？”
老公拿起电话拨了过去。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乱猜，腌萝卜干？埋入土中给花园当基肥？
老公挂了电话说：“海伦说，第一，胡萝卜是免费的，是超市里挑剩下来的‘残兵败将’；第二，如何使用，是她的秘密，没有必要告诉他人。”
老公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双手一摊，好像在说只好随她去了。
我便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不明白海伦为何囤积食品。
这时候，先生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说道：“她给朋友送胡萝卜，哪里是我们想象中的朋友啊！”
我愣在那里，更加莫名其妙。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星期三，我再去接海伦的时候，下定决心侦察一番。海伦买完菜，又拿了一箱胡萝卜。回到家，我就开了水龙头，把所有的胡萝卜都倒进水池里。海伦说，不要洗，不要洗！
“胡萝卜不洗干净怎么吃啊？”
“哎呀，不是我吃的，送给我的朋友。”
“那也不能脏兮兮地送人呀！”
海伦把水龙头关上，神秘地说：“我送给海边灌木丛里的朋友吃。”
“什么？”
“我的朋友呀！在海边，有时候没有食物吃。”
“谁呀？海伦你不能说明白一点吗？”
“兔子呀！海边的野兔子！”
“天啊，你的电视食品也送给它们了吗？”
“没有，没有。我和后院里的浣熊分享。”
“还有哪些朋友，靠你在喂呀？”
“屋顶上的小老鼠，是男性老鼠，我喂它吃花生酱。”
“还有呢？”
“我的爱犬、小鸟、乌鸦、海鸥……”
“你都喂呀？”
“为什么不呢？”
海伦活到93岁，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但是，她留给我们的世界多么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