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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明(5)

杨慎对于杜诗的注释有很多创获。释“写”:“杜诗:‘数回细写愁仍破。’写,洗野切。《礼记》‘器之溉者不写,其余皆写’注:‘谓传之器中。’《史记》始皇三十五年,‘写蜀荆地材,皆至关中’。三十六年,‘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左传》注:‘写器令空。’《东观汉记》:‘封车载货,写之权门。’晋郗夫人语二弟云:‘倾筐倒写。’又,四夜切。《石鼓文》:‘宫车其写。’义与‘卸’通。舍车解马曰写,舟车出载亦曰写。”(《升庵集·数回细写愁仍颇》)释《止观经》(止、观):“杜诗‘白首重闻《止观经》。’佛经云:‘止能舍乐,观能离苦。’又云:‘止能修心,能断贪爱。观能修慧,能断无明’‘止’如‘定而后能静’,‘观’则‘虑而后能得’也。”(《升庵集》卷五七《止观之义》)释“绿沉”:“杜少陵《游何将军山林》诗:‘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竹坡周少隐《诗话》云:‘甲抛于雨,为金所锁。铁卧于苔,为绿所沉。’有‘将军不好武’之意。’此瞽者之言也。薛氏《补遗》:‘绿沉,精铁也。’引《隋书》文帝赐张奫绿沉之甲。赵德麟《侯鲭录》谓绿沉为竹。引陆龟蒙诗‘一架三百竿,绿沉森杳冥’。虽少有据,然亦非也。予考绿沉,乃画工设色之石。《邺中记》云:‘石虎造象牙桃枝扇,或绿沉色,或木兰色,或紫绀色,或郁金色。’王羲之《笔经》云:‘有人以绿沉漆竹管见遗。’《南史》梁武帝西园食绿沉瓜。是绿沉即西瓜皮色也。梁简文诗:‘吴戈不服箭,冀马绿沉弓。’虞世南诗:‘绿沉明月弦。’刘邵(一作劭)《赵都赋》:‘弩有黄间、绿沉。’若如薛与赵之说,铁与竹,岂可为弓弦耶?杨巨源诗:‘吟诗白羽扇,校猎绿沉枪。’与杜少陵之句同,皆谓以绿沉色漆饰枪柄。”(《升庵集·绿沉》)驳斥前人的种种谬说,解释精当。释舞马:“杜诗‘斗鸡初赐锦,舞马使登床。’马舞,古有之。《山海经》述海外大药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之马。杜氏《通典》:‘凤花厩有蹀马,俯仰腾跃皆合节,奏明皇,尝令教舞马百驷。又施三层板床,乘马而上,抃转如飞。或命壮士举榻,马舞其上。”观此说,则杜诗‘登床’之语,盖纪实也。”(《升庵集》卷五八《舞马登床》)释“口脂”:“杜子美《腊日》诗:‘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李峤文集有《谢赐口脂表》云:青牛帐里,未辍炉香;朱鸟窗前,新调铅粉。揉之以辛夷甲煎,然之以桂火兰苏。’刘禹锡有《代谢赐表》云:‘宣奉圣旨,赐臣腊日口脂面脂,紫雪红雪。雕奁既开,珍药斯见。膏凝雪莹,合液腾芳。’令狐楚《谢腊日赐口脂红雪表》云:‘雪散凝红紫之名,香膏蕴兰麝之气。合自金鼎,贮于雕奁。’其子令狐绹《谢紫雪表》云:‘灵膏有琼液之名,仙散拟雪花之状。职当喉舌,匪效鲁庙之三缄;任在燮调,请献谢庄之六出。’此可补杜注之遗。”(《升庵集》卷六○《口脂面药》)以唐代史料注杜,准确详明。释“左担”:“杜子美《愁坐》诗曰:‘高斋常见野,愁坐更临门。十月山寒重,孤城水气昏。葭明氐种回,左担犬羊存。终日忧奔走,归期未敢论。’葭明、左担皆地名也。葭明人知之,左担人罕知也。注者不知,或径作‘武担’,又改作‘立担’,皆可笑。按《太平御览》引李充《蜀记》云:‘蜀山自绵谷、葭明,道径险窄,北来担负者,不容易肩,谓之左担道。’又李公胤《益州记》云:‘阴平县有左肩道,其路至险,自北来者,担在左肩,不得度右肩。’常璩《南中志》云:‘自僰道至朱提,有水、步道。水道,有黑水及羊宫水,至险难行。步道,度三津,亦艰阻。故行人为语曰:‘楢溪赤木,盘蛇七曲。盘羊乌栊,气与天通。庲降贾子,左担七里。’又有牛叩头坂、马抟颊坂,其险如此。据此三书,左担道有三:绵谷,一也。阴平,二也。朱提,三也。义则一而也。朱提,今之乌撒,云贵往来之西路也。”(《诗话补遗》卷二《杜诗左担之句》)释“步檐”:“杜子美诗‘步檐倚杖看牛斗’。檐,古簷字。《楚辞·大招》‘曲屋步櫩’注:‘曲屋,周阎也。步櫩,长砌也。’司马相如赋:‘步櫩周流,长途中宿。’櫩亦古檐字耶。又梁陆倕《钟山寺》诗:‘步檐时中宿,飞阶或上征。’沈氏满愿诗:‘步檐随新月,挑灯惜落花。’杜公盖袭用其字。后人不知,妄改作‘步蟾’。且前联有‘新月’字,而结句又云步蟾,复矣。况‘步蟾’乃举子坊牌字,杜公诗宁有此恶字耶?甚矣,士俗不可医也。”(《丹铅余录》卷一八《杜诗步檐字》)释“天棘”:“杜诗:‘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郑樵云:‘天棘,柳也。’此无所据,杜撰欺人耳。且柳可言丝,只在初春。若茶瓜留客之日,江莲白羽之辰,必是深夏,柳已老叶浓阴,不可言丝矣。若夫蔓云者,可言兔丝玉瓜,不可言柳,此俗易知,天棘非柳明矣。按《本草索隐》云:‘天门冬,在东岳名淫羊藿,在南岳名百部,在西岳名管松,在北岳名颠棘。’‘颠’与‘天’声相近而互名也。此解近之。”(《丹铅余录》卷二一《杜诗天棘》)像这些解释都非常正确,引证材料丰富,论证清晰有力,或更正了前人的一些错误,或补救了前人注释的不足,甚为有益。

五唐元竑

唐元竑,字远生,乌程(今浙江吴兴)人。万历举人。有节义,明亡,不食而死。著有《杜诗捃》。

《杜诗捃》是唐元竑读杜集的随笔。唐元竑对杜甫和杜集非常推崇,但不迷信,故而他的研究多能从实际出发。他的研究也较少框框,因此能研究一些前人未涉及的问题,其研究也有自己的心得,较少人云亦云,而随笔的形式又可以使他在表述时充分发挥。这样,《杜诗捃》具有自己的学术特色与价值。

唐元竑往往根据杜甫具体的作品,结合唐代的社会现实和杜甫的生平,研究一些社会现象、文学现象,提出自己的观点。谈论安史之乱,评论唐玄宗和安禄山:“开元帝固是英才,自郭元振以社稷功坐练兵不振,几死纛下,是后军政一变,几复贞观之初矣。然实内耽逸乐,未尝以身率之则,委任之人宠过而骄,亦思效尤,从令从好,势所必至。且禄山天性鸷悍,严而寡恩,士卒畏之,其一时边功亦非幸致,不如此,何以能作贼耶?”(《杜诗捃》卷一,以后略去书名)谈杜甫喜欢在诗中自我称颂:“赠韦左丞诗……至‘纨绔不饿死’一篇,高自标置,抑又甚矣。然终于难撼东入海,西去秦,所谓何天不可非也。当时士子干谒公卿,惯用此法,谓之捭阖。……虽士子恶习,然终是盛世事,盖必海宇右文,公卿下士时始有之。其初始于一二豪杰,急于自见,稍露锋锷,适遇当道,虚怀爱才,倾盖纳交,遂成佳话,于是不安贫贱者群起效之,遂相沿,有傲妄之目。然傲则非妄,妄则非傲。傲者有而不能藏,如瘦人多骨,妄者无而诈为有,如病人浮肿,相去天渊。世人极言傲妄,所谓泾渭不分,故使伪者售而真者绌也。如公有激之言,虽稍不逊,要非妄也。乃其后,妄人竟为当道所厌恶,故杜佑之客至召与食而面数之。甚者如陈少游,杀之矣。致使韦布胆寒,变为称颂功德,胁肩谄笑,以觊余沥,而‘一剑霜寒十四州’,欲改为‘四十’,始许相见,摛词家复何所容其足乎?此可以观世变也。”(卷一)认为杜甫喜欢自我标榜,其目的是用世,是受了时代风尚的影响。他对杜甫没有贬斥,也没有掩饰,分析符合实际,深刻而令人信服,使我们对杜甫与社会的关系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在研究杜甫和杜甫作品的时候,唐元竑往往对传统的诗歌理论有新的认识,有更深的感悟。他认为杜甫、李白的诗之所以超乎一般诗人,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的豪气超越一般人。他说:“论诗当以气为主。气之豪,上无过青莲,而少陵直欲过之。观其喜则手足欲旋,闷则发狂大叫,乃至‘新松’‘恶竹’‘莺语’‘花开’等句,虽小景细事,并有一种鸷猛之性溢于言外。而搜其心曲,则青天白日迄于老困没齿无改变。如此人,安得不千古乎!青莲豪而畅。少陵豪而郁,凡其笔端奇恣横溢,皆郁所为也。摩诘天资近道,其见地超乎李、杜,然评者谓其诗高者似禅,下者似僧,终逊李、杜一筹者,以其气平和不能雄耳。”(卷二)这里所谓气,就是感情,是指诗人对社会和人生的强烈关照和感悟,并把它浓烈而真挚地表现在诗中。这样来理解诗的气,理解李白、杜甫的气,具体而新颖。历来论诗都强调真实,唐元竑认为诗贵真。诗的真最重要的是情真,以真情写真事,出自天性,不因袭。他说:“诗无妙诀,但贵真耳。愁即真愁,喜即真喜,流自至性,无所因仍,则不待冥搜,自然警策。如《新安吏》诗:‘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婚别》诗:‘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垂老别》诗:‘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无家别》诗:‘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又‘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等语,真觉肠为生断,鬼亦夜哭,然皆得自目击,有类纪事。初非爱其悲切,特撰为此等句也。‘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对则工矣,亦有何致。有文无情,事必至此。无病而呻,词家所忌也。”以杜诗为范例,谈诗之真首先是情真,很有新意。文学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没有新的思想,没有独特的感受,即使描写穷形极象,惟妙惟肖,也不能算好作品。唐元竑在明代能有这样的见解,是很难得的。唐元竑从禅喻诗谈到诗忌直说。他说:“昔人以诗喻禅,唯然有之。禅家有言,切忌道着。诗非训诂,最嫌直说。即如‘天寒’二语,寻其文句,‘翠袖’‘修竹’以当绝代姿,并是仙人手中扇耳。着眼仙人当在何处。《丽人行》‘肌理细腻骨肉匀’,可谓亲切,乃此语殊不为佳,明此者始可与言诗家三昧也。或曰:‘婉兮娈兮,季女斯饥。非直说乎。’曰:然。叙事贵真,毋论《新安》诸诗,即如‘天寒翠袖薄’,何尝不真。言情贵婉,《新安》诸诗,语虽直叙,原其微旨,盖欲居上位者闻之耳。然此意隐隐字句外,试取数篇读之,无一语显然及此,所谓切忌道着也。若乃‘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便与‘肌理细腻’无异,不为人所称矣。”(卷一)这里所谈的是诗的形象思维的问题。文学作品是用艺术形象来表达思想,故思想应隐含在艺术形象之中。如果把思想直接说出来,思想也就游离于艺术形象之外,思想与形象失去了统一,也就大大地降低了作品的艺术性。唐元竑提倡用艺术形象表达作品的思想,确实抓住了诗歌创作的根本,是非常有见地的。唐元竑对赋、比、兴三种创作方法的运用也有很好的见解。他说:“诗之比兴赋,天然有之,下笔自来,不须有意撰造,亦不得截然分别孰兴,孰比,孰赋。多有兴而比,比而兴,比兴而即赋者。妙正在此。有意撰造,即不能佳。如《凤凰台》《石笋》《莴苣》诸诗是也。”(卷二)诗人平时应该进行创作方法的研究与培养,而在创作时则应全力进行构思和内容的表达,而不能在此时尚想什么地方应用什么表达方法,这就是所谓得意忘筌的道理。唐元竑所谈的确符合创作的实际,符合创作的规律。

唐元竑不仅宏观研究有心得,微观研究也有深入的体会。论杜诗“读书破万卷”的“破”:“‘读书破万卷’,此‘破’字颇难解。犹谚云破财,虽未罄,已经消耗曰破。万卷未必首尾皆诵通,已无不寓目者。此虽夸语,却甚斟酌。”(卷一)言破字的含义,言用破字的准确,体会精微,确实是独到的见解。谈《望野》诗的艺术也很精彩。他说:“《望野》诗字字如画。‘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但‘鸦’‘鹤’对举,意已自浓,何必更有所比。”(卷一)谈杜诗用赋法,而诗却具有浓郁的诗意,也是很有见地的。

唐元竑还对关于杜诗的传统的说法或注释提出不同的看法。如关于《前出塞》和《后出塞》诗的写作时间问题。传统的看法多认为是杜甫安史之乱后作于秦州,而唐元竑则认为应是安史之乱前所作。他对此作了详细的考证。他说:“前后出塞诗,公集中最烜赫者,人人诵习。然皆从旧注,乾元时公在秦州思天宝间事而作。更无异说,亦不言大将为谁。独东坡云详味末篇,盖禄山反时,其将校有脱身归国而禄山尽杀其妻子者。姓名不可传,可恨也。坡信具眼,然亦以为乾元后作。盖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皆已有明证,故不疑耳。不知正此是淆讹处。当通前后细参其意。前九首云‘君已富士境,开边一何多’,又‘苟能制侵凌’,又‘何时筑城还’,又‘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又‘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后五首云‘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又‘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军’,又‘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又‘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又‘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又‘将骄益愁思’,累累诸言,咸太平全盛时,乘障备边,拓土俘,或取功名耳。至于大将止忧其骄,何曾一字及叛逆与乱离耶。然则‘坐见幽州骑’二语何谓?曰此乃公先见,假逃将口决其必叛。‘坐见’云者,犹抉眼吴门观越兵之入耳。此诗必作于天宝末年,禄山未叛时无疑。注非也。不然公刚肠疾恶,乾元间笔底每及叛逆,必以蛇豕虎狼叱之,岂有贼骑已长驱河洛而犹称为大将,铺叙边功,且极夸其治军严肃者耶?况追叙前事诗至十四首,而竟无一语及目前,亦断无此体格也。不可不辨。”(卷一)这里考证详明,说理透彻,《前出塞》和《后出塞》诗为安史之乱前所作无疑,旧注错误。《赠花卿》一首驳斥讽刺花敬定僭用天子礼乐之说,赞同胡元瑞认为花卿乃歌者姓名。他说:“‘锦城丝管’一绝,题云‘赠花卿’。解者谓花敬定僭用天子礼乐,此诗讽也。近世胡元瑞驳之,谓花卿乃歌者姓名偶同耳。或问二说孰是,曰元瑞是也。节度使僭妄,当时诚有之,敬定偏裨也,胡不思至是。然花卿之为敬定,旧注已然,亦不始于用修。如元瑞,真具眼也。且如解者言,题当云‘花卿席上闻乐’,岂得但言赠花卿哉。即如‘成都猛将’一篇,题云‘戏作花卿歌’,盖旁观持论,亦非投赠,与同杯酒接殷勤之欢也。敬定虽骄恣,然一时定乱功高,赏不酬劳,死后血食。‘人道我卿绝世无’,虽止赞其勇,意当时蜀人之论必有不同于朝廷者。公虽心是朝廷,篇中极口揄扬,亦未尝没其功也。天子礼乐谈何容易,假使显然僭逾至此,公固一饭不忘君者,尚肯垂涎其酒食,从容宴会,交纳赋诗乎?”(卷二)分析颇中肯綮,对于正确理解《赠花卿》的内容极有好处。唐元竑认为“脱身薄尉中,始与捶楚辞”,应该理解为不作薄尉这样的小官,才免去自己被长官的责打。他说:“‘脱身薄尉中,始与捶楚辞’,谓唐时参军薄尉受杖者是。鲍引昌黎诗驳之,非也。诗意了然,不烦他证。此与‘饥鹰侧翅’、‘跨马触热’,下语皆带轻薄。从古豪杰皆取功名于涕唾之间,此亦何足讳且耻。而公固深不满之,亦由其性固然。汉世祖所谓狂奴故态也。”(卷一)从历史事实和文意本身来说明“脱身”二句的含义是脱离做参军和薄尉等小官,从而免受长官责打。唐元竑的辩说至今仍有价值,仍有不少学者至今抱守旧注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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