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浴室,佩卡拉发现原来那套沾满油漆的衣服已不知所终,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新衣服。更让他欣喜的是,那就是他被捕当天穿的衣服,丝毫没有改变。他穿上灰色的无领衬衫,黑色的麝皮裤子和黑色羊毛马甲。椅子下面,摆着一双厚皮靴,每只靴子里还保留着保持形状的鞋撑。
他把系着枪的武装带搭上肩头,在腰间扣好,然后调了调皮带的松紧程度,让枪柄贴在身体左侧的适当位置,这样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他可以迅速拔出韦布利左轮手枪开火,动作一气呵成。这种方法已经不止一次救了他的命。
他穿上与马甲料子一样的黑色羊毛外套。左侧的连襟很长很宽,一直盖住他的胸口,看起来就像双层的夹克衫,唯一的区别是缝上了暗扣,所以衣服更加经久耐用。外套的下摆垂到膝盖,领子很矮,与标准的俄罗斯军用大衣有所区别。最后,佩卡拉把翡翠之眼别在夹克衫的衣领下方。
他再一次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用长满老茧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饱经风霜的皮肤,陌生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他走回办公室,大门紧闭,他伸手敲了敲门。
“进来!”房间里传出简短的回音。
安东把双脚翘在桌上,正在抽烟。
烟灰缸几乎被塞满了,有几个烟头还没有燃尽,蓝色的烟雾飘在房间里。
除了哥哥坐着的那把椅子,屋里再无其他多余的座椅,佩卡拉只好站着。
“看起来好多了,”安东说,同时把脚从桌上拿下来,“不过还可以更好些。”他合上双手放在桌上,“你知道是谁派人找你出山吗?”
“斯大林同志。”佩卡拉说。
安东点点头。
“是真的吗?”佩卡拉问道,“人们称他为‘红色沙皇’?”
“只要不当面叫就行。”安东说,“否则别想活命了。”
“如果我是因为他来到这里,”佩卡拉继续说道,“让我跟他当面说个究竟。”
安东笑了:“你没必要跟斯大林同志说,等着吧,他会要你去见他的。时机成熟的话,总会有见面的时候。现在,你还有正事要做。”
“你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吧,监狱里头的日子。”
“那当然。”
“斯大林要为发生的一切负责,以他个人的名义。”
“你要知道,斯大林同志为这个国家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还有你,”佩卡拉补上一句,“也要为此负责。”
安东紧握的双拳迸出了青筋:“有时,我们得从其他角度来看问题。”
“你的意思是,从受害者与施刑者的角度来看?”
安东清了清嗓子,尽量保持镇静。
“我的意思是,一直以来,我们走着不同的路,你和我。”安东敲打着桌面提醒着对方,“如今,我可以坐在这里,而你只能站在那里。我现在是特别行动局的军官了。”
“你们的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安东站起身来,关上房门:“我们需要你调查一个案件。”
“这个国家没有其他侦探了吗?”
“你是我们的最佳人选。”
“是谋杀案吗?”佩卡拉问,“还是失踪人口案?”
“算是,”安东回答道,面朝着紧闭的大门,压低声音,“也不算是。”
“破案之前,我还得先揭开你说的谜题吗?”
安东望着佩卡拉:“我说的是罗曼诺夫家族,沙皇,他的妻子,孩子,所有人。”
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曾经的梦魇又浮现在佩卡拉的脑海里,愈来愈清晰。“他们不是被处决了吗?”他说,“多年前就结案了,革命政府不是还把这事儿当做夸耀的本钱吗?”
安东回到桌旁:“我们的确对外宣称,对沙皇和他的家人执行了死刑,不过你也许会注意到,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尸体。”
一丝微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略带潮味的空气预示着大雨就要来临。
“你的意思是,尸体还不知所终?”
安东点点头:“非常正确。”
“所以是失踪人口案,对吧?”佩卡拉问,“你是说沙皇本人可能还活着吗?”想到自己当初背弃罗曼诺夫家族,置沙皇家人的生死于不顾,佩卡拉就有种负罪感,仿佛当胸中了一枪。虽然听说了沙皇一家被处决的传闻,佩卡拉的疑虑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但是从一个红军士兵的口中听到有关沙皇的消息,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安东的神情有些紧张,他环顾四周,生怕在缭绕的烟雾中会钻出个人来。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着警局旁边狭窄的小巷子。他关上百叶窗,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像暮色骤然降临。“沙皇和他的家人当初被送到了叶卡捷琳堡,现在叫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离这儿只有几天的车程。”
“是的,选择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是因为位置偏僻。想要去营救他们的人,绝对无法得手,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沙皇一家到那儿之后,住在当地一位叫伊帕切夫的商人曾经的别墅里。”
“你们当时想如何处置他们?”
“我们当时也不清楚。自从罗曼诺夫一家在圣彼得堡被捕,这就成了麻烦事。只要沙皇还活着,他就会成为反革命分子追逐的焦点。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直接给他一颗枪子儿,世界舆论对我们会很不利。当时的决定是,要保住罗曼诺夫一家的性命,直到新政府的运作完全正常。然后,我们会公审沙皇,法官从莫斯科派来,一切都是公开的,报纸会报道整个审讯过程,在每个村庄,地区委员要向当地人传达审讯的情况。”
“沙皇会被判有罪吗?”
安东在空中挥舞着手掌,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来:“那是当然,但是总得像模像样地审一下,让人看起来是合法的。”
“你们会怎么对他?”
“枪毙吧,也许。或者绞死他。具体的方式不清楚。”
“他的妻子呢?四个女儿呢?还有他的儿子?都会被绞死吗?”
“那倒不会!如果我们的任务是把他们统统杀掉的话,就不用劳神费力把一家人送到遥远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了。我们可不会滥杀无辜。关键一点,我们要用行动来证明,革命者们绝不是野蛮人。”
“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沙皇的家人?”
“他们会被转交给英国政府,以换取英国人对苏维埃新政府的支持。”
这样的安排看起来很周全。但往往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的计划,最后却出了岔子,佩卡拉问道:“结果呢?”
安东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1918年5月,捷克斯洛伐克军团下属的一个师被整编,新政府要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士兵们大多来自奥地利和匈牙利,从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被派到我们这边作战,在前线鏖战了一年。他们不愿意放下手里的枪去参加红军,所以组成了新的武装力量。”
“是白军吧。”佩卡拉说。革命爆发后的几年里,成千上万的白军军官被投进古拉格集中营。他们通常会被单独关押,遭受最残酷的刑罚,几乎没有谁能熬过头一个冬天。
“他们在异国他乡作战,”安东继续说,“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和故乡,他们宁愿沿着跨越西伯利亚的铁路线一路走下去,穿越俄罗斯全境。他们武器精良,军纪严明,我们难以招架。在他们东进的路上,沿着铁路线的每个村镇,红军的兵营不是被夷为平地,就是被拆得七零八落。”
“铁路线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南面经过。”佩卡拉说,开始意识到是那里出了问题。
“是的,”安东答道,“白军准备攻占那里,罗曼诺夫一家将获得自由。”
“所以列宁下令杀了他们?”
“他本来可以那样做,但是他没有下令。”安东看起来也被自己正在讲述的故事吓住了。要知道,透露这样的秘密会有性命之虞,大声讲出来更无异于自杀行为。“有太多错误的警报,把红军看成了白军,牛群当做骑兵,以为雷声是加农炮声。列宁担心一旦下达处决的命令,守卫罗曼诺夫一家的士兵们会手足无措。他们会不顾白军是否会来营救沙皇,就直接开枪杀人。”安东双手贴着脸,手指尖按住紧闭的眼皮,“到后来,一切都无所谓了。”
“发生了什么事?”佩卡拉问。
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敲打在百叶窗上。
“守卫罗曼诺夫一家的人接到电话,打来电话的人自称是个红军军官,说白军正在逼近镇子的边缘,他下令其他守卫在公路上设置路障,只留下两个士兵看着别墅。他们没有理由质疑接到的命令,人人都知道白军正在靠近,所以他们设好了路障,但是白军并没有出现,电话里说的都是骗人的。当红军士兵返回伊帕切夫别墅,沙皇一家已不知去向,两个留下来的守卫都被枪杀,死在地下室里。”
“你怎么知道这些详情?”佩卡拉问,“万一是胡编乱造的故事呢?”
“因为我就在现场!”安东说道,声音低沉,竭力想守住自己的秘密。“我在两年前加入秘密警察组织。”
契卡,佩卡拉想到这个名字。该组织成立于十月革命爆发之初,由一位叫菲利克斯·捷尔任斯基的波兰籍刺客掌管。契卡很快发展为职业的刺杀小分队,精于暗杀、刑讯和绑架。从那之后,契卡不停地变换着称呼,从GPU(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到OGPU(苏联国家政治保卫总局),但是其嗜血成性的本质没有改变。就连一些契卡的元老,都不能逃过被抓进地下室刑讯逼供的厄运。
“罗曼诺夫家族人间蒸发前的两个月,”安东继续说道,“我接到命令,陪同一个叫优诺夫斯基的军官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在那里,我们从当地民兵的手里接管了沙皇一家,从那天起,沙皇和家人的饮食起居都由我们负责。一家人失踪的那个晚上,我正好不当班,在小酒馆里听到有关电话的传言,我一溜小跑来到设置路障的地方,等到我们返回伊帕切夫别墅,沙皇一家已经不见了踪影,留下来值守的士兵都被杀掉了。”
“你没有展开调查吗?”
“没时间调查。白军正在逼近镇子,我们必须马上突围。两天后,白军冲进来,也四处搜寻了一通。但是他们也没能找到沙皇一家人,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白军出了城继续开拔,我们再次夺取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调查的热情冷却下来,沙皇一家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所以,列宁不愿意承认罗曼诺夫家族逃脱的消息,而选择告诉公众,沙皇一家被执行了死刑。”
安东疲惫地点点头:“但是后来谣言四起,世界各地都有报道,声称看到了沙皇一家,尤其是他的子女。每次有故事浮出水面,不管听起来多么匪夷所思,我们都派出特工前去调查。你相信吗,我们甚至派特工去塔西提岛,因为有个船长听当地人说亲眼见到了玛利亚公主。可惜,所有的传言都不是真的。我们日复一日地等待,希望有关罗曼诺夫家族的消息能从中国、巴黎或伦敦传来。谜底的揭晓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多年过去,目击沙皇家人的消息越来越少,终于停止了。我们开始猜想,也许不再会有新消息了。但就在两周前,特别行动局把我叫去,告诉我有人去他们那里报信,说沙皇一家人的尸体在矿井里被发现,地点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不远。他说是佩卡拉亲眼所见。”
“报信的人在哪儿?”佩卡拉问。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暴雨咆哮着从苍穹倾泻而下,冲刷着屋顶,像一列火车从头顶驶过。
“在一个叫沃多文科的地方,那里关押着疯子罪犯。”
“疯子罪犯?”佩卡拉咕哝了一声,“真的有这个矿井吗?”
“是的,我们已经找到了。”
“那尸体呢?有没有发现?”想到那些杂乱散落在矿井深处的骸骨,一股寒流穿过佩卡拉的身体。无数个夜里,他都梦见行刑队开枪的场景,但总是在子弹即将出膛的瞬间,噩梦戛然而止。直到现在,佩卡拉还在为沙皇一家的遗骸无人收敛而饱受精神折磨。
“行动局一接到消息,马上派人封掉了矿井。就我所知,犯罪现场还没有人动过。”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需要我来。”佩卡拉说。
“你是尚在人世的,熟悉罗曼诺夫家族的人,再说你受过训练,能够辨认那些遗骸是不是属于沙皇一家,这件事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佩卡拉踌躇片刻:“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斯大林派人来找我了,可你在这儿干吗?”
安东松开双手,又握紧:“行动局觉得,找个你熟悉的面孔提出他们开的条件,也许更好些。”
“条件?”佩卡拉问,“什么条件?”
“只要成功完成这个调查,你在古拉格的刑期就结束了。你会获得自由,可以出国,去哪里都可以。”
佩卡拉提醒自己,不要相信这样的谎言。
他已经听过太多的谎言,多半都吹得天花乱坠,问道:“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升职,这就是对我的奖励。”安东回答,“自从罗曼诺夫家族失踪后,无论我如何努力工作,多么忠于职守,始终郁郁不得志。上周,我还是莫斯科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办公室里的下士,终日忙着拆开信件,把任何批评政府的文字抄下来。就在我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碌碌无为的时候,行动局来找我了。”安东躺在椅子上,“调查完成后,你我都会迎来第二次机会。”
“要是我们失败了呢?”佩卡拉问。
“那你就得回波罗多克,”安东说,“我继续拆我的信。”
“那个委员呢?”佩卡拉问,“他的工作是什么?”
“你说基洛夫?他只是个小毛头,以前是学校里的厨子,后来学校关了门,他就去了政治学院。这是他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基洛夫的官方身份是联络员,不过现在,他连接下来要调查什么都不知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只要你同意帮忙。”
“政治联络员,”佩卡拉说,“看来你的行动局对我和你并不信任。”
“习惯了就好,”安东说,“没有人是能够相信的。”
佩卡拉摇了摇头,对安东的话不敢苟同:“恭喜!”
“恭喜什么?”
“恭喜你们把这个国家弄得一团糟。”
安东蓦然站起身来,椅子朝后仰去,倒在地上。
“沙皇是罪有应得,你也是。”
兄弟俩面对面站着,中间就隔着一张桌子。
“爸爸应该会为你而骄傲的。”佩卡拉说,语气中难掩厌恶之情。
听到佩卡拉提及父亲,安东的心里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他翻过桌子,朝着佩卡拉猛扑过去,抡起拳头打在佩卡拉的头上。
佩卡拉眼冒金星,身子朝后躲闪,晃了晃,终于站定了。
安东继续挥舞着拳头,砸在佩卡拉的胸口上。
佩卡拉被打得摇摇晃晃,随即怒吼一声,揪住安东的肩膀,冲着他的肋间也来了几下。
两人的身子沉重地朝后面倒去,在翻滚和厮打中撞出了办公室的大门,木片纷飞。他们倒在狭窄的过道里,安东被压在身下。
佩卡拉死死地把安东按倒在地。
好一会儿,两人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搏斗。
安东伸手扼住了佩卡拉的喉咙。
两人相互瞪着对方,目光里充满仇恨的怒火。
“你说现在情况不同了,”佩卡拉说,“你错了,我们之间还是老样子。”
盛怒之下,安东从腰间的皮带上抽出手枪,枪口抵在佩卡拉的太阳穴上。佩卡拉到达圣彼得堡的当天,就报名成为了芬兰军团的学员兵。
很快,他便知道了安东被赶出部队的原因。
安东被指控从另外一个学员的更衣柜里盗取钱财。一开始,安东矢口否认。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实施了盗窃,但是巧合的是,那位学员的钱不翼而飞,安东却刚好有钱入账。在那天晚上,就在学员向来串门的新兵讲述自己丢失财物的遭遇时,他注意到床边的柜子表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当时他正坐在床边,探出身子,把脑袋凑到新兵脑袋旁边小声说话,当他讲话时,嘴里温热的空气接触到柜子表面,一枚指纹鬼使神差地出现了。指纹不是他本人的,也不是宿舍里另外六个室友的。他们找来了长官,要求把安东的指纹跟柜子上的指纹作比对。
两枚指纹一模一样,安东招供了,但是坚称自己只偷了一点点钱。
数额并不重要。根据芬兰军团的规定,在军营里无论公共还是私人的领域,都无须上锁,任何盗窃行为都不可容忍,立即逐出军团。安东参加完听证会回到宿舍,发现行李已经被打好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