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除上述这些人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外,还有一批文人学士,他们或者直接引用老庄的言词,或者采用演绎老庄哲理的办法,接受了老庄的思想。如曹植的《游仙诗》,张华的《游仙诗》、《道独篇》,左思的《招隐赋》,嵇康的《幽愤诗》,阮籍的《达庄论》、《大人先生传》,阮修的《大鹏赋》,刘伶的《酒德颂》,陶潜的《神释》、《拟古诗》等,都很明显地接受了老庄,特别是庄子思想的影响。
到了唐代,虽然佛学盛极一时,但唐的最高统治者,实际上是实行的儒、佛、道三教并尊的政策,由于唐王朝最高统治者姓李,《老子》一书的作者,又有“姓李名耳字老聃”的这种说法,所以道教也受到特别的提倡。据《旧唐书高宗纪》记载:在公元666年(唐高宗乾封元年),高宗便“幸老君庙,追号曰太上玄元皇帝,创造祠堂。”公元674年(唐高宗上元元年),又下令“王公百僚皆习《老子》,按《孝经》、《论语》例,试于有司”。就是说上要求当时的王公大臣等贵族都要学习《老子》,并把《老子》一书与儒家的《孝经》、《论语》一样对待。公元737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下令将“道士、女冠隶宗正寺”。(《旧唐书·玄宗纪下》)即把道士、女冠按李唐王朝的皇家宗族一样地对待,并由管理皇家宗族的机关管理。公元741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唐玄宗又下令“两京、诸州各置玄元皇帝庙并宗族一样的对待,并由管理皇家宗族的机关管理”。公元741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唐玄宗又下令“两京、诸州各置玄元皇帝庙并崇玄学。置生徒,令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每年准明经例考试”。(《旧唐书·玄宗纪》下)把老庄一派的书笈,按儒家的经书对待,通过学习这些书,也可以考取功名和获得官职。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宝元年),又尊封老子为:“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庄子号为南华真人,文子号为通玄真人,列子号为冲虚真人,庚桑子号为洞虚真人。其四子所著书改为真经。”(《旧唐书·玄宗纪》下)不仅使老庄一派的书笈升等为“真经”,而且使老庄一派的人物正式神化为仙人。所以道家的学术在唐代也有相当大的影响。
老庄的学术在唐代的影响,除统治者的提倡使之进一步神学化而外,对一般文人学士和思想家来说,主要的则不是迷信其所谓“成仙”、“成神”的道路,而是在思想上接受他们 “天道自然”、“恬淡寡欲”等思想的影响,由此,建立起了他们的无神论哲学和写出了豪迈潇洒的诗篇。有一些人则从老庄哲学的思辨出发,把老庄学术引入佛教之中。如:法藏的澄观,实质上便是用庄子的思想,去解释佛教的《华严经》。
柳宗元是唐代受老庄思想影响的哲学家和政治改革家。他认为天无意志,宇宙是由“元气”组成的。他在答屈原的《天问》中说:“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曶黑晰渺,往末屯屯;庞昧革化,唯元气存。”(《柳河东集·天对》)在这里他否认造物主的存在,认为由神人开天辟地的传说只是一种无稽之谈。对于广阔无边的宇宙,最初是怎样形成的问题,虽然无法具体说清楚,但天地万物在由暗到明,从无形逐渐到有形的运动变化中,除了混混沌沌的元气以外,其他则什么都没有。柳宗元主张天地是由“元气”造成的,反对天有意志,明显的是受了老庄“天道自然”的影响,所以他说:“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柳河东集·天爵论》)
李白是唐代被称为“诗仙”的一位作家。他的诗潇洒豪放,如奔腾澎湃的黄河、长江大水一般。李白的思想,自然免不了要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但是道家老庄思想对他的影响,却也是十分明显的。李白根据《庄子·逍遥游》一文中所描绘的大鹏形象,写了一篇《大鹏赋》,在《大鹏赋》一开始时,他便明白地提到了庄子。他说:
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征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
《李太白全集》卷一
“南华老仙”,是唐代对庄子的尊称。因到了唐代,庄子由一个穷学者而上升为“南华真人”。《庄子》一书,也被称为《南华真经》。所以李白在这里称庄子为“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是因为庄子做过漆园吏,是说庄子从任漆园吏开始,便逐渐地领会了道家的“天道自然无为”的“天机”。“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是对庄子那种看问题深刻,立论高出于当时一般思想家和他文意境界广阔的赞扬。以下几句则基本上是转录了《逍遥游》中关于大鹏的描绘。李白在《大鹏赋》中,除在庄子所说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声势基础上,写出了大鹏“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大鹏赋》)的雄伟气概外,更通过大鹏以写出自己思想中“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大鹏赋》)那种不随俗浮沉,而要与大鹏一起同飞的高尚品格。所以当时有人称李白具有“仙风道骨”,实际上是李白的思想和才华中所表现出来的道家风格。
除《大鹏赋》外,在李白的诗中,这种道家的“仙风道骨”思想,还多处可见。如他在《送贺监归四明应制》的诗中说: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
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
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
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在这首诗中,不慕名利,追求长生,一派瑶台、仙桥的仙家景色,出现在你的眼前,使你感觉到这里不是人间,而是一派道家的仙境。
除柳宗元、李白这些诗人、文人外,唐代的佛教徒也往往汲取道家的思想纳入佛学之中。如澄观(738—839)在解释《华严经》时便是这样。他在《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序》中记载:华严经说:“往复无际,动静一源,含众妙而有余,超言思而迥击者,其唯法界欤?”
澄观在解释《华严经》这段话的“众妙”二字时说:
众妙两字,亦老子意。彼道经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释曰:然彼意以虚无自然以为玄妙,复拂其迹,故云又玄。此则无欲于无,万法由生,故云众妙之门,今借其言,而不取其义。
《大方广佛华严随疏演义钞》卷一,《大正大藏经》三十六卷
澄观和尚,明明说“众妙两字,亦老子意”,而且用老子的原话去解释了从无到有的万物产生过程,但他又说:“今借其言,而不取其义。”其实他在解释中所说的“无欲于无,万法由生,故云众妙之门”,与老子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思维结构基本上是一致的。“万法”来源于“无欲”,“万有”产生于“无”,二者除名词不同外,在逻辑结构上,他们并没有两样。
又如:在《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中,基本上是用《庄子·大宗师》篇中的思想,去解释《华严经》。在这篇演义中说:
《庄子·大宗师》篇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也。”……又云:“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存。”注云:明无不待有而无也……又云:“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注云:知天下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意云但有知有为,皆不为而为,故自然也。
澄观的这篇解释,实际上是将佛、老结合,出入于老庄之中,不仅澄观和尚是这样,宗密(780—841)和尚也是这样。所以近代人章太炎在《齐物论释序》中说:“法藏澄观阴盗而阳憎。”又说:“至于法藏澄观窃取庄义以说《华严》,其迹自不可掩。至于宗密,乃复剽剥老庄。”(《章氏丛书》)章太炎的这些看法,是恰当的。
假如说:在唐代仍然是儒、释、道三家鼎立,而又彼此相互汲取的话,那么,到了宋明时期的理学,则便是通过儒、释、道三者的相互融合,以儒家的道德伦理思想为核心,汲取了佛学的思辨结构和道家的本体论以建立起来的。程颐在给他哥哥程颢写《行状》时便说:程颢“自十五六时,闻周茂叔(注:即周敦颐)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六经、然后得之”。(《二程全书·明道先生行状》)这几句话,完全说出了宋、明理学是儒、释、道三者融合的产物。
周敦颐(1016—1072)是程颢、程颐的老师,是一位顺应唐宋以来所出现的儒、释、道三家在思想上逐渐合流的学者。他是宋、明理学的奠基人。他把从道士陈抟那里传下来的道家《无极图》,发展成为论证世界本体 ,以及宇宙形成和发展的《太极图》。他专门写了《太极图说》,把道家的“道生万物”、“有生于无”(《道德经》四十章)等思想与儒家《易经》中说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周易·系辞》上)思想,以及阴阳、五行、刚柔等哲学范畴结合起,描绘出了一幅宇宙生成图式。《太极图》一开始所说的“无极而太极”一语,便是把儒家的“太极”与老庄的“有生于无”思想加以调和,把“太极”上升为派生天地万物的本体的一种表现。关于周敦颐与道家的关系,《宋元学案·濂溪学案》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周子太极图,创自河上公,乃方士修炼之术也。实与老庄之长生久视,又属旁门。老庄以虚无为荣,无事为周。方士以逆成丹,多有造作,去致虚静笃远矣。周子更为太极图,穷其本而反于老庄,可谓捨瓦砾而得精蕴。但缀说于图,而又冒为易之太极,则不侔矣。蓋夫子之言太极,不过赞易有至极之理,专以明易也,非别有所谓太极而欲上乎羲文也。周子之无极而太极,则空中之造化,而俗合老庄于儒也。
在此记载中,它清清楚楚地说明了周敦颐是怎样将道家老庄的思想融合于儒家思想之中的。周敦颐与道家的这种关系,不仅宋人,在《宋史》、《宋元学案》等书中多次提到。清初的朱彝尊在《经义考》中也说:“无极图乃方士修炼之术,……在道家未尝诩为千圣不传之秘。周子取而转易之为图,……更名之曰:太极图,仍不没‘无极’之旨。”戴震对这个问题,更有他独特的看法。他说:
自宋以来,谓理得于天而具于心,既以为人所同得,故于智愚之不齐,归诸气禀。而敬肆邪心,慨以实其理欲之说。老氏之抱无欲,释氏之常惺惺,彼所指者,曰真宰,曰真空,而 以理学便为圣学。既以理为得于天,故又创理气之说,譬之二物浑论,于理极其形容,指之曰净洁空阔,不过就老庄、释氏所谓真空、真宰转之以言天理;就老庄、释氏所言,转而为六经孔孟之言。
《孟子字义疏证》卷上
戴震在这里更从思维的结构上指出:宋、明理学家们所说的“理”,不过是佛家的“真空”、道家的“真宰”的同义词,是将“老庄、释氏所言,转而为六经孔孟之言”的结果。近人章太炎更说:“宋世诸儒或云佛典,多窃取老庄。”(《章氏丛书》)从这些评论,我们可以看出老庄思想,在宋明时期的影响。
在宋明时期,不仅理学家们汲取了老庄的思想,一些文学家和政治家也不例外。如著名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1021—1086)便作了《老子注》。利用老庄哲学中的“天道自然”和“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等思想,与唯物主义者的“元气”说,把老庄哲学中最高范畴的“道”,解释成“元气”。他说: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道有体有用,作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冲气运行于天地之间。其冲气至虚而一,在天则为天五,在地则为地六。盖冲气为无,元气之所生,既至虚而一,则或如水盈。
《道德真经集义》卷九第九
注:“无”字为“元”字,因形近而讹,脱“气”字。同书卷二第三,有“盖冲气为元气之所生”说。
王安石在这里用“元气”作为“道”之体,“冲气”作为“道”之用,来解释《老子》书中的“道冲而用之不盈”这句话,认为“冲气”是“元气”运动变化的一种表现,所以说“冲气”是由“元气”所生。由于这种气是“至虚而一”,所以才有“或不盈”的现象。实际上是王安石既汲取了老庄的思想,又对老庄哲学中唯心主义的内容,加以唯物主义的改造。
除王安石而外,在当时以文章、诗词杰出一时、荣获唐宋文人“八大家”之一的苏轼,无疑也受了老庄思想的不少影响。如他在文学史上,极负盛名的《水调歌头》一词中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词中的“问青天”和“我欲乘风归去”等意境,实际上是《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天之苍苍,其正色邪?”等思想的反映。不过在庄子的笔下,这个“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是大鹏,而在苏轼的笔下,这个“把酒问青天”,要想“乘风”直上九万里高空“琼楼玉宇”之中的,则是苏轼自己。所以苏轼的此词一出。不仅压倒了当时的词坛,而且不少评论家指出:此词是苏轼“飘飘然欲仙也”的道家思想反映。除这首词外,在苏轼写的《行香子》一词中,也反映了道家的“恬淡无为”和“人生似梦”的庄子哲学思想。苏轼在这首词中写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在这首词中所说的“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实质上是《庄子·天运》篇中所批评的“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失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戳民也”!这是把富贵名利看成是对人身体和精神伤害的这种思想的反映。“叹隙中驹”,“梦中身”完全是《庄子·知北游》中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与《庄子·齐物论》中的“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两段文章的诗词化,是对这两段文章思想的高度概括和缩写。苏轼对他的思想与庄子思想的这种关系,在他的“送文与可出守陵州”的诗中说得非常清楚。他说:“清诗健笔何足数,逍遥齐物追庄周。”所以老庄的思想在宋明时期,不仅对理学家有影响,对于当时政治家和文学家也有一定的影响。
到了清代和近代,由于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相信老庄思想的人少了,但研究老庄的人,仍不乏其人,不过他们往往是从解剖老庄,或改造老庄,对老庄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进行总结和评价,汲取其经验教训而出发的。如在明末清初的方以智和王夫之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