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朱子語類》特色詞概述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也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當我們從《朱子語類》文本語料出發，分析考釋文本中反映社會文化生活、典章制度、人文教育、市井人情等方面的方俗語詞與新詞新義時，我們還關注到了《朱子語類》文本語料的與眾不同之處，也就是文本中包含了大量的體現朱熹理學思想體系的特色詞，這也可以說是宋儒語錄與宋禪宗語錄、宋筆記話本等語料的不同之處。探其緣由，應該說，這和當時的社會文化大背景理學文化密切相關。理學產生於北宋，盛行於南宋與元、明時代，清以後逐漸衰落。錢穆指出：“五代離亂，迄於宋，隱士道流之風益甚。故自宋言之，當時所謂學術思想者，惟道院而已耳，惟禪林而已耳。蓋儒術衰歇，自晚漢而已然。雖以傳統尊嚴，制科所在，注疏詞章，僅為利祿。粗足語夫學問之真者，轉在彼而不在此也。惟長生久視之術，既渺茫而莫驗，涅槃出世之教，亦厭倦而思返，乃追尋之於孔孟六經，重振淑世之化，陰襲道院、禪林之緒餘，而開新儒學之機運者，則所謂宋明理學是也。”钱穆《國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93頁。揆諸現實，朱熹一生雖仕宦為官，但其求學經歷中也屢涉佛道之學，自然對其有着深刻的理解與感受，這亦影響着朱熹後來的學問著述與傳道授業。同時，理學作為儒學文化的再發展，在其發展過程中，充分融匯了佛道思想，這在語言詞彙上自然有着充分體現。朱熹作為理學之集大成者，其傳道授業、問學論辯中，都對理學文化進行過集中探討。侯外廬如此評價：“宋明理學，祇是在朱熹的手裏，才確立了自己獨特的學術規模與體系，奠定了確然不拔的基礎，影響了爾後學術思想的發展達六七百年之久。”侯外廬《宋明理學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68頁。因此，本部分從《朱子語類》文本語料特色出發，探討文本中的理學詞、佛學詞和道教詞。
§§§第二节《朱子語類》特色詞例釋
一理學詞
《朱子語類》文本中的理學詞範圍廣泛，涉及概念命題、人物著作、學術主張等。具體說來，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①基本概念。如：氣質、氣質之性、太極、天理、本領、根本、本源、綱領、要旨、源頭、義理、渣滓、本原等。②義理探索。如窮格、擴充、理會、窮理盡性、提撕、喚醒、理會、致察、溫尋等。③心性修養。如：持敬、默坐澄心、靜坐、克治、省察、修省、居敬、主敬等。④道德持守。如：溫凊定省、踐履、踐行、薰陶、感格、感召、感通等。本部分重點考釋《朱子語類》文本中所出現的體現朱熹關於義理學問、心性涵養、道德操持等領域的踐行類理學詞，以期以點帶面，加強對理學詞彙的整體把握和總體關照。同時，本部分的考釋以語義場理論為依據，以單音節語素的分析入手，重點分析由“持”、“存”、“涵”、“檢”、“敬”、“索”、“體”、“研”等語素構成的踐行類理學文化詞，綜合考察同一語義群中不同詞語的意義，以更好地把握詞義間的相互聯繫和區别。
【持】
謂保持，持守。《呂氏春秋·慎大》：“夫憂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漢高誘注：“持，猶守。”《朱子語類》文本中，“持”與形容詞語素“敬”及動詞語素“守”、“養”等組合，構成“持敬”、“持守”、“持養”等詞，表示在道德學問、情性涵養等方面所應持守的態度，具有方法論意義。下面分别討論：
【持敬】
持守恭敬。近100見，例如：
持敬是窮理之本；窮得理明，又是養心之助。夔孫。（卷9，頁150）
持敬之説，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齊嚴肅”，“嚴威儼恪”，“動容貌，整思慮”，“正衣冠，尊瞻視”此等数語，而實加工焉，則所謂直内，所謂主一，自然不費安排，而身心肅然，表裏如一矣。升卿。（卷12，頁211）
希遜問夫子答顏子仲弓問仁之異。曰：“此是各就它資質上說。然持敬行恕，便自能克己；克己，便自能持敬行恕，亦不必大段分别。”時舉。（卷42，頁1072）
另如宋沈瀛《醉落魄》詞：“且將持敬為先入。若能持敬，真個是神力。”又宋張栻《南軒集》卷一四《孟子講義序》：“學者當立志以為先，持敬以為本，而精察於動靜之間。”又明朱淛《天馬山房遺稿》卷二《改齋學錄後序》：“改齋平生之為學，終日惺惺，主於持敬，胷次脫落得失死生之變。”
按：“敬”謂“恭敬”，《說文·苟部》：“敬，肅也。”《玉篇·苟部》：“敬，恭也。”《易·坤卦·文言傳》：“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穎達疏：“內謂心也，用此恭敬以直內。”可見，“持敬”即持守恭敬。需要說明的是，“持敬”既是理學家所強調的窮理功夫，亦是一種涵養德行之道。在《朱子語類》文本中，朱子及門人對“持敬”的重要性，“持敬”之內涵等多有論及。關於“持敬”的重要性，《朱子語類》卷一二：“‘敬’字工夫，乃聖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又同卷：“‘敬’之一字，真聖門之綱領，存養之要法。一主乎此，更無內外精粗之間。”關於“持敬”之內涵，同書卷一二升卿錄：“‘坐如尸，立如齊’，‘頭容直，目容端，足容重，手容恭，口容止，氣容肅’，皆敬之目也。”又同卷振錄：“今所謂持敬，不是將箇‘敬’字做箇好物事樣塞放懷裏。只要胸中常有此意，而無其名耳。”《朱子語類》文本中對此問題的論辯記述較多，例不贅。
【持守】
堅持，操守。近70見，例如：
所謂持守者，人不能不牽於物欲，才覺得，便收將來。久之，自然成熟。夔孫。（卷9，頁149）
平日涵養之功，臨事持守之力。涵養、持守之久，則臨事愈益精明。僩。（卷12，頁204）
庸言庸行，盛德之至。到這裏不消得恁地，猶自“閑邪存誠”，便是“無射亦保”，雖無厭斁，亦當保也。保者，持守之意。淵。（卷69，頁1710）
除《朱子語類》外，此詞此義宋及以後文獻中有見，如宋葉夢得《石林詩話》：“杜正獻公自少清羸，……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為為賢，而以得其所為為幸。”又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三〇《問止於至善》：“守者，謂持守之功；化者，謂心理俱融。無俟於守，乃夫子耳順從心之時也。”又明胡居仁《胡文敬集》卷一《寄安仁張大尹》：“伏望持守此心，精以察之，剛以斷之，則興安為上治之邑矣。”
按：“持守”一詞宋前已見，義即“把持、守護”，如《晉書》卷八九《吉挹傳》：“挹辭氣慷慨，志在不辱，杖刃推戈，期之以隕，將吏持守，用不即斃，遂乃杜口無言，絕粒而死。”而作為理學詞的“持守”，是指對學問義理或德行涵養的堅持、操守，主要出現在理學著作中。
【持養】
持守涵養。27見，例如：
學者之於善惡，亦要於兩夾界處攔截分曉，勿使纖惡間絕善端。動靜日用，時加體察，持養久之，自然成熟。謨。（卷12，頁203）
顏子則是明得盡者也，仲弓則是莊敬以持養之者也，及其成功一也。廣。（卷42，頁1077）
所謂持養，亦非是作意去穿鑿以求其明。但只此心常敬，則久久自明矣。廣。（卷45，頁1152）
另如宋陳埴《木鍾集》卷二《孟子·平旦之氣》：“大凡人皆有良心。終日汨汨不能加持養之功，事事物物常為所惑，私意情慾滿於胸次，所謂良心斲喪，無餘脈矣。”又朱熹《晦庵集》卷四〇《答何叔京》：“蓋初不從外來，只持養得便自著見，但要窮理功夫互相發耳。”又明張綸《林泉隨筆》：“先父蔡庵先生嘗謂，仲申持養純熟，踐履篤實，有伊洛諸儒氣象，豈其有得于白雲許氏之所傳耶？”
按：文例中“持養”一詞講作“在學問或道德等方面加以持守涵養”，此義宋前已見，如《荀子·勸學》：“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
【存】
“存”是一個多義語素，在《朱子語類》文本中，主要有三個義項：①保存、保持。如與動詞語素“養”，形容詞語素“誠”等組合，構成“存養”、“存心養性”、“存誠”。②掌管、管理。如與動詞語素“操”、“主”組合，構成“操存”、“存主”。③省察。如與動詞語素“省”組合，構成“存省”。下面分别討論：
【操存】
執持，保持。54見，例如：
人能操存此心，卓然而不亂，亦自可與入道。況加之學問探討之功，豈易量耶！蓋卿。（卷12，頁205）
安卿問：“前日先生與廖子晦書云：‘道不是有一箇物事閃閃爍爍在那裏。’固是如此。但所謂‘操則存，舍則忘’，畢竟也須有箇物事。”曰：“操存只是教你收斂，教那心莫胡思亂想，幾曾捉定有一箇物事在裏！”義剛。（卷113，頁2742）
今若說操存，已是剩一箇“存”字，亦不必深著力。這物事本自在，但自家略加提省，則便得。（卷115，頁2775）
另如宋文天祥《文山集》卷一五《吳郎中山泉說》：“是故善盡道者，以敬而操存之，則猶之川而不息焉；善盡性者，以敬而涵育之，則猶之泉而不雜焉。”又宋方逢辰《蛟峰文集》卷七《講義》：“今之學者讀《孟子》，必當涵養於未發之先以立其本，體驗於將發之際以審其幾，又操存之以定其所守，充擴之以極其所止。”宋後沿用此義，例不贅。
按：“操存”一詞源於“操則存，捨則亡”一說，見於《孟子·告子上》：“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文例中“操存此心”，就是指要能執持或保持人之本心。
【存誠】
保持誠實，持守誠意。12見，例如：
克己，則禮自復；閑邪，則誠自存。非克己外别有復禮，閑邪外别有存誠。賀孫。（卷41，頁1042）
曰：“謹信存誠，是裏面工夫，無迹；忠信進徳，修辭居業，是外面事，微有迹在。聖人分位，皆做得自别。”銖。（卷69，頁1720）
“伊川前後進講，未嘗不齋戒，潛思存誠。如此，則未進講已前還有間斷否？”曰：“不然。尋嘗未嘗不誠，只是臨見君時，又加意爾，如孔子沐浴而告哀公是也。”去僞。（卷97，頁2495）
按：“誠”，謂誠實、誠信。《說文·言部》：“誠，信也。”“存誠”一詞，源出《易·乾卦·文言傳》：“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唐孔穎達疏：“閑邪存其誠者，言防閑邪惡，當自存其誠實也。”又，《後漢書》卷三九《劉平傳》：“存誠以盡行，孝積而祿厚者，此能以義養也。”可見，“存誠”之道，成爲了人們修養身心的重要原則。到了宋明理學家那裏，“存誠”更是道德修持和心性修養的重要方法。
【存心】
懷持本心。80見，例如：
命與徳皆以明為言，是這箇物本自光明，顯然在裏，我却去昏蔽了他，須用日新。説得來，又只是箇存心。所以明道云：“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約之使反覆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道夫。（卷16，頁318）
曰：“這箇‘存心’，與‘存其心，養其性’底‘存心’不同，只是處心。”又問：“如此，則是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以其處心也。”曰：“以其處心與人不同。”又問：“何謂處心？”曰：“以仁處於心，以禮處於心。”節。（卷57，頁1355）
所謂“存心”者或讀書以求義理，或分别是非以求至當之歸。只那所求之心，便是已存之心，何俟塊然以處而後為存耶！（卷115，頁2775）
按：“存心”一說源出《孟子·離婁》：“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漢赵岐注：“存，在也。君子之在心者，仁與禮也。”在承繼先秦儒家“存心”之說的基礎上，宋明理學家更是將“存心”與“窮理”連在一起，“存心”也成爲了理學文化中的重要元素。《朱子語類》卷九季札錄：“一心具萬理。能存心，而後可以窮理。”同時，朱熹在與門人弟子探討“存心”一說時，認為“存心”就是“處心”，如卷五七節錄：“這箇‘存心’，與‘存其心，養其性’底‘存心’不同，只是處心。”又，“以仁處於心，以禮處於心。”可見，在理學文化中，“存心”是說在懷持本心的過程中，有着內在心性“仁”和外在規範“禮”的約束，以防止外在物欲對本心的遮蔽，從而達到對義理的體認，具有方法論的重要意義。宋後沿用此義，例不贅。
【存省】
省察。4見：
孔子於鄉党，從容乎此者也；學者戒慎恐懼而慎獨，所以存省乎此者也。銖。（卷27，頁678）
問：“如今之學者，一日是幾遍存省。當時門人乃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不應如是疏略。恐仁是渾然天理，無纖毫私欲處。今日之學者雖曰存省，亦未到這境界。他孔門弟子至，便是至境界否？”文蔚。（卷31，頁783）
先生舊解，以三者為“修身之驗，為政之本，非其平日莊敬誠實存省之功積之有素，則不能也。”僩。（卷35，頁919）
另如宋陳文蔚《克齋集》卷四《四月十八日拜朱先生書》：“凡讀書應接，以至閒居獨處，存省底意思未嘗不在。”又明徐問《讀書劄記》卷四：“知行並進，存省克治交致其力，內則本心常存，外則人欲退聽，仁即此而在矣。”
按：“存省”一詞乃同義複合，皆有“省察”義。《爾雅·釋詁下》：“存，察也。”《荀子·修身》：“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王先謙集解引王念孫曰：“《爾雅》：‘在、存、省，察也。’見善必以自存者，察己之有善與否也。”從《朱子語類》文例看，“存省”亦是朱熹所提倡的修身之方。《漢語大詞典》僅收列一個義項：慰問；問候。未及此義。
【存養】
猶“存心養性”。謂保存本心，涵養心性。106見，例如：
蓋人心本善，方其見善欲為之時，此是真心發見之端。然纔發，便被氣稟物欲隨即蔽錮之，不教它發。此須自去體察存養，看得此最是一件大工夫。廣。（卷13，頁228-229）
只要人常提撕省察，念念不忘，存養久之，則是理愈明，雖欲忘之而不可得矣。僩。（卷16，頁316）
必大錄云：“存養省察，是通貫乎已發未發功夫。未發時固要存養，已發時亦要存養。未發時固要省察，已發時亦要省察。”（卷62，頁1514）
另如宋文天祥《文山集》卷一五《西澗書院釋菜講義》：“聖賢千言萬語，教人存心養性，所以存養此真實也，豈以資人之口體而已哉！”又宋陽枋《字溪集》卷七《説經》：“不能存養之人，雖四端未發之時，元不曾中。”又明吳與弼《康齋集》卷七《煮粥御寒》詩：“五更炊黍候行舟，端為霜嚴風更遒。但得寸心存養熟，自然天理日周流。”
按：“存養”一詞源於“存其心，養其性”之說，見於《孟子·盡心上》：“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存養”之說是早期儒學所倡導的涵養心性之法，進而達到事天之效，同時亦是早期儒家修身立命之基礎。隨着宋代理學的發展，朱熹等將“存養”之道視為克制人欲的重要修身法寶。《朱子語類》文例中“存養”一詞，說的就是通過保存本心，涵養心性，進而摒棄世俗物欲。
又，“存養”一詞宋前已見，為“保全、體恤”義，如周呂望《六韜·盈虛》：“存養天下鰥寡孤獨，賑贍禍亡之家。”
【存主】
主張，主宰，總領。26見，例如：
今求此心，正為要立箇基址，得此心光明，有箇存主處，然後為學，便有歸著不錯。若心雜然昏亂，自無頭當，却學從那頭去？大雅。（卷12，頁217）
其所存主處，須是“依於仁”，自得於心，不可得而離矣。到遊藝，猶言學文，雖事未甚要緊，然亦少不得。須知那箇先，那箇後，始得，亦所以助其存主也。寓。（卷34，頁869）
方賓王以書問云：“‘心者，性之郛郭’，當是言存主統攝處？”可學謂：“郛郭是包括。心具此理，如郛郭中之有人。”可學。（卷100，頁2551）
此詞此義在宋文獻中屢見，如宋吳泳《鶴林集》卷三一《答王成父書》：“澹則欲心平，和則躁心釋，以此存主得，定沽名、好官職之事都不能犯。”又宋包恢《敝帚稿畧》卷五《跋晦翁先生帖》：“學必有存主之處以為本，必有持守之功以為實。其致知講習，乃所以精此本實之所在，而非末非虛也。”又宋衛湜《禮記集説》卷一三五：“又曰：‘小徳川流，大徳敦化’，只是言君子川流是日用處，大徳是存主處，如俗言‘敦本’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