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算见了太卜令,却没有任何收获。”
坐在马上,庄子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天色将暗,朱雀大街上已空无一人,除了骑马而行的庄子与和孟雨庭。
暮鼓还在一声声响着。
马蹄声哒哒哒地在石板路上踩出不紧不慢的声响。
“而且父亲也不愿告诉我任何事情。”庄子与回想起自己与父亲庄承文的谈话,那时候父亲只是对孟雨庭这个人起了兴趣,而对于自己提的疑惑一概含糊带过,想来,必定是有什么内情是父亲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
“或许是不愿让你身陷险境。”
身陷险境?——父亲到底知道什么?
庄子与转头看一眼孟雨庭,总觉得他也还有事瞒着自己。
后方,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呜,呜,呜。”
“嗒!嗒!嗒!”
“哗!哗!哗!”
还夹杂着似是群鬼哀嚎的声音。
马匹蹬起前腿,凄厉地嘶叫起来,显得急躁不安。
拉住缰绳稳住马匹,孟雨庭眯起眼辨认着昏暗的前方。
庄子与也极力稳住马匹,与孟雨庭一样,看着声音的来处。
觉察到情况不对,孟雨庭立刻翻身下马,一把将庄子与也拉下来,迅速跳入路边的河渠中,躲身于桥下。
两人屏气凝神,侧耳倾听着路上的动静。
哭声与哀嚎声越来越近,暮霭中原本模糊的影子也越发的清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盔甲的无首鬼。
跟在他身后哭泣的是一个红衣女子。
然而庄子与和孟雨庭都看不到他们。
传入他们耳中的,只有被他们舍弃在路上的马匹因惊慌而来回走动和嘶叫的声响以及鬼怪们逼近的动静。
突然,马匹发出一阵痛苦的嚎叫,周围响起了骨肉被啃噬撕咬的声响。
一定是我们的马——庄子与皱起了眉头。
“我闻到了!”
“我闻到了!”
“有人!”
“桥下有一个!”
“桥下有两个!”
“屋里有两个!”
“你留在此处别动。”
孟雨庭如此叮嘱庄子与之后便淌着污水跃上了路面。
将两手的黄泥大大咧咧地擦在衣服上,孟雨庭望着众鬼,终于看到了无首鬼与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依旧戴着幂篱,让人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因为孟雨庭的出现,众鬼显得蠢蠢欲动,个个都面目狰狞,作势要扑上来。
“看来,去见见太卜令也并非没有收获。”孟雨庭笑了起来,“所以,你们如今是要到皇城里去?”
众鬼的方向正是皇城所在的朱雀门。
阴池之蛙立刻露出尖牙扑过来。
孟雨庭随即侧身躲闪,并且从怀中拿出了桃木匕首。
桃木匕首是孟家世代流传的用以抽魂的工具。虽不可伤人,但是却可以砍杀妖魔鬼怪。
要使木俑从死物变成活物,必须要用桃木匕首取得死物或活物的魂和魄。
为了避免猜忌与恐慌,孟家世代有禁令称不可对外人说起桃木匕首可以抽魂的秘密,更不可在外人面前使用它。
匕首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阴池之蛙身后,划破了它的喉咙。
阴池之蛙顿时化为一堆散沙。
群鬼开始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那么,你和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危害张李两家还闯入太卜署?如今,又为什么要进皇城?”桃木匕首飞回到孟雨庭手中,孟雨庭持匕首而立,手指着无首鬼与红衣女子。
无首鬼左一步、右一步,摇晃着魁梧的身体朝着孟雨庭走过去。
不怕桃木匕首吗?——孟雨庭心中有些动摇。
红衣女子护在无首鬼身旁,步步相随。
原来是这样,因为是游生魂,一旦击杀游生魂就等同于杀人,它们是料想我不会对付游生魂吗?——孟雨庭后退了两步。
“啊!快跑!”旁边突然传来声响。
紧接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影从旁边的武侯铺里窜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往朱雀门的方向跑。
群鬼顿时哄乱起来。
很快,又有一个身影连顿带爬地从武侯铺里出来了,他胡乱挥舞着双手,嘴里念叨着孟雨庭听不明白的话——或许是佛经,跟着前一个人朝朱雀门跑。
一下子有两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眼前,群鬼们终于忍不住了,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孟雨庭孤身挡在他们之间,手中纵然有抽魂木剑护身,但却难以砍断群鬼的去路。
“不得嚣张!”突然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响起。
因为这一句话,群鬼们的动作霎时间停了下来,可是很快它们就发出刺耳的哄笑,继续向孟雨庭攻击。
从群鬼中抽身,孟雨庭仔细辨认着声音的来处。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老夫要请求你一件事,你快些离开这里,告知中书舍人庄承文府中亲眷,就说庄承文若是死了,草草为他操办后事即可,也不必过度哀伤,这不过都是因果报应。”
听起来是个老人的声音,颇为威严,但似乎说话很艰难……庄承文?
“你速速离开这里,不可再与它们纠缠!”
声音来自无首鬼身后。
孟雨庭一边挡住鬼怪的攻击,一边绕到无首鬼身后去。
正在此时。
“父亲?”
河渠中哗啦作响——庄子与淌着水,用充满疑惑的口吻喊着自己的父亲。
刚才说话的声音,与父亲实在太相似了。——虽然心中不愿意相信,可是庄子与却无法再躲在桥底下。
“子与?是子与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快走!快走!”无首鬼背后的声音没了刚才的威严,开始显示出慌张与焦虑。
那么,说话的的确是子与的父亲庄承文了。可是为什么他会与群鬼一起?为什么与群鬼共处却安然无恙?
莫非,中书舍人已经遇害?
孟雨庭继续往无首鬼身后走。
“啊!”
群鬼已经将那两位武侯铺跑出来的士兵压在中间,开始大啖其肉。
无首鬼似乎无意参与到这种事情中,一步一步地往朱雀门的方向走。
孟雨庭见那两人的尖叫声已经被群鬼吞噬,也就无意再在原地呆下去,示意庄子与趁如今群鬼无暇追赶他们,立刻离开此处。
可是庄子与根本无法挪动脚步。
孟雨庭一转头就发现了原因。
当无首鬼将他的后背露出来,庄承文的身体也显现出来了。
像是被绑在了无首鬼身上,更详细的描述应该是,脖子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庄承文用双手勒住脖子前的某样东西,艰难地喘气。
“父亲!”庄子与失声叫喊。
“子与,你不要管我,快走!你两位兄长还有子信你要好生照顾。”
“父亲!”
庄子与手足无措,几乎要直奔过去将庄承文解救——如果不是孟雨庭将他挡住的话。
“子与,你不要冲动!”
可是庄子与根本无暇顾及孟雨庭的劝阻,当眼角余光瞟到孟雨庭手中的桃木匕首,庄子与反手一夺,将孟雨庭往后一推,就冲了出去。
无首鬼此时背对着庄子与,当庄子与冲上去时,它还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似乎并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反倒是一直守在它身边的红衣女子,在看到庄子与的举动之后,立刻挡在了无首鬼前面。
“子与!不可以杀她!”孟雨庭也冲了上来,可是根本来不及阻挡庄子与。
桃木匕首刺在红衣女子肩上,嵌入骨肉几寸之深,女子身子一委,喉咙里发出咿呀几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化作一缕白烟消散。
无首鬼顿时失控。
在月光之下,它挥舞着上肢,如同在跳着怪诞的祭祀舞蹈,脚步急躁而动作剧烈。
没有声响,却狂乱地摆动着身体——这个景象实在过于诡异,孟雨庭把庄子与扯到一边,夺回了桃木匕首。
而庄承文则在无首鬼身后发出了痛苦的挣扎声。
月光照映下,孟雨庭他们此时才看清缚在庄承文脖子上的,就是庄承文自己的头发,它们犹如绳索一般攀在无首鬼的半截脖颈上,吊着庄承文的脖子,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父亲!”
庄承文干呕着咳嗽着喘着粗气。
这一回,庄子与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咝!”一条腰粗的黑蛇突地窜到庄子与面前,朝他吐出了血红的信子,白色的双眼骨碌碌地转着。
再呆下去恐怕大家都要丧命!——群鬼已经将那两人啃噬干净,孟雨庭心中着急不已。
“子与,你随我走。”
无首鬼用巨大的手一把握住黑蛇,指关节猛地用力,黑蛇突然就在他手中化为一滩散沙。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无首鬼会癫狂至此,群鬼也顿时聒噪起来。
“可怜!”
“可怜!”
“可恨!”
“可恨!”
“父亲!”
庄子与借着无首鬼失神的间隙,冲到庄承文面前。
此时庄承文已经失去神志,口角流涎,面色紫黑。
发丝犹如利器一般嵌入他的皮肉,庄子与用力将它们往外扯,可是反倒越拉越紧。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庄子与愈是心急愈是手忙脚乱。
孟雨庭见状,也管不得其他的,立刻上前帮忙。
发丝碰到桃木匕首便立刻散开了。
可是庄承文却没有因此而逃过一劫。
无首鬼在发丝散开的一瞬间转过身来,横臂将庄子与孟雨庭两人扫倒在地,而庄承文跌落到地上,无首鬼便一脚踩了上去。
庄子与呆在原地。
无首鬼又朝着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孟雨庭见庄承文已死,也就再无顾忌,立刻拉着庄子与要走。
可是群鬼也围了上来。
糟糕,偏偏在这个时候——孟雨庭搀扶着神志还未清醒的庄子与,心里大叹一声。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啪地落到地面,一圈一圈地滚到无首鬼脚下。
无首鬼顿时镇静下来。
“啊……啊……啊……”滚到无首鬼脚下的东西用极为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借着月光,孟雨庭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头。
是无首鬼的头?——孟雨庭环顾四周。
“这个时候还不逃的话,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不知何时,白青微出现并倚在了桥边的木栏杆上。
“你来做什么?”
“身为太卜令,百鬼夜行长安城内,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只是看看?”
“自然只是看看。”
“人头是怎么回事?”
“比起这个,你应该告诫你身边这位不谙世事的好友,游生魂可是不能杀的。”
在看清白青微的面容之后,群鬼再次哄闹起来。
一个离开了。
两个离开了。
三个离开了。除了无首鬼,其他的鬼怪都渐渐隐于黑暗中。
无首鬼从地上捧起头颅,抱在怀中,随后,那头颅慢慢从他手中离开,悬浮于空中,缓缓地落到无首鬼的脖颈之上。
“这个鬼,可是有天大的冤屈的,你们就不要多事阻挠。”白青微笑着说。
“冤屈?你知道什么?”
“可怜这中书舍人庄承文了。”白青微像是十分惋惜,但是脸色一转,“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有了头颅的无首鬼对着夜空仰啸起来,巨大的声响中似乎饱含了无尽的痛苦与哀苦。
“如此热闹的长安之夜,真是不错。”白青微笑着留下这样一句话,迅速地隐身于黑夜中。
无首鬼——如今不应该再叫无首鬼了吧,正一步一步地往朱雀门方向走。
孟雨庭咬咬牙,扶着庄子与绕进市坊中。
“如果当时我能够早点救出父亲的话……”
对于父亲的死,庄子与仍旧陷在愧疚与罪责中。
“你别想太多了,逝者已矣。况且令尊在去世之前还嘱托你要好好照顾家人。可是,子与你知道前夜在我们回来之后,皇城内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吗?”
庄子与完全不关心。
“皇上亲眼看见了那鬼。据说一见到那鬼,皇上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幸亏有太卜署之前布好的结界将那鬼挡住,不过皇上还是因惊吓过度而倒下,如今两位尚药局奉御还留在宫中照看着,连尚药局那些咒禁师也都被宣进了宫。”
“还有那太卜令白青微他们也都进了宫。”
“白青微一定有古怪,昨夜百鬼因他而散去,难道只是因为他掌握了阴阳之术?这不可能。”
庄子与依旧沉默着。
“三郎!三郎!”庄家最小的孩子——庄子信天真无邪地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跑过来,怯怯地望了一眼孟雨庭之后就扑在庄子与怀中,“三郎,冰糖葫芦!”
庄子与这才说话,伸手抚摸着庄子信的脑袋,“子信。”
“三郎,为什么今日家里来了那么多人?”
今日,是庄承文的祭奠之日。
“三郎,为什么大家都不和我玩?”
“子信,你独自去玩好不好?”
“不好!”庄子信撅起了嘴,哼了一声,更加结实地钻进庄子与怀中。
“子信,我给你十文钱,你去给我们也买个冰糖葫芦回来好不好?”
“好!”
庄子信欢天喜地地拿着孟雨庭给的十文钱,走了出去。
房内又恢复了沉寂。
片刻之后,庄子与吸了一口气,才开始和孟雨庭说话,“你刚才说的,意思是连皇上也已经不能幸免了吗?”
“嗯,白青微说过那鬼有冤屈,我猜可能和圣上有关。”
“前夜看到了那鬼的真面目,只可惜并不认识,白青微一定知晓内情,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白青微性情古怪,前夜我见群鬼畏惧他,他又将那无首鬼的头颅送过来,我怕他和这件事……”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今日傩者将会在宫城及皇城各处待事,以备明日大傩之礼正式举行,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
“慧悟和尚曾说过你不要去为好。”
“如果不去的话,父亲的死或许我这一辈子都放不下。”
那也没办法了。——孟雨庭看着门外飘扬着的黑白双色帐幕,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