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傩之礼。
选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五百名少年为振子,使他们都戴上假面,身着赤布袴褶,二十四人为一队,六人为一列。
执事十二人,赤帻、赤衣、麻鞭。
工人二十二人,其中一人为方相氏,假面,黄金四目,蒙熊皮,黑衣,朱裳,右执楯;其一人为唱帅,假面,皮衣,执棒;鼓、角各十,合为一队。
队别鼓吹令一人、太卜令一人,各监其所。
巫师二人。
……
大傩之礼其实理应在每年腊月举行,这次在霜降之后立冬未至之时就举行,可见人心惶惶之甚。
“听说连皇上也遭袭了!”
“是吗,那可真是够吓人的。”
“这个月可死了不少人啊!”
“可不,昨天那个中书舍人家都出殡了。”
“听说现在恶鬼们都闹翻天了,昨天我去禅定寺,禅定寺一个和尚和我说啊,这长安啊,阴煞气越来越重了。”
“那可怎么办啊。”
“是啊,可怎么办啊!”
大傩之礼虽是在皇城与宫城中举行,可是却是允许百官及百姓围观的,庄子与和孟雨庭站在围观的百姓之间,耳边尽是些关于鬼怪的传言。
“不如还是回去算了。”孟雨庭环顾四周,依旧对慧悟和尚的话有所顾忌。
“既然已经来了,就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吧。”
“如果会危及性命就不好了。”
“恶鬼杀我父亲,又叨扰天子,如今更是令长安人心涣散,我一人的性命又有什么要担忧的?”
“……那就留在这里看吧。”
这个人,果然固执。——孟雨庭很是无奈,警惕地观望着四周。
“今日皇上会现身朱雀门城楼之上,你知道吗?”
庄子与点头。
“听说是太卜令白青微的意思。”
“白青微?”
“皇上原本已经卧病在床,可是白青微似乎说服了皇上现身这次大傩之礼。”
“皇上身为一国之君,理应如此。”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此时,大傩之礼已经开始。
鼓声咚咚咚地贯穿长安。
方相氏四人,皆头戴假面,上有黄金铸成的四目,玄衣朱裳,执盾,口中不停发出“傩、傩“之声,以驱逐疫鬼精怪。
方相氏右边,有执事十二人,都是红色的头发,每个人手中拿着几尺长的麻鞭,一边以麻鞭鞭打地面,使其发出震耳的声响,一边口中呼喊着十二神的名字。
其一,甲作,食者;
其二,巯胃,食虎者;
其三,腾简,食不详者;
其四,揽诸,食咎者;
其五,祖明,其六,强梁,共食砾死、寄考者;
其七,腾根,其八,穷奇,共食蛊者;
其九,伯奇,食梦者;
其十,委随,食观者;
其十一,错断,食巨者;
其十二,雄伯,食魅者。
五百名振子,在紫宸殿前齐跳傩舞,张宫悬乐。
麻鞭振地,“傩、傩”之音不绝,振子傩舞踏地,百官观望,百姓欢呼,场面极为热闹。
庄子与和孟雨庭此时心中各有滋味。
“你知道方相氏的来源吗?”
“传说中他是上古嫫母之后,黄帝巡行天下,妻子亡于道,黄帝于是就令嫫母监护,立为方相氏。”
“《史记》上面有写到,方相氏意为畏怕之貌。所以以它来驱除疫鬼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古时有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其中,一个居于江水中,为疟鬼;一个若水,为魍魉鬼,还有一个,居于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后来,便是以方相氏以傩礼驱疫鬼。可笑如今长安百鬼何以能按区区疫鬼而论?如若他们曾见过恶鬼食人的场面,如今又何以能嬉笑着看着大傩之礼?”
“以舞乐驱鬼妖精怪是自上古便有的习俗,只是太平久了,才成了街巷或宫廷之乐了而已,如今大傩之礼虽然是以驱除疫鬼为名,不过对于城中的百鬼,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只是不知道,要举办这大傩之礼的白青微是怎样想的。”
此时,皇上出现在城楼之上。
百姓一片欢呼。
“皇上!”
“皇上!”
然后便与楼台上的百官一起向皇上行稽首之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孟雨庭与庄子与也随着人群一起下跪磕首。
“皇上有旨,平身!”
“谢皇上!”
所有人一起哗啦啦地站起来。
仰望皇上,白青微居然站在皇上身侧,庄子与皱起了眉头。
白青微似乎也知道他们所在,嘴角带着笑看了他们一眼。
大傩之礼并没有因为圣上的到来而中断。
因为白青微的出现,孟雨庭更加警觉起来。
如果会对子与不利的话,会是什么?——孟雨庭在混乱的人群中四处张望。
慧悟和尚说的,到底会是什么事?——孟雨庭愈来愈焦虑。
而庄子与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继续观望着大傩之礼的进行。
“它会出现的,对不对?”庄子与突然像是喃喃自语一样对孟雨庭说了这样一句话。
“它?”
“那个无首鬼。”
“如今尚且白天,它不会出现的。”——为什么子与会有此疑问?难道想报仇?虽然如此回答了,可是因为有白青微,所以难以保证无首鬼不会出现。
“如果它出现了,你要做什么?”孟雨庭有些不放心。
“放心,君子报仇,我不会争在一朝一夕。”
“我倒更希望你能摒弃报仇这个念头。”
“我亲眼目睹父亲被杀,你叫我怎么放弃?”
子与十分固执。——孟雨庭再一次领会到了这一点。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吧,报仇这件事。
紫宸殿前依旧傩舞不绝。
忽然,渐渐地,五百名振子之间,慢慢生起了一股灰黑色的薄雾。
少年们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傩舞。
灰黑色的薄雾犹如歌伎的舞袖一般收放盘旋,愈来愈浓,并向周边蔓延。
围观的百姓们慢慢慌乱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逃散。
孟雨庭和庄子与抵住逆向的人流,站在原地。
薄雾已成浓雾,将少年们的身影埋没。
可是浓雾中依旧传来少年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傩舞并未停止。
浓雾中,有奇怪的身影在其中扭摆着身体,发出听起来颇为痛苦的叫喊声,然后在方相氏及执事的叫喊声中散去。
“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大傩之礼确是有用处的。”
十二执事所呼的十二神,貌似确实能够吞噬恶鬼。
“不过,看来也并非全是如此。”孟雨庭看着城楼之上,蹙眉说道。
顺着孟雨庭的视线看过去,庄子与立刻捏紧了拳头。
虽已不再是无头之鬼,但是庄子与实在太熟悉那个身影,而此时,那个身影正站在皇上面前,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白青微此时仍旧眯着笑眼站在皇上身边。
“他要做什么?”
众人顿时一阵惊呼。
恶鬼用手捏住了皇上的脖子,将他举到半空中。
皇上手脚乱舞,远远看去犹如**纵的傀儡一般。
白青微依旧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仿佛能够听到“啪”的一声,皇上的头颅从脖颈上掉落,
百官百姓顿时惊恐哀嚎不已,已再顾不得其他,立刻作鸟兽散。
“他在做什么!”庄子与同样震惊不已。
孟雨庭则眯起了双眼,看着白青微。
伴于君侧,却对于恶鬼弑君一事毫不在意吗?
振子们依旧在跳着傩舞。
太乐署令、鼓吹署令、协律郎及押乐依旧在殿前继续进行着大傩之礼。
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白青微继续站在原地,与无首鬼相邻。
“啊!!!”无首鬼突然跪下,仰天长啸,感觉连肺腑里都是哀痛。
因为他的这一声吼叫,在场有幼儿哇哇地大哭起来。
这场景实在是混乱诡异。
庄子与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傩舞与奏乐戛然而止。
结束了?——孟雨庭满是怀疑地望向振子和太乐署的人。
似乎并没有结束,他们只是停止了动作,依旧站在原地。
而就在傩礼和奏乐停下的一刹那,风卷云涌,黑云蔽日,宫城与皇城内顿时暗如昏夜,一片幽冥之色。
此时,庄子与看到了令人恐惧的一幕。
百鬼!
双手长在额边,双腿长在腮边,双目圆睁,满口獠牙,身高八尺左右的刑天鬼。
只有一条腿的吞口。
长发遮面拖地的红衣女鬼坐部伎。
犬头蛇身的蛇头鳗。
悬浮于空中的、额头上长着双角、獠牙直抵下巴的人头鬼。
操戈盾立而无首的夏耕之尸。
狐首蛇身的琴虫。
虎身人面大耳且珥两青蛇的奢比尸。
衣着破烂、全身苍白、面部只有一目的阴生。
石上有人面、长有一腿的石自立。
双头双脖四目四手双腿的双头民。
浑身黑色、尾部分为两股、双目赤红的牛能言。
身穿袈裟、口中生出蓝火、双目淌血的秃头鬼五戒。
除此之外,还有飘在空中烛火不灭的红灯笼。
悬在空中的深红色的曲裾深衣。
长着腿的扫帚。
长满了眼睛的瓷碗。
长满了嘴巴的简牍。
它们抬着四具棺木,摇摇晃晃地从左边的宫门走进来。
怎么回事?——孟雨庭感到不妙。
尚未逃散的百姓在目睹百鬼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宫城守卫们看起来也慌张不已,紧紧捏住长戟,小心地往后退。
“嘭!嘭!嘭!”的三声巨响,百鬼把棺木扔在城墙之下。
“吃吧!”
“不行!
“吃吧!”
“不行!”
百鬼吱吱喳喳地争执吵闹起来了。
又是嘭的一声!
刑天鬼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咬住了棺木的一角,獠牙穿过木板,使那一角顿时崩坏,露出一个大窟窿。
百鬼立刻涌了上去。
“吃吧!”
“吃吧!”
只有红衣女鬼坐部伎安静地站在一边。
“咚!”的一声,无首鬼自城墙上跳下来。
百鬼立刻鸦雀无声,似乎有所畏惧地从棺木散开。
红衣女鬼坐部伎似乎低声说了什么话。
白青微依旧站在城墙之上,睥睨着百鬼的动静。
无首鬼用手抓住棺板,从棺木里提起了一具尸体。
“那是……”孟雨庭蹙眉细吟。
似乎是张常侍的尸体。
又是一声巨响,另一具棺木也被破坏了。
那是谁的尸体?——孟雨庭有些疑惑。
百鬼中一股骚动。
无首鬼手提两具尸体,随后将其扔在地上。
接着,他又掀开了第三具棺木。
庄子与立刻失声惊叫,“父亲!”
孟雨庭立刻挡在了庄子与面前,“不要轻举妄动!”
确实是中书舍人庄承文的尸体,远远看过去也能够辨认得出来,尸体已经腐烂,散发出难闻的尸臭。
百鬼又是一股骚动。
庄承文的尸体也被他扔在了地上。
最后一具棺木,里面躺着一个身穿白色丧服的中年女子。
这一次,无首鬼仿若珍宝一般把她抱在怀中。
“看来那个就是之前那个红衣游生魂了。”
“也就是,被我杀死那个人吗……”庄子与有些失神。
“我们小心一些。”
孟雨庭护着庄子与往后退了几步。
“他到底想做什么?”孟雨庭喃喃自语。
“我要为父亲报仇。”
“我要为父报仇......”庄子与在孟雨庭身后,喃喃自语,等孟雨庭回头看他时,发现他已经双目充血,双拳紧握,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看样子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去与百鬼厮杀了。
“子与,你冷静一下。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的确如孟雨庭所说的,百鬼数量众多,他们两人只有一把桃木匕首勉强可以与之抗衡,但是必定毫无胜算。
白青微似乎对眼前的景象甚是满意,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副桃弓以及三支苇箭,从城墙上抛下来。
桃弓和苇箭从百鬼头上飞过,落在了庄子与脚下。
“怎样?你如果想为你父亲报仇,拿起那桃弓和苇箭就可以射杀你的仇人。”
白青微看着庄子与,笑着。
“白青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哪里有什么可做的,不过是驱妖诛邪罢了。”
“你分明是帮那恶鬼!为何皇上遇害你不救?中书舍人遇害你不救?如今却来叫子与报仇,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不救,自然有我不救的道理,不该救或是不愿救,都是我的事。”
“只怕你是与鬼同谋与鬼为伴!”
“这你就冤枉我了。”白青微笑得更是灿烂,双眼微微眯起来看着孟雨庭,“不过你倒是清醒,就不知道你身边这庄子与如何了。”
“我要为父报仇……我要为父报仇……”庄子与双目呆滞,宛若变了一个人,手中紧紧攥着从脚下捡起的苇箭。
苇箭在他掌心中冒着细微的白烟。
无首鬼抱着女尸,睥睨着脚下三具尸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红衣女鬼坐部伎似乎又说了什么,话毕的一瞬间,百鬼立刻猛扑到三具尸体上面,啃食起来。
“咚!”
“咚!”
“咚!”
鼓声再次响起,紧随着鼓声,丝竹管弦之乐也一并响了起来。
五百名振子提腿、踏地、旋转、踏地……一边口念傩礼咒语,一边继续跳着傩舞。
宫城内、皇城内,瞬间又变得热闹起来。
黑云也在此时迅速散开,日光照射在宫城皇城之中。
百鬼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无首鬼还留在原地。
到底怎么回事?——孟雨庭看着城墙上的白青微。
“庄子与,你不打算亲手为父报仇吗?”白青微似乎在唆使他动手。
“可怜啊,可怜。”一个声音从孟雨庭和庄子与身后传来。
孟雨庭回头,“慧悟大师?”
“这下子,真的要看天命了。”慧悟和尚摇着头看着庄子与。
“慧悟大师你怎么……”
“那可怜的冤魂,就由你来了结吧。”慧悟和尚弯腰从地上捡起桃弓递到孟雨庭手中。
“你又来坏我的事啊。”白青微笑着看着慧悟和尚。
“你是想不通想不透罢了。”
“可惜了,如果你不来,可能后面会更热闹呢。”
“那真是可惜了。”
“既然如此,那就散了这场戏吧。”白青微笑着双手一击。
孟雨庭尚未搭箭上弓,地上多余的两支苇箭已飞起射向无首鬼。
头上一箭,胸膛一箭。
无首鬼开始渐渐化为散沙。
他怀中的头颅骨碌骨碌地滚下来。
“这……”孟雨庭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也好,也不用污了你的手。”慧悟和尚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