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国乾化三十三年,漠北城。
隆冬刚过的北疆,天气依旧十分寒冷。未至夜深,本不繁盛的漠北城已一片寂静。
初春的夜里,忽起了微雨,细如珠帘,密如云绣。
漫天而下的雨珠渐成水雾,这座位于国之北境的边陲小镇,渐渐被清蒙色的雾气笼罩。城外一片竹林处,依稀亮着灯火。
堪堪遮蔽雨水的茅屋下,昏暗的油灯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小桌旁,身材佝偻的老者将枯槁的身子匿在宽大的竹椅中,浑浊的双目始终落在对面的竹林里。
幽暗清冷的竹林深处,悄然立着一个年轻人……
漆黑深夜,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一双黑底官靴,一袭血色锦袍,格外扎眼,淋漓的雨水自白净的伞面滑落,滴在碧色剑鞘的末梢后,又打在清凉的泥土中,青年男子静静看着眼前细密不断的雨帘,干净的面庞上晕开一丝平静而从容的笑意,似霜雪中傲然而立的梅。
“想必我已不是你找的第一个人。”老者看着竹林里的身影问道,“不知其他那些人现在如何?好些年不见了,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老者淡漠的说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微微前倾,努力感知着什么,继而露出了一丝坦然的微笑。
“我去看过了,他们过得并不好,至少没有一间茶坊,也不敢在夜里随意走动。”青年回答道。
老者枯槁的身子微微一抖,他认出了这年轻人的身份,也意味着解开了多年来的疑惑,可他并未因此而有一丝轻松,反而愁容满布。
他记得,龙城的谍报断定,那双隐藏在暗处的复仇之刃并不是他……
“我想知道,当年那件事,天鉴司到底受何人指使。”青年问道。
在知道来意后,枯槁老者暗淡的双目里明亮了几分,微微觑眉,又慢慢舒展开来,就连那张皱纹满布的面容也变得平滑了许多,似放下了积压多年的心事。
他淡淡一笑,摇头感慨,“当年的一念之慈,终致今日恶果。想不到殿下即将离开漠北,却依旧不肯放过老朽。”
“此去龙城,不知何日才能回来,若周老不愿透漏当年旧事,我自会再找他人。”青年收伞,踱步雨中,一脸肃杀意。
“我很是疑惑,殿下八岁那年被天宫先生带走,为何十多年过去了,我却不能从殿下身上感知到修者的气息。如若殿下并未感悟天地之法,又是如何能杀得了我那些老友,安然站在我的身前。”
老者右手吃力的撑着桌子起身,多年的逃亡与恐惧,让他早已失去了当年意气风发的神采,又或是背负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曾经笔直的脊梁,如今弯曲的不成样子。
就像是霜杀百草的秋寒里,被冷风肆意摆弄的苇杆。他整个人显得无力而苍凉,却依旧不肯在风中折断。
“周老执意不肯相告吗?”青年收起了平静的笑容,指尖轻轻扣着剑柄,却并未解答老者的疑惑。
他似乎很着急,容不得自己耽误片刻时光。
夜深。
漆黑如墨的天际里,风雨愈急。
周森扶着茶几站定,苍老的面容陡然变得阴厉之极,那张人皮包骨的脸庞仿若骷髅,深深凹陷在眼窟中的双目散发着猩红色的光芒,股股黑雾弥漫而起,将他枯朽的身子层层包裹。
四侧,厉鬼啼哭的声音骤然发紧。
风中,落雨而成的幕帘密织而起。
细细密密的汗珠自额头冒出,年轻人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他紧抿双唇,踏在青泥中的双脚,不觉向后微微一退。
他很恐惧,恐惧这个拥有世外之法的老者……
过了许久,青年才平复了自己内心升起的惊骇,缓缓说道,“周老果然深藏不露,我堂堂大汉天鉴司的观星客,居然是鬼道修士,真是讽刺。”
周森裹了裹自己宽大的布袍,眼神阴冷的笑了起来,“李枫,我本不想搞的鱼死网破,奈何你这些年来苦苦相逼,我这般行将枯朽的人,依旧不能落得个寿终正寝的结局,我如何心甘!
而当年旧事,牵扯之深,布局之大,远非你我所想,我劝你放下这段仇恨,好好去龙城做你的闲逸王爷。否则,终有一日,这天下间,你怕寸步难行!”
李枫手指扣紧腰间碧色长剑,低垂的眼眸深处,勃然升起一丝狠辣。
“天下之大,何处不敢往?”
寂静中,一道幽冷肃杀的剑意撕开夜色。
磅礴的剑意裂开清幕,被剑光而碎的雨滴四溅飞离,如月色中破碎的光影,周森面色微变,枯瘦的指骨起了一道手印,黑色的鬼焰在他指尖萦绕片刻,汹涌的向李枫飞去。
一张巨大的狰狞鬼脸在黑雾中若隐若现,迎风忽涨,刹那间将李枫整个人吞没。雨中身影剧烈的颤动起来,甚至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响,但是那年轻人的身影却依然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森的眉头不觉皱起,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大恐怖,身形极速向后掠走,双目依然停在李枫身上。
黑雾中,那青年男子的手中,慕然闪现出了两个幽紫色的光点,只见他双手如电光交错,幽紫色的芒刺在黑雾中暴射开来,如漫天而起的星光,眨眼间,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碎。
“天宫绝字剑!”周森骇然惊呼,“想不到天宫正途,居然纵容弟子过血池,修魔身,而你居然愿意舍弃寿元强行修这凶煞之法,当真是不要身家性命了吗?”
看着眼前之景,显然大大出乎了老者的预料。
“与其背负着煎熬苟延残喘,这未尝不是一个死地求生的办法。”李枫显得异常平静。
“怪不得,我无法从你身上感知到修者独有的气息,怪不得,谍报上说你不过是世俗之人……”周森喃喃自语起来。
李枫并未顾及此时陷入迷惘中的周森,双手间的指缝中那两团幽紫色的光芒,璀璨夺目。
紫青色的光华掩映中,两柄利如冰锥一般的双刺出现在了李枫指间,冰凌般的色泽,散发着股股森冷决绝的气息。
秘法给这个年轻人带来了可怖的速度,还有幻幽刺无坚不摧的锋芒……
修行者脆弱的幽府心海根本承受不了那可怕的冰冷气息……
周森有些绝望的坐下,望着李枫,摇头苦笑起来。
不知是笑自己愚昧,还是笑眼前人的疯狂。
“告诉我,王云召藏在哪里?”
李枫淡淡的问道,他的双手不经意的颤动,这个他寻了十多年的仇人,至今音讯全无。
“殿下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老朽虽是王司主的旧部,却已与大人多年没有联系,只怕大人已死了吧……“周森重重的咳嗽起来,漫不经心的说着。
幽光忽起,幻影残连,两道冰晶一般的双刺向周森的咽喉处点去,不过一瞬,周森僵直的身体便失去了血色。
而他似乎并未被死亡的恐惧笼罩,平静的脸侧,陡然间升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像是终于完成生前最后一桩心愿而安然赴死。
这异样的变化引起了李枫的警觉,他即刻抽身而退,深怕自己一个疏忽再次中了这老东西的诡计。
此时,干瘪的尸骨中缓慢爬出了一只血玉蛛,这通体血红的蜘蛛失去了主人的精血滋养,不过蹒跚行了一小段距离,便化为一滩腥臭的血水。
眼见此景,李枫的瞳孔急剧收缩,这寄生血肉之躯的血玉蜘蛛往往是成对相生,一死俱死,想必这周森一死,另一端的血玉蜘蛛也脱体而亡。
难道,这周森竟是以自己性命为饵,向远方的什么人传递着消息?
李枫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利落的擦干嘴角血渍,悄然向竹林深处走去,渐渐消失在了灰蒙的月色中。
这般深夜偷偷从提兵山军营中溜走,也不知有没有惊动前来宣旨的魏九。
而一想到魏九对那小女孩有些过分小心的神色,李枫总觉得这次借着‘弱冠礼’身返龙城,不像自己表面上看去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