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民众极少提及‘漠北城’这三个贫穷的字眼,这里唯一被帝国日夜牵挂的是另外三个字,提兵山。
三十万虎狼所在,挡北元五十万兵锋。
清晨的官道上,提兵山军营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黑甲,士卒们极目远去的地方,落在已渐渐消失在官道远处的一辆黑帘马车上。
良久,才看到校尉红着眼睛的骂道,“一群没良心的狗崽子,难道想让殿下一辈子呆在这荒凉的北疆吗?”
所谓殿下,除了龙城里那四位早已在庙堂呼风唤雨的皇子之外,在北疆还能称得上一声殿下之名的,便是当今陛下第五子,因十多年前祸事牵连,不得已前往提兵山赎罪的妖妃之子,李枫。
这位身在提兵山的殿下,业已年满二十,按照皇室宗法,需返回帝都龙城太庙,行弱冠礼,谨告宗祖,旨意早在月前便已从龙城传到了提兵山,而奉陛下旨意,前来宣旨的,正是未央宫内廷掌印使,魏九。
士卒们在校尉的骂声之后,悻悻的回营,那双眼通红的校尉望着远方,莫名一声叹。
一场袍泽,一世兄弟。
更何况他在提兵山待了整整十二年。
……
……
茫茫北疆,天气极寒,虽已入春,却很难见到破冬而出的新绿,缓慢前行的马车四侧,仍然保留着深冬里蕴压着的肃冷气息。
行驶在官道上的黑帘马车里坐着四人,一身黑锦缎的魏九拉着身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不知小声嘱托着什么,而那木然的小女孩显得十分乖巧,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一身素雪衣裙的清丽少女始终在闭目养神,那冷淡的神情,像是并不在意自己身外的事物,整个人有种超脱世外的冰冷,仿佛并不想靠近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靠近。
倒也只有留恋北疆风霜的李枫默默的撩起布帘,向漠北方向望了一眼。
“怎么?舍不得离开漠北?”
说话的人正是前来宣旨的魏九,他是陛下身前几十年的老人,虽年逾花甲,面庞却很红润,毫无老态之感,尤其是那双明亮的双眼,给人一种精力充沛的感觉。
李枫只是淡淡一笑,倒也并未说些什么。
也许是一声亲切的“九叔”,勾起了魏九多年的记忆,他还记得,儿时的李枫十分顽劣,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捉弄未央宫的仆人,喜欢看京城雪景,喜欢和陛下一起到郊外骑马,喜欢吃鄂妃娘娘亲手做的莲子羹。
可时过境迁,自十多年前,天鉴司司主王云召发出‘妖妃祸国,天将不宁’的谶语,而致鄂妃一跃宫墙身死之后,年仅八岁的李枫失去了他挚爱的母亲,也由此离开龙城进驻提兵山,戎马十二年,为天下人守国门。
说是赎罪,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哪里来的什么罪孽?
往事渐渐消沉之后,他才得以借助‘弱冠礼’这样一个旨意重返龙城。
这其中的恩怨纠葛,早已不是只言片语所能道尽。
他望着眼前这个孩子,却再也不能从他那张脸上看到昔日里快乐无忧的笑脸,那些陈年旧痛,随着时光的缓慢酝酿并未消失,反而像是烙在他的心里,成了愈久弥深的伤痕。
常年的刀兵磨砺,那张微微低沉的脸庞,隐藏在昏暗的视线里,并没有什么表情流露,似乎他已习惯了把心事都藏在心底,不与他人言,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沉静内敛,就连魏九都生出了异常陌生的感觉。
十多年的煎熬,那个生性洒脱的人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或许世间离别总是带着些酸楚的味道,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魏九将身边的小女孩拉紧了几分,微微闭上了双眼,但很显然,那双苍劲有力的手掌至始至终都保持着与小女孩的联系。
不知是不是生性敏感的缘故,魏九自北而来时,李枫便觉得有些怪异,龙城在漠北以南,魏九既是从龙城而来,如何却能出现在漠北以北的官道?
而被他时刻关注着的小女孩,尽管被魏九一句远房侄孙敷衍而过,但任谁都看的出来,小女孩一路上沉默寡言,表情呆滞,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她能接受魏九,不过是是觉得安全而已。
李枫猜测着,魏九此行宣旨只是个幌子,他的心里有一件比之性命忧重的大事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丝毫差错。
可李枫并没有张口询问心中疑惑,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孩子。
车绕环山,自清晨而至傍晚,终至潼关。
魏九并未选择潼关城内的客栈歇脚,而是寻了一处偏僻街巷里的农家过夜。
潼关是漠北进入中原的必经之路,更是北元入侵大汉的唯一通道,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如帝国咽喉所在。
而过往潼关的人更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出货行销的商队日夜穿行,大街上总能看见押粮入山的军卒,更有来自异国他乡的行者驻足,甚至就连关外的响马有时也会冒险入城采购。
如此繁忙的要塞,为潼关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客源,一些潼关民众依靠收留过往行人赚些银钱也就不足为奇。
而李枫一行人正是留宿在了这样一个普通农户的小院里。
月色正满,院外似听到了夜莺欢快的鸣叫声,三五成群的孩子在院里嬉闹,小院里一片温馨景致。当妇人呵斥着孩子吃饭时,那调皮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撒丫子跑了出去,男孩的父亲憨憨的笑着。
李枫望着,望着,低头静静的扒拉着碗里的粗茶淡饭。
很多年过去了,这样普通而温暖的画面,他除了在梦里,在泪里,再没有感受过。
魏九看着李枫,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说,“陛下时常念叨你,说你统兵有方,深谙兵法,小小年纪就已是提兵山的少师命,将来必是我大汉栋梁。”
李枫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良久,才突然问了一句,“北疆恶寒,刀兵无眼,他有没有问过,我这个儿子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想不想母亲?”
他?不是父王,不是父亲,不是陛下。
李枫口中的至亲,却是一个简单而陌生的他。
魏九一脸尴尬,难以再说些什么,他本想告诉眼前这位殿下,当年旧事,你年幼丧母,性情大变,陛下何尝不是一夜青丝换白头,悲痛成疾。
你恨他为何没能护得住母亲,可知他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可眼看李枫的神色已然有些冰冷,魏九这些话终究未能出口,只是心中感叹,这对父子,难道真要做一辈子的仇敌?